可怜霍禹平时最头疼的就是有字的东西,要他读书写字,比剥他皮还难受。可事情又不便到处张扬,不好随便请个识字的算命先生或街头刻字的代劳,只好自己勉强为之。
花大半个晚上,挖空心思憋出几行字,拿去给霍显过目,霍显直摇头,说:“我虽文化不高,凭直感也觉得还写得不怎么到位,缺少一定的鼓动性。拿着这个东西要大臣们签字,大臣们肯定不会买账。”霍禹对这个命题作文本来就没有把握,听霍显这么说,更没信心,说:“怪我平时不肯听老家伙教导,学习抓得不够紧,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又怎么办呢?我就这个水平,再怎么发挥,也发挥不上去了。”
霍显也知霍禹不是谦虚,他还没学会谦虚二字。只能想霍家人的办法,看能否物色个拿得起笔杆子的人。想了半天,想起霍家子侄里,霍山文才略强些,吩咐仆从,把他从睡梦里拽起来,说霍禹在书房等着他。
跟着仆从懵懵懂懂来到霍禹书房,霍山揉着眼睛,将霍禹写的劝进表瞧了半天,也没瞧出名堂,脑袋里仍是没做完的春梦。霍禹火了,在他背上猛拍一掌,才把他拍醒过来。清醒过来的霍山这才看明白劝进表,也顾不得多问,按照霍显的意思,一字一句认真修改起来。
经霍山手的劝进表,比霍禹原稿强多了,天一亮霍禹就拿着出了大将军府。
先到了丞相府。杨敞是政府一把手,他肯带这个头,其他人就好办了。
杨敞接过劝进表,只看了个开头,就全身抖起来,差点把劝进表抖落在地。霍禹肚子里发笑,平时只听人说这杨丞相叫杨怕怕,怕事怕老婆,还不怎么相信,今天算是当面见识了。
费了好大劲,杨敞才勉强将劝进表看完。这可不是废刘贺,刘贺太混账,废掉他可谓人心所向,虽有风险,胜算却很大。霍光要做皇帝,是大汉改姓,江山易主,弄不好朝中会死不少人不说,还会搞得天下大乱,百姓遭殃。
死人就死人,遭殃就遭殃吧,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最让杨敞想不通的是,霍光又不姓刘,凭什么做这个皇帝?你我都是大汉大臣,得恪守大臣本分,老想着做皇帝,天下还能平静,朝廷还有安宁?你干上了大将军,就有皇帝可做,我杨敞也是堂堂丞相,彼此行政级别都一样,莫非我却做不得,只能在岸上歇着么?
这个念头只在杨敞脑袋里稍稍闪了闪就消失了。他自知无法跟霍光比。不说自己的丞相是霍光给的,就是能力和名望什么的,霍光都远在自己之上,根本不处于同一个层面,两人没有一点可比性,霍光要做皇帝,自己也动这个念头,简直好笑。
杨敞暗暗认可了霍光做皇帝的合理性,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
仅仅一份劝进表,又没见着霍光,怎能断定就是他本人的意思?也许是霍禹不知天高地厚,擅作主张,霍光不一定真有这个想法。凭杨敞对霍光的了解,他好像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
杨敞于是试探着问霍禹道:“是不是霍大将军要你来的?咱们没几天没在一起,这事怎么没听他透露半句?”
霍禹知道杨敞有怀疑,说:“杨丞相也是的,这种事怎么能随便透露呢?不到一定火候透露出去,是要惹来杀身之祸的,莫非这个道理您也不懂?我跟您说吧,俺老爷子早就有这个志向,只是一直不吭声而已。您也是看到了的,刘家人一代不如一代,他们谁做皇帝比俺老爷子更强?为国家和人民利益着想,您也应该支持霍大将军来做这个皇帝。”
谁做皇帝强,谁做皇帝弱,关我杨敞什么事?对于我老杨来说,只要有丞相位置让我坐,傻瓜做皇帝都一个样。再说自己是霍大将军一手扶到丞相位置上面来的,估计他做了皇帝,这个丞相仍然会让俺老杨继续干。杨敞说:“我是霍大将军的人,他老人家真有这方面的想法,我当然会大力支持。”
霍禹说:“霍大将军没有这个想法,难道是我霍禹有这想法?我一个小小中郎将,离皇位距离也太远了点。”
你离皇位远,可你老爷子做了皇帝,你就是太子,离皇位就近了。
杨敞想着,明知故问道:“那你要我干些什么?”霍禹笑道:“很简单,请您在劝进表上签个字。”签就签,签个字又不是上杀场。不为别的,就为坐稳这丞相之位,也该劳驾自己的手,把这字签下。
杨敞乖乖在劝进表上留下自己名字。
别过杨敞,霍禹找了田延年。
田延年也感觉这事来得蹊跷,将劝进表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时拿不定主意。霍禹笑道:“大司农才高八斗,莫非劝进表上还有您不认识的字?”
田延年说:“我不是在认字,是觉得这劝进表挺有意思的。”霍禹说:“有什么意思?”
田延年说:“俺跟大将军关系还算不错,平时有什么大事小情,他都愿意跟我沟通,征求征求我的意见。改朝换代这样的大动作,又不是改妻换妾,他怎么却不跟我论一句呢?哪怕半句也行,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全力支持他。我承受能力差,这下突然间冒出一份劝进表来,我心脏受不了啊。”
霍禹说:“别拿心脏吓我,还没这么严重,又不是要您交出大司农的位置。您也应该想得通,大汉是刘家的大汉,身为大汉大臣,大将军想将其改姓为霍,也多少有些难为情,要他在您面前开这个口,他开得了吗?只好让我做儿子的出面,请你们这些大臣们鼎力促成。”这话倒也不假。田延年心想,不管是不是霍光的意思,你在劝进表上签上字,表示你对他的忠心,他总会高兴的,绝没有反过来怪罪你的理。
没再多想,田延年也签下自己的名字。
霍禹瞧眼田延年的字,说:“田大司农一手好字啊,就是不做大司农和给事中,上街卖字,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的。”田延年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世界第三,还一般啊?您这一般也太不一般了。”霍禹谢过田延年,去找少府夏侯胜。
夏侯胜善于揣度天意,预测未知,这两天见天象混乱,一时不知大汉命运到底如何,只得照霍禹所说办。也只能照办,霍光准备废掉刘贺时,自己多嘴多舌,无意间泄漏了天机,差点坏了人家大事,刘贺被废后,霍光大人大量,不但不加罪于你,还提拔你做了少府,如今霍光要做皇帝,你难道不该全力支持他吗?
夏侯胜的字也就签得迅速,比杨敞和田延年干脆多了。得了夏侯胜的字,霍禹又上了另一位大臣家。
一路走来,几乎没有拒绝的,疑心重的也只是稍稍犹豫,多问上两句,就乖乖签了字。
霍禹找大臣给劝进表签名的事不胫而走,很快在大臣中传开来。
开始是愤慨,大骂霍光不忠不义。接着是默许,反正刘家后断无人,霍光做皇帝也要得。最后是企盼,恨不得霍禹早些上门,尽快签上自己的大名。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字绝对签得。签了字,一旦霍光做上皇帝,自己有一份功劳在里面,何愁以后不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就是万一霍光不做这个皇帝,另选新君,也没有任何风险。霍光不做皇帝,仍会做大将军的,继续掌握军政大权,你在劝进表上签过字,他会记住你的耿耿忠心,不会让你吃亏。
基于这个心理,大臣们一个个翘首以待,双眼紧盯大门口,巴望霍禹早些出现。迎来霍禹,签上大名的,欢天喜地,比嫁娘赚了大钱还激动。没盼上霍禹的,则满面戚容,唉声叹气,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这可不是小事,不管霍光做没做皇帝,日后朝政仍会掌握在他手中,你不签字,说明你与他离心离德,以后看你还怎么在朝廷上混?也有一种可能,霍光并非真要做这个皇帝,只是趁这皇位空缺的特殊时期,故意让霍禹拿份劝进表,到处叫人签字,考验大家。
你经受住了考验,霍光从此会把你当做他的人,你大树底下好乘凉,经受不住考验,以后别怪霍光对你不客气。
没签上字的大臣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惧,担心等待下去,等不来霍禹,一切就完了。于是毅然走出门去,上了大将军府,要改被动为主动,争取签上这个字。比如御史大夫蔡义之流,霍禹还来不及上门求字呢,他就屁颠屁颠,飞快跑进大将军府,堵住又要出门的霍禹,主动签下自己的大名。
只有一个张安世,得知霍禹拿着劝进表让大臣们签字,赶紧躲了起来。张安世是举足轻重的权臣,他的字非常重要,霍禹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可张安世实在不想签这个字。他一向敬重霍光,敬重他忠于刘汉不动摇,敬重他敢担责任,以刘汉事业为己任,十年如一日,为国计民生殚精竭虑,尽了臣子职责。见贤思齐,张安世也就处处以霍光为楷模,为人也好,做官也好,一心向霍光看齐。却万万想不到,霍光竟生出取代刘汉,自己做皇帝的想法。这想法违背天理,不近人情,张安世怎么也没法接受。霍家世食汉禄,没有刘汉就没有霍家的今天,没有霍家的辉煌,如今刘汉不幸,无以为继,霍光不积极寻找刘家后人承袭大统,竟欲偷梁换柱,取而代之,简直是大逆不道,只怕没什么好下场。想起自己张家,也跟霍家一样,世代在朝为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刘汉危在旦夕,自己身为车骑将军,无力阻止霍光恶行,挽刘汉江山于既倒,至少也得坚守为臣的底线,决不助纣为虐,在劝进表上签这个字。
张安世是以视察部队工作为借口,悄然离开京城的。车骑将军到下面部队去,需大将军批准,霍禹想问霍光是否属实,霍光正在宫中与太后研究皇位接班人的事,没地方可问,只好作罢。反正已有那么多大臣在劝进表上签上字,少你一个张安世也无所谓。大臣们对霍大将军升级做皇帝都这么积极主动,独你张安世躲得远远的,到时汉朝改成了霍姓,看你张安世有何面目来见霍皇上。
该签字不该签字的都签了字,霍禹长吁一口气,准备翌日上朝,向临时亲政的上官太后亮出劝进表,逼迫霍光接受皇位。这天的朝会,霍光以上官太后的名义下达了几项工作旨令后,又重提皇位问题,恳请大家荐贤举能,发现刘家有像样点的人才,尽管提出来。大臣们就在下面暗暗发笑,这个霍大将军真会做秀,背后让霍禹强迫你在劝进表上签字,当面还要你举荐什么皇位继承人。见大家都不吭声,霍光恼火得很,说:“你们怎么啦?到朝堂上演哑剧来了?国家无主,天下不安,你们还有心情演哑剧?”大臣们还是没有反应,像一尊尊泥人似的。
沉默了好一阵,霍光又准备骂人,霍禹突然站出来,大声道:“大将军别要我们去找皇位继承人,他就在咱们中间。”“你不是说疯话吧?”霍光不满道,“谁是皇位继承人,你让他站出来,给大家瞧瞧。”
霍禹趋前一步,从袖里掏出劝进表,呈给霍光,说:“继承人已写在上面,大将军看清楚了,再让太后过目下诏。”霍光颇觉奇怪,接过劝进表一瞧,上面赫然写着自己大名,后面签满众大臣的名字。
霍光愣怔片刻,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霍禹会来这一手。估计是霍显出的点子,这个女人真喜欢添乱。霍光将劝进表往地上一甩,指着霍禹鼻子大骂道:“是你干的好事?你这个祸国殃民的东西!快来人,给我拉出去斩了!”大臣们不知霍光真发火,还是故意做样子给大家瞧的,齐刷刷跪下,大声恳求道:“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中郎将没有错,您是国家的希望,苍生的救星,您做皇帝是众大臣和天下人民的共同愿望,您就答应我们的请求,早日登上大位,带领我们向前进吧。”见众大臣这么维护自己,又是在劝进表上签名,又是跪求自己做皇帝,霍光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算没白在汉廷干这二三十年,建立了如此崇高的威信,得到大臣们的一致推崇和拥戴。忧的是这事闹得太出格,太不像样子,这样影响太坏不说,对你霍光本人和霍家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霍光背着双手,在地上徘徊起来。面对这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带着戏剧性的场面,霍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同意大臣们的请求?霍光没有丁点思想准备,这事可儿戏不得。跟大臣们瞪眼睛耍脾气?他们是劝你做皇帝,又不是要你喝尿吃屎,你凭什么跟人家过不去?脚踱步子,霍光脑袋陀螺样急速转动着,不时瞧眼五体投地的大臣们。这是大臣对君主的大礼,不是谁都有资格享用的。相对矮下去的大臣,站着的霍光显得那么高大伟岸,那么威武庄严。霍光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已是君临天下的皇帝,朝臣和整个天下已完全归自己所有,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事实也是这十多年,自己名义上虽不是皇帝,却没有一日不在代行皇帝职能,干着皇帝大事。如今刘家无人,大臣们有这个强烈愿望,呼声这么高,自己就汤下面,正名为皇,也顺理成章啊。相反坚持不做这个皇帝,也太对不起大臣们的一片美意,太辜负天下百姓的殷切期望了。
霍光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不觉间就踱出侧门,到了后殿。虽说六十多年的人生,霍光什么风浪都经历过,可做不做皇帝这么重大的问题,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还真没法做出理性诀择。他得冷静冷静,别头脑发热,干出傻事来。皇帝是天下第一人,谁不惦记,谁不念想?小民百姓远离魏阙,尚且念念不忘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自己独掌朝廷军政大权十多年,皇权于手,皇位于前,说丝毫不动此念,也难以令人置信。不过掌皇权与做皇帝,到底不是一回事,混为一谈,只能说明你弱智。没错,俺霍光确实是个没戴皇冠的皇帝,朝中大事都你一张嘴说了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得看你眼色行事。可这究竟是以刘家天子名义发号施令,人家表面上是听你霍光的,实际服从的还是刘汉皇权。如果你狗胆包天,敢把皇位挪到自己屁股底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别说各地刘家王爷会联合起来对付你,天下百姓也会视你为不义之贼,群起而攻之,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境。就是今天这些信誓旦旦要拥你为皇的大臣们,也不见得真心愿你做皇帝。平时你一手遮天可以,至少名义上大家都是大汉臣子,都在为刘家跑腿办差,你我都是打工仔,凭什么你就可做皇帝,要大家向你俯首称臣?
说不定他们在霍禹劝进表上签字,假惺惺拥你为皇,实际就是要怂恿你以天下为敌,众叛亲离,自取灭亡,好站一旁看你热闹。到那时,你猛醒回头,想悬崖勒马,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霍光脑袋里翻江倒海之际,人已到了一个地方,不快的步子放得更缓,最后停了下来。这是殿西画室,有专门守吏日夜值勤,见霍光走近,大开室门,把他让到里面。霍光来到《周公负扆图》前,面对着画里的周公。周公双目炯炯,逼视着霍光,好像在说:霍光你好久没来看望我了,你在忙些什么呀?是不是忙着篡汉,准备自己来做皇帝?
霍光无法面对周公,垂下头来,陷入沉思。是呀,你是武帝一手栽培起来的大汉重臣,武帝高度信任你,送你周公图,希望你像周公一样,辅佐刘家子孙,振兴汉朝伟业。如今你却心生异志,企图背叛大汉,你心中还有没有武帝,眼里还有没有周公?你当然可以背叛大汉,你有了足够厚的资历,足够硬的手腕,足够强的势力,已没人能阻止你。可你能背叛当年你面对周公图许下的誓愿吗?你一向以周公自居,莫非周公就是你这个样子?你最好别玷污周公,你的品德,你的言行,与周公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别说周公,你连普通人都不如啊。普通人背信弃义,也知道为人不耻,良心上也过不去啊。虽说良心卖不了钱,也当不得饭,人没了良心,与畜牲又有啥区别?霍光幡然醒悟,觉得还是继续做周公好,有现成的皇权可随意使用,上君下臣都听你的,还能博取忠君爱国的美誉,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敬仰和崇拜。霍显和霍禹太天真,以为我做了皇帝,他们就是现成皇后和太子,风光无限。殊不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把自己推到天下人的对立面,做人民公敌,其结果只能是人所共讨之,人所共诛之,霍家从此将彻底完蛋,你霍光不仅不得好死,还将背上万世骂名。霍光给周公,还有心中的武帝作了个揖,徐徐转身,离开了画室。回到朝堂,大臣们还跪在地上。霍光上前把杨敞和田延年扶起来,对大家说:“都起来吧,都起来,跪在这里,怎么给我去物色皇帝候选人?”
确信霍光不是做秀,真的无意做皇帝时,大臣们纷纷起了身。心里想原来是霍禹那小子想做太子,导演了这出闹剧,逗我们开心。这么胡来,这小子以后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霍光不做皇帝,托大臣们物色皇帝人选,大臣们心里舒畅,自然踊跃得很。一个个心里藏着小九九,都想着把跟自己关系铁的刘家后代推荐上来,弄个拥立之功。
却都是些草包,霍光一个都不满意。大家也都很失望,很泄气。直到光禄大夫丙吉递上一书,霍光这才眼前一亮,心里有了底。这丙吉原是武帝朝的狱长,光禄大夫是在昭帝手上提拔的。前面说过,武帝曾立卫夫人生子刘据为太子,因有人弄出个巫蛊事件,刘据送命,老婆孩子通通被杀,只孙子刘病已刚出生,丢在监狱里,没来得及处理。正好碰上狱长丙吉同情这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多方关照,刘病已才勉强活了下来。一晃几年过去,丙吉觉得监狱条件差,不利于孤儿成长,到处求人收养刘病已。却没谁愿意接手,怕惹麻烦。后经多方打听,才得知刘据岳母史家老太太还活在世上,丙吉忙将刘病已送上门去。史老太太虽年事已高,可见了这个外曾孙,怜惜不已,还是打起精神,接纳下来,好生看养。不久武帝驾崩,临死前想起太子冤案,心生后悔,颁下遗诏,命找回曾孙刘病已,交掖庭令张贺收养。张贺就是张安世老兄,曾服侍过卫夫人,太子冤案中受到牵连,被处宫刑。刘病已是刘据和卫夫人遗脉,张贺感念旧恩,对这小孩格外厚爱,还出钱送他入读私塾,学习文化。没爹娘的孩子懂事,刘病已很争气,发愤读书,学有所获。渐渐长大成人,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张贺又寻思着给他找个好女家。正好负责宫中织染事务的啬夫许广汉养有一女,与刘病已年龄相当,可成一对。这许广汉也因上官桀谋反案,遭受宫刑,与张贺同病相怜,关系密切。这下张贸为刘病已提亲,许广汉自然没话可说,将女儿嫁给了刘病已。成家后的刘病已并没完全沉浸在温柔乡里,仍没放下书本,继续刻苦学习。还抽出时间畅游天下,广交朋友,留心风俗民情,了解民间疾苦,可谓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算是个人才。
丙吉上书霍光,就是专门推荐这个刘病已的。他先抬高霍光,说:
“大将军受托孤重任,尽心辅政,政绩斐然,令人佩服。不幸上天不长眼,昭帝早崩,匆忙之际弄了个刘贺,又不成器,只好打发他回了昌邑。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这就全看大将军您的了,只有您老人家才有这个能力扶持社稷,安定宗庙,确保大汉天下永远发达太平。”这话挠到了霍光痒处,他自然受用,继续往后看下去:“为大汉江山着想,大将军发下话,让大臣们寻找刘家后裔,推举皇帝人选。
遵照您老人家的指示精神,我多方留意,到处采访,却遗憾地发现,刘家宗室王侯不少,可多无德望,没几个像样的。就在我深感绝望的时候,有一个人物浮现在了我面前,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负工夫。这人就是武帝和卫夫人儿子刘据的孙子刘病已,多年前我做狱长时曾收留过他,后在掖庭长大,如今已十八九岁,腹有诗书,精通经术,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大将军如果觉得刘病已还算不错,可以提交大臣们讨论,大家没有异议,就迎入宫中,令他先侍奉太后,让天下人知道皇位后断有人,然后再举办登基大典,这样大汉江山就有依靠了。”
才见着刘病已这个名字,霍光就已有几分动心。刘病已血管里流着卫家血液,霍卫两家渊源不浅,霍光不可能无动于衷。当年的巫蛊事件影响太大,霍光也知道是个冤案,非常同情刘据遭遇,他的孙子能东山再起,也是民心所向。何况刘病已又那么争气,人才难得,霍光也就初步认定了这个角色。当面答复丙吉道:“如果丙大夫所言不虚,那你就为大汉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随即召开大臣会议,正式提出刘病已的名字,让大臣们讨论。先是太仆杜延年对刘病已也有些了解,他又是霍派人物,见霍光看好刘病已,第一个站出来,举双手赞成。加上丙吉出面美言,张安世一旁力挺,其他大臣包括骑惯了墙的丞相杨敞都没意见,于是一致通过刘病已来做皇帝的决议。
会后霍光让人根据大臣会议起草好奏章,叫上杨敞,跑去请示上官太后。上官太后接过奏章,只见上面写道:“武帝曾孙刘病已年满十八,师受《诗经》《论语》《孝经》,躬行节俭,仁慈爱人,完全可接昭帝班,登大宝,承祖庙,君临天下。”
这奏章也有意思,只提昭帝,却将做过二十七天皇帝的刘贺一笔抹煞掉。这大概就是后人掰着指头历数汉朝皇帝时,怎么也数不到刘贺头上的起因之所在了。
上官太后少不更事,名义上为宫中内主,事实做不了什么决断,自然霍光怎么说,她怎么点头,准如所奏,命人迎接皇曾孙刘病已。可这皇孙不是随便好迎接的。照丙吉说法,这是请刘病已进宫侍奉太后,带有家务事性质,外姓人不好插手,只能刘家人出面。好在汉朝都是刘家的,最容易的事就是在汉朝找姓刘的。很快物色了个叫刘德的人,请他辛苦一趟。
刘德的车马赶到刘病已家门口,刘病已正歪坐在树下,与邻居们说些上不着天,下不着的闲话。只听一老头说:“大家说奇怪不奇怪?
前不久泰山有块石头,无缘无故就自己站了起来。还有棵柳树枯死多年,忽又转活,欣欣向荣的样子。有人猜测,会有平头百姓时来运转,荣登大位。”
旁人接话道:“还有更神的,说是转活的柳树很快长出新叶,小虫吃过柳叶后留下印痕,仔细辨认,竟是三个字:病已立。”众人目光唰地向刘病已投过去,羡慕地说:“病已兄弟,看你肥头大耳,高鼻阔嘴,就是个大富大贵相,莫非真有皇帝等着你去做?”刘病已说:“别拿我开心好不好!我有皇帝做,还在这里闲着?”众人说:“你要是做了皇帝,可得请我们好好喝几杯。”说着还动手动脚,来拉刘病已,说这就下馆子。
刘病已没占过好码头,无人送钱送物,囊中羞涩,只得捧着肚子,哎哟哎哟唤道:“好疼好疼,我上茅厕回来,再请你们下馆子好么?”众人搞不清刘病已肚子真疼还是假疼,生怕他拉包稀粪在裤裆里,回家难做床头跪,不得已松了手。
刘病已装模作样跑到茅厕门口,正要往里钻,只见远处驶过来一队车马,为首的刘德亮着嗓门喊道:“皇曾孙在吗?请皇曾孙出来领旨!”
刘病已刹住脚步,回头去寻那嘹亮的呼声。他哪晓得皇曾孙是谁?只觉得皇曾孙应该待在皇宫深宅大院里,跑到这旮旯里来找什么皇曾孙啰,实在滑稽。
邻居们见刘病已提着裤头,傻傻站在茅厕门口,就大声笑话他:
“人家在叫皇曾孙哩,莫非你是皇曾孙不成?还不快进茅厕,撤泡尿照照自己影子?”
话没落音,那笑就凝在了脸上,暗忖大汉属刘,众人里也就刘病已姓刘,硬要就地弄个皇曾孙出来,也只有他可能性最大。莫非真被他撞了狗屎运,要做皇曾孙不成?又觉得不可思议,嘲笑刘病已道:
“还不进茅厕去,稀粪都兜裤裆里啦!”
刘德已来到近前,刹住车马,东张西望起来。也是他目光厉害,一眼就看出痴在茅厕旁边的刘病已与众不同,上前道:“您是不是姓刘?”
刘病已只知机械地点头,张开的嘴巴早失去说话功能。刘德说:“您大名是不是病已?”
刘病已又点点头。
刘德眼睛一亮,高举圣旨道:“那您就是皇曾孙了!请接旨吧。”刘病已懵懵懂懂的,没法明白刘德的话,说:“接什么旨?”刘德说:“太后圣旨。”
刘病已说:“太后?我站得太后了?那我站前面点。”往前移了半步。
刘德忍俊不禁道:“站前面点也没错。快接旨吧,好随我进宫。”刘病已伸了手来接圣旨。
刘德却不给,说:“接旨前先要听旨。”
刘病已偏偏脑袋,送上耳朵。
刘德望眼那只满是耳屎的耳朵,说:“听旨得下跪,表示恭敬。”刘病已只好紧紧裤头,趴到地上。心下还有些烦,自思接道旨还这么多名堂,也不知谁定下的臭规矩。
还没思明白,只听刘德高声宣读起来,无非是太后如何思念皇曾孙,传刘病已进宫,陪侍左右,叙天伦,明大德。宣读完毕,刘德才将圣旨递到刘病已手上,请他登车上路。这套程式虽说有些复杂,其实前后时间并不长,看得邻居们一个个眼花缭乱,一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刘病已钻入豪车,绝尘而去,大家才后悔不迭道:“刘病已还没请我们下馆子呢,怎能就这么放过了他?”
进得皇廷,刘德先安排人给刘病已沐浴更衣,再带着去未央宫拜见上官太后。赶走刘贺后,得由上官太后亲政,她只好离开长乐宫,住进未央宫。未央宫的富丽堂皇自不必说,刘病已几时见过?以为是做梦到了天庭。心里好奇着,却不好意思东张西望,努力低着脑袋,紧贴刘德屁股,亦步亦趋。
走进未央宫,来到内殿上官太后面前,免不了又是一番繁文缛节。
刘病已依然低头垂首,始终不敢抬头,木头一样,刘德支一下,他动一下。
刘病已系昭帝哥哥刘据孙子,上官太后做过昭帝老婆,按辈分算是刘病已奶奶。故待刘德简单介绍完刘病已后,上官太后便说声孙儿平身,赐他一旁就座。
刘病已还没完全搞懂太后的辈分,听话音又奶声奶气的,像是个小女孩,没法想像自己是小女孩的孙儿,不敢起身入座,依然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刘德只好捅捅他,说:“太后叫您呢,皇曾孙。”刘病已这才小心翼翼站起来,抬抬屁股,挨到旁边的座位上。忍不住偷偷拿眼角去瞧上官太后,竟然是个稚气未脱的青涩女孩。刘病已暗吃一惊,莫非这就是我的奶奶上官太后?不难看出,她比我老人家小了好几岁,叫我哥哥还差不多,怎么叫我孙儿呢?这不乱套了吗?
刘病已实在想不通,又不好多问,只能闷在肚子里。倒是上官太后年龄虽小刘病已几岁,却因平时见多了场面,老道得多,除声音稚嫩了点,言谈举止很是得体大方。刘病已心里佩服着上官太后,磕磕巴巴回答了几个问题,总算没出什么大丑。上官太后看出刘病已的尴尬,也不为难他,很快放他出了内殿。出得殿来,刘病已松口气,伸手摸摸内衣,已经湿透,几乎拧得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