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君臣你一言我一语聊着,不一会儿将画展参观完毕。送宣帝回宫后,时候已不早,大家各自散去。

只有蔡义躬着脊背,尾随宣帝,进到内廷。蔡义八十多岁的老臣,宣帝不好赶他走,客气道:“丞相有事吗?”

蔡义说:“也没什么要紧事,怕皇上寂寞,陪您说会儿闲话。”宣帝笑道:“难得丞相这么关心朕。只是丞相不是朕,怎知朕寂寞?”

蔡义也笑道:“皇上不是老臣,怎知老臣不知朕寂寞?”这段对白有些“安知鱼乐”的味道。当年庄子与惠子同游于濠水桥上,庄子眼望水里的鱼,说:“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乐?”宣帝虽来自民间,进宫后想必也恶补过几册旧典,自然也知庄子和惠子这个故事,于是会心一笑,说:“感谢丞相下班后还肯进宫陪朕说话,排解朕的寂寞。只是后廷又不是荒郊野岭,说话的人还是找得到的。”

蔡义往宣帝身边靠靠,说:“老臣也知道皇上不缺说话的人,不过有跟您说话的人,并不表明就有真正懂您的人。”宣帝说:“丞相是说您能真正懂朕啰?”

蔡义摇头道:“老臣昏聩愚笨,没有皇上的思想境界,懂不了您。

要说真正懂您的人,还是许后啊。”许后嫁给宣帝时,他还什么都不是,吃穿皆成问题,不是许家看得起他,哪娶得上这样的如意娇妻?

宣帝感念许后好处,非常看重这段婚姻,成为皇帝后才甘冒得罪霍光诸大臣的风险,将许后迎入宫里。谁知好人命不长,做上国母才三年,许后便抛夫别子,独自走了,宣帝沉浸在失妻之痛里,一时无以自拔。这下蔡义提到许后,触到宣帝伤心处,他脸色愀然,叹道:“丞相说得不错,这世上最懂朕者,许后也,她这一走,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还真有些困难。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朕命这么苦啊?”蔡义顺着宣帝口气,歌颂了许后几句,又调转话锋道:“许后固有千般好,可她已不在人世,皇上也没法与她再叙恩爱。还是看开点,看远点,多为未来着想,千万不可因失去许后,伤了龙体。皇上可不是许后一人的皇上,是广大人民群众共同的皇上,皇上龙体欠佳,广大人民群众肯定会非常痛苦的。为广大人民群众着想,皇上也要化悲痛为力量,振作起来。就是许后在天之灵如若有知,也只希望皇上精精神神,活得有模有样的。”

宣帝不是痴子,当然能理解这层道理,认可道:“丞相说得对,朕一定调整好心态,拿出点君主的样子来。”

蔡义说:“皇上如此英明,老臣就放心了。不过要想有个好心态,皇上身边还是不能缺少女人,尤其是真正懂您的女人。您瞧这个好心态的‘好’字,由女与子组成,意思是子有女才好,子无女还好得起来么?”

“丞相不愧为先帝老师,学问就是高深,一个‘好’字看去平常,到你这里就有了非同凡响的深远意义。”宣帝明白蔡义话意,许后去世已非一日两日,也到了重新立后的时候,“那又该有什么女,才好得起来呢?”

蔡义并不急于推出霍女,说:“后宫美女如云,皇上莫非就没看上一个?”

宣帝说:“后宫美女如云不假,可诚如丞相所说,想找真正懂朕的女人,又谈何容易?”

蔡义说:“主要是许后太优秀,一直占据着皇上的心,其他女人才一个个相形见绌,入不了您的法眼。”

宣帝说:“也许吧,许后这样的好女人,可遇不可求啊。”蔡义说:

“许后这样的好女人可遇不可求,皇上若肯稍稍放低标准,略逊许后的女人还是可遇可求的。甚至不妨把眼光放开点,宫里硬是不好找,到宫外去找找。”

宣帝浩叹一声,说:“朕天天待在宫里,怎么去宫外找?又不是从前,平头百姓一个,自由自在,说走就走,说停就停,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不用顾忌什么。”

蔡义说:“要不怎么有无官一身轻之说?何况贵为天子,万民瞩目,当然不好随意走动。不过去宫外找好女人,不一定就是到民间去找,官宦人家千金也有优秀女子。”

宣帝望望蔡义,笑问道:“丞相意思,好像已给朕相中了哪位官宦人家的千金?”

蔡义也笑道:“皇上不是早已相中了么?哪还轮得着老臣来效犬马?”

这不是无中生有么?早已相中,还在这里废什么话?宣帝说:“丞相太会说笑话了,朕到底何时何地相中了何人?”蔡义说:“今日观展时,皇上不是已相中一人么?不过不是本人,是其画像。”

宣帝一听便知蔡义所指何人。这老家伙也真够厉害的,朕只在霍成君画像前多留意了一会儿,他就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亏他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这个好眼力。

不过宣帝不肯认账,推脱说:“丞相尽说怪话,画师画像属于艺术品,朕不过见着心里喜欢的艺术品,多欣赏了几眼,哪是在相人?”蔡义眯眼笑笑,说:“皇上别瞒我了,您心里一定喜欢她。”宣帝说:“何以见得?”

蔡义说:“从您观赏霍成君画像的眼神,就可看得出来。”宣帝不说喜不喜欢霍成君,却问道:“这《成君像》是当初丞相送朕的那幅,还是毛画家另外画的?”

蔡义实话道:“还是当初那幅。画展举办前画院院长专门找到我,说毛延寿最看重《成君像》,希望能拿回去参加展出。这要求不过分,老臣才找到皇上侍臣,暂时将画还给毛画家,让他稍作装帧,挂到展厅上。皇上也已看到,《成君像》的展出,对整个画展档次可是一个重大提升。画展结束后,画作仍会像往常样,收藏于皇宫画室,《成君像》也不例外,会物归原处,皇上喜欢,随时可入画室赏玩。”说到这里,蔡义故意停停,望着宣帝道:“不止霍成君画像,就是霍成君本人,皇上有意,老臣也可请进宫里,让皇上欣赏个够。”宣帝优雅一笑,不置可否。

大凡当领导的,都有一个习惯,不让办的事会明确否定,若笑而不语,不置可否,一般属于默许,下级不必多顾虑,只管照办就是。

蔡义摸透宣帝心理,出宫后直奔大将军府,找霍光邀功道:“祝贺大将军,皇上已欣然同意,请贵千金入宫。”

参观完画展回来,霍光就死守在家,静候蔡义。这下闻此特大喜讯,直兴奋得热血冲顶好在霍光还沉得住气,努力稳住自己,才没酿成严重后果。他淡然道:“还是丞相有办法,终于大功告成。”蔡义说:“哪是我有办法?是贵千金有福气。”

霍光说:“不是丞相玉成,成君又哪来的福气?我代表成君感谢你了!”

蔡义不出声道,感谢什么啰,我都已这把年纪,你还力排众议,破例安排做了丞相,我无以为报,只好给皇上牵线,把你家小姐送进宫里,算是还个人情。

不过这是不必明言的,两人心里都有数,挂到嘴上相反就没意思了。蔡义说:“大将军太客气啦,咱们谁跟谁呀!皇上既然有这个美意,大将军就把准备做充分些,择个吉日良辰,将成君送到宫里去吧。

凭成君的天生丽质和聪明才智,定会博取皇上宠爱,不断进步,直到做上皇后,母仪天下。”

叮嘱完毕,蔡义告辞出府。

与以往不同,霍光破例送出府门,给了蔡义天大面子。望着蔡义欣欣然登上车子,落帘而去,霍光才转身进府,让人叫来霍显,透露了皇上同意成君入宫的特好消息。

霍显那高兴劲就更不用提了,霍光话没说完,她就脖子一梗一梗的,往上直昂,像发情期的眼镜蛇,高扬脑袋,到处寻找异性。又疑心耳朵有毛病误听了霍光的话,或是想女儿做皇后想昏头产生幻觉,忙追问道:“你不是故意骗我的吧?”

霍光最见不得霍显的小人得志样,说:“骗你干啥?我没这工夫。”“没骗我,我就放心了。算皇上心明眼亮,看中咱霍家金枝玉叶。

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咱霍家女儿也不愁嫁呀。不是我霍显自夸,跟皇上那姓许的女人相比,咱成君无论美貌还是才德,没强过十倍也有八倍,娶成君做老婆,算他们刘家祖上积德。”霍显感到无比幸福,开始憧憬美好未来,“当然咱们吃亏也吃不到哪里去,皇上成了霍家女婿,以后除了皇家,霍家就是天下第一家族,永世永代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霍光没兴趣与霍显废话,说:“你是女儿母亲,多给操点心,将成君好好包装一下,适当时候送入宫去。”

霍显不再多话,忙安排财力人力物力,着手霍成君入宫事宜。准备工作基本就绪,黄道吉日眼看也到了。霍显亲自动手,将霍成君打扮装束一新,又前看后看,远看近看,直到完全满意,才扶入华盖豪车。

自然不止霍成君专车,还有裘马前面开道,军警两旁护卫,更有数十辆陪嫁车紧随其后,里面装着大批衣饰奁具和价值连城的金银玉器,一路浩浩荡荡,往皇宫方向开去。引得过往行人和街民巷众驻足围观,啧啧羡叹,说从没见过这么隆重的送亲场面,就是皇帝嫁女,恐怕也只这么排场。他们独独忘了,这不是皇帝嫁女,也是大将军将女,嫁的还是皇帝。

宫里当然也有安排,迎亲车马早已候在宫门之外。远远见着送亲车队,就礼炮共鸣,歌乐齐奏,迎将过来,将新人一行请进宫门,送至后廷。虽说后廷美女如蚁,多得数不过来,可乍见霍成君,如此雍容华贵,美轮美奂,宣帝还是意乱神迷,心跳如鼓,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还以为在做白日梦呢。待到美人步入内室,卸去浓妆,更显千娇百媚,比天仙还动人心,比狐狸还勾人魂,宣帝更是痴在那里,一时动弹不得,像个脑瘫患者。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霍成君画像,又哪似活生生的真人有姿有态,有神有韵,有情有意?看来丹青再妙,亦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是毛延寿这类古今难逢的高明画师,也不可能将极至之美完全描绘出来。

霍成君一见宣帝,也心动神摇,欢喜异常。这是风华正茂的青春男儿,又身居皇位,自是气质非凡,不是普通男人可比,绝对属于极品男人级别。这个世界上,可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嫁极品男人的,极品男人就像极品艺术,数量有限,非常罕见,瞧上一眼都要看运气如何,更别说占为已有。也是霍成君福大,得嫁极品男人,还能不心花怒放?

心花怒放,表面上还不能太显张狂,这第一印象太重要了。坏了第一印象,皇上对你有什么想法,以后还怎么在宫里混?霍成君调整好心态,只睃宣帝一眼,便低下头去,一副半羞半涩的样子。就是这一睃,便睃得宣帝浑身热血沸腾起来,展开双手,上前一步,将美人紧紧搂进怀里,火急火燎成就了一番好事。猪崽看母,女儿看娘,霍显如此精明能干,霍成君还能傻到哪儿去?自然也聪慧过人,机敏异常。何况美貌无双,风华绝代,取悦男人欢心,简直是小菜一碟。故自打霍成君人宫之后,宣帝就不再是宣帝,已成美人裙下俘虏。整日里神不守舍,云里雾里,忘了今夕何夕。

当然也忘了许后过去的千般恩爱,仿佛从没有过那段姻缘似的。原来喜新厌旧是男人天性,旧人还在,尚且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更别说旧人已去,再不可能回来。

不过宣帝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夜里搂着怀里美人,想起岳父大人霍光,心头莫名地就会生出丝丝疑虑,自问是不是老爷子使的美人计。美人如刀,将你的意志一点点削弱殆尽后,老爷子才好动你的手。可细想又不怎么符合逻辑。老爷子主持朝廷工作二十余年,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国家机器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机会多的是,要动手早就动了,哪还等得到如今?自己进宫前,霍禹就拿着劝进表,让众大臣签上字,逼老爷子做皇帝,老爷子都不为所动,才让人把你这个皇曾孙请进宫,扶上位。如今老爷子已土埋半截,就是弄个皇位,也享用不了几天,更不可能往这方面想。莫非要给儿子霍禹谋皇位?也不太像。霍禹品行能力比父亲差一大截,弄个皇位也坐不稳,又何必害了霍家?老爷子又不糊涂,肯定不会冒这个风险。宣帝由此看透老爷子,绝对不是坏种,是忠臣一个。不然武帝英明盖世,当年也不会随随便便,将刘家天下全权交到老爷子手上。事实也已证明,武帝并没看错人,否则大汉怕是早姓了霍,不再姓刘。

正是基于这个判断,宣帝才觉得大可不必怀疑老爷子,他送霍成君入宫,也许没有其他意图,无非想给霍家留条后路。老爷子见过的世面太多,知道大功臣有个千古不变的共同宿命,生前越显赫,身后越没有好果子。也就想趁有生之年,还有些能量,将女儿嫁进皇宫,为自己死后霍家的荣华富贵,加个天大的筹码。这其实也不为过,人皆有私心,没有私心就不足信了。

悟明白了,宣帝也就不再多心,搂紧怀里美人,尽情消受起来。

人生在世,不就图个快快活活么?身为天下人主,跟美人睡到床上,也要担心这怀疑那的,这人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普通老百姓,要吃就吃,要拉就拉,要睡女人就睡女人,谁也管不着。这么想着,宣帝越发起劲,在霍成君身上大力耕耘着,直到消耗完身上全部能量,才枕着美人玉臂,酣然进入梦乡。梦醒时分已是天下大白。宣帝想起要临早朝,懒懒坐起身子,准备下地。霍成君也醒了过来,缠住宣帝,撒娇道:“还陪陪我嘛,这么早就起床干吗去?”

宣帝低下头,在霍成君额上吻吻,说:“我的美人儿,别忘了朕是皇上,只贪恋美人怀抱,不思朝政,也不太像话吧?”霍成君乖巧地点点头,说:“打理朝政是皇上本份,成君不会拖累您,您走吧。”

宣帝拍拍霍成君粉脸,将两只脚撂到地上。起身要去方便,霍成君已将衣服披到他肩头,几下帮他穿好,不无疼爱地叮嘱道:“别冻着,病了可不轻松哟。”

宣帝说:“有你这个美人守在身边,朕爱都爱不过来,哪还顾得上生病?”

霍成君斜宣帝一眼:“莫非美人能当饭吃?快去方便,别磨蹭了。”宣帝方便完回来,霍成君已端上热水,试过温度,请他洗漱。这本来是侍从的事,可自霍成君进宫后,她就事必躬亲,没再让他们插手。宣帝深受感动,说:“你是皇帝夫人,怎么能把自己混同于普通侍从呢?”

霍成君说:“小女就不能做皇上侍从吗?要知道,做皇上侍从的感觉真好啊!想想天下女人谁有小女这么荣幸,有皇上侍从可做?”说得宣帝满心喜悦,很快洗漱完毕,拉着霍成君双手,一起去吃早餐。

早餐的丰盛自不必说,霍成君顾不得自己,先给宣帝盛这装那,要他好好补充补充,夜里水土流失严重,白天得补回来。宣帝望着霍成君,色迷迷道:“你是要朕补充足了,夜里你又好得好处是吧?”说得霍成君脸上绯红,嗔道:“皇上真坏,我在为您龙体考虑,您却胡思乱想。”夹过一块点心,塞进宣帝嘴里。宣帝咽下点心,乐道:“好好好,朕不胡思乱想,为龙体多补充营养。你也别只为朕忙碌,也要多吃些。”

霍成君说:“小女反正不用上朝,待会儿慢慢吃也不迟。皇上不吃好,哪有力气与大臣们研究工作?那可是挺费脑子的。”吃过早餐,宣帝要起身出门,霍成君又取来龙袍,帮他换好。又拿过皇冠,戴到他头上。然后退后一步,上下瞄几眼,再拢身,给他扶扶冠,正正领,提提袖,扯扯袍摆。嘴上说:“皇上一国之君父,不是普通民众,代表的是国家形象,该讲究得讲究。若衣冠不整,拖拖沓沓,就往朝堂上跑,定然有损君主威严。大臣们面前也印象不好,他们尽管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也会不以为然的。”宣帝嫌霍成君嘴巴啰嗦了点,心里却也受用。想起以前许后纵有千般好,也没这么细心照料过自己。结婚时两人还是贫贱夫妻一对,不可能有什么讲究。后做了皇帝皇后,想讲究讲究,一时半会儿也养不成这么个好习惯,宣帝饮食起居,主要听由身边侍从操持料理。看来还是大家闺秀教养好,懂得如何疼爱和维护男人。受用着,宣帝拉过霍成君双手,说:“你真是个好老婆!”霍成君挖一眼宣帝,说:“我不用皇上表扬。”

宣帝说:“朕经常表扬大臣,却不可表扬表扬自家老婆?”霍成君说:“只要您管好朝政,让天下人民有平安幸福日子可过,就是对我最好的表扬。”

“朕一定不辜负老婆殷切期望,好好为政,造福天下。”宣帝松开霍成君,离开内廷,精神饱满走进朝堂。

大臣们已陆续到齐。行过君臣之礼,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朝政。

承平时期,既无战争,又无民变,都是日常政务,有律令可依,有惯例可循,一切好办。议完朝政,宣帝问还有无其他事情,众大臣都说已没什么。惟大鸿胪韦贤拱手建议道:“许后不幸离世,不觉已是大半年,后廷一直无主,皇上也该将立后之事提上议事日程了。”大臣们觉得韦贤很有意思。这家伙官居大鸿胪,代皇上联络诸侯和管理民族事务,竟置本职工作于不顾,插手起立后问题来,不是狗咬耗子么?谁都知道宣帝为数不多的几位贴身妃子里,霍成君最受宠爱,也最有背景,韦贤建议宣帝早立后,显然是冲着霍成君去的。说白了,就是想巴结大将军霍光。巴结霍光的意图明显不过,无非为日后能做比大鸿胪更大的官。大鸿胪属副丞相级别,再往上便是丞相,韦贤盯着的还不是这么个位置?瞧那蔡义,已是风烛残年,说不准今天在朝,明天就躺进了棺材,留下的丞相总得有人接任。韦贤的良苦用心瞒不过大臣们,更瞒不过蔡义。他咬咬牙,不出声骂道:这个狗日的韦贤,不是盼俺早死么?实在卑鄙之极!俺老蔡偏要好好活着,长生不老,稳居相位,先气死你韦贤再说。这当然是意气之语,蔡义也知道没人真能长生不老,永远活在这个世上,屁股下的位置再可爱,也有弃位而去的一天。韦贤比自己年轻得多,又已高居大鸿胪,想进步为丞相,也不难理解。可恶的还是这小子嘴巴快,抢了讨好霍光的头功。

被人抢去头功,再放弃二功,就太亏了,蔡义顾不得多想,忙接过话头说:“儒家推崇修齐治平优良传统,要治国,必先齐家。皇上乃一国之君父,只有早日选定国母,搞好家庭建设,才可免除后顾之忧,一心一意治理国家。”

韦贤和蔡义所奏不是没有道理,宣帝不可能不予以考虑。可立后事大,一时还没完全考虑成熟。与百姓挑谁做大房谁做二房不同,立后是各方利益的调整,稍有不慎就会惹出麻烦。抛开霍光送女入宫的意图不说,从平衡大局维护稳定出发,立霍成君为后也是较为明智的选择。这与前次立后不同,其时许后活着,舍弃霍女,迎立许妻,借口还算充分,也能赢得众大臣支持,还可得个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好名声。许后已故,再不立霍成君,已讲不过去,大臣们恐怕也不会赞同。

另外霍成君进宫以来,表现还不错,不乏皇后风范,立为皇后,也是自己内心意愿。

只是想起许后去世才半年多,匆匆立后,有些对她不住似的,宣帝还是拿不定主意,没有直接回答韦贤和蔡义提议,问其他大臣有何高见。

大臣们都是明白人,知道霍女成君深得宣帝宠爱,韦贤和蔡义提议皇上立后,自然不是要立别人。没谁愿意得罪霍光,都异口同声说皇上早该立后了。理由也响亮,皇上肩负经世济民之大任,工作那么辛苦,下班回到后廷,没人问暖嘘寒,照顾生活,久而久之,对龙体会有影响的。

宣帝还是没明确表态,说:“朕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一时还忘不掉许后恩爱,这么急着立后,感情上也过不去。朕再考虑考虑吧,考虑清楚后,会跟大家商量的。”

大臣们不好勉强宣帝,只恳请他加紧考虑,国家不可一日无主,后廷不可一日无后,立后之事没定,做臣子的心里不踏实。宣帝嗯嗯两声,宣布退朝,起身离座。

回到后廷,霍成君上前给宣帝摘帽宽袍,一边问:“怎么这么晚才退朝?是不是碰着什么棘手问题,一时决断不下?”也不知霍成君对立后有何态度,宣帝想试试她,笑道:“你猜猜看,今天大臣们议论什么来着?”

霍成君说:“我又没在朝堂外偷听,怎么知道大臣们议论什么?”宣帝盯着霍成君眼睛,直说道:“他们纷纷建议朕快点立后。”照理身为宣帝宠妃,霍成君对立后话题应该最感兴趣。不想她却一副温吞水样,笑道:“立后是皇上的事,大臣们瞎操心什么?真是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

宣帝说:“怎能说瞎操心呢?立后也属国事,大臣们不急谁急?”

又说:“你入宫已不是一天两天,对宫里情况已比较了解,立后之事有些发言权,朕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霍成君说:“立后是后廷大事,小女哪有资格乱说?”宣帝说:“朕讨你主意,怎么是乱说?”

霍成君还是不肯开口。经不住宣帝再三恳求,才说道:“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宣帝说:“当然是真话。”

霍成君说:“要我说真话,皇上暂时还不宜立后。”宣帝暗吃一惊。明摆着的,目前最有可能立后的就是霍成君,她应该比谁都急,巴不得你马上下达诏书,明确她为皇后。岂料她竟是这个态度,实在让人想不通。宣帝说:“你倒说说理由,为什么暂时不宜立后。”

霍成君沉思片刻,认真道:“现在立后,于情于义于理三字都说不过去。情字上说,许后生前与皇上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她尸骨未寒,皇上就急着立后,是不是显得寡情了点?义字上说,许后主持后廷工作三年,茹苦含辛,兢兢业业,将后廷治理得秩序井然,面貌一新,我们这些后来人都在享她的现福,虽说她已不在人世,却仍活在咱们心中,这么快就取代她,也问心有愧啊。理字上说,许后要资历有资历,要德才有德才,要政绩有政绩,后廷无人可比,皇上勉强拉个人来做皇后,定难服众,对后廷工作有百害无一利,还不如暂时空着,宁缺毋滥,以后慢慢物色人选不迟。”

说得宣帝心悦诚服,钦佩霍成君通情达理,知恩明义。想想后廷众多嫔妃,有几个不是只知争风吃醋,邀宠卖乖,谁像霍成君如此仁厚贤德,肯设身处地为你皇上利益和后廷工作着想?光凭这一点,宣帝就觉得日后要立后,非立霍成君不可。

心里赞许着霍成君,宣帝说:“还是成君说得有道理。看来大臣们的话听不得,立后之事不宜太草率,还是以后慢慢计议。”霍成君说:“好事不在忙中取,没看准就匆忙决断,往往弄巧成拙,好事变成坏事。”

既是慢慢计议,此后韦贤蔡义等大臣重提立后时,宣帝态度也就更加明确,说是暂没合适人选,找到合适人选再说。大臣们不可思议,霍成君不是现成的皇后人选么?人家已进宫数月,也该确立为后了。最急的还是霍显。皇后宝座迟迟没定人,万一夜长梦多,猛不丁杀出一匹黑马,将霍成君挤兑下去,岂不前功尽弃?霍光也已这把年纪,在位一时是一时,说不定哪天夜里一觉睡过去,第二天再也起不来,情况就糟糕了,到时还有没有成君的戏,已是另外一回事。成君没能做上皇后,套牢宣帝,霍家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霍显不好老拿霍光年纪说事,只催他快想办法,促成宣帝早日立成君为后。

霍光心里也有几分忐忑。不过他知道自己女儿的能耐,将皇后弄到手应该不难,无非是个时间问题。于是安慰霍显道:“别急嘛,成君总会做上皇后的。”

霍显叹息道:“我能不急吗?成君进宫已不是一天两天,还没做上皇后,谁知皇上是怎么想的?”

霍光说:“皇上怎么想,你也要管,你累不累?”霍显说:“你以为俺甘愿累?还不是为你霍家的未来着想。”霍光宽她心道:“万一成君做不上皇后,还有皇太后呢,她不是霍家外孙女么?”

霍显嘴角一撇,说:“外孙女有什么用?她不过顶着个皇太后名义而已,皇上又不是她亲生的,还会听她的不成?还是赶快将成君皇后的事搞定,别把宝押在皇太后身上。”

经不住霍显纠缠,霍光答应想想办法,与霍成君取得联系,先了解一下内廷情况。

内廷迟迟没传出消息,霍显又耐不住了,逼问霍光,到底是怎么回事。逼得霍光烦躁起来,瞪着眼道:“看你这副卵样,好像大难临头似的。俺霍光还活在这里,你就惶惶不可终日,哪天俺两手一撒,去见了阎王,你还不成了疯婆,抓自己的屎吃?”霍显更没好气,说:“谁知你还能活几天?你执政二十多年,好多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哪天你一倒地,这些人肯定会跳起来,一起来踩霍家。能保护霍家的人惟有宣帝,要宣帝保护霍家,只有靠咱成君,你想靠其他人,还有你那宝贝外孙女,没门儿!”吵了几架,霍成君终于传出话来,请父母别急,说皇上正宠爱着她呢,要立后肯定不会立别人,只会立她的。还说请求皇上别急着立后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她霍成君本人。

两人这才稍稍心安了点。

霍光趁机教育霍显道:“我早跟你说过,要相信咱们的成君,决不会辜负霍家重托的。别看她年龄不大,却比霍禹他们老成出息得多。”

霍显说:“我也知道成君不是吃素的,可到底身处皇宫,伴君如伴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霍光说:“君如虎不假,可别忘了,君也是人嘛。是人就有人之常情,就有人之喜乐哀乐,凭成君的聪明才智,讨得皇上欢心和宠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霍显爱听这个话,夸海口道:“俺霍显生的女儿,还会差么?”霍光说:“你只说女儿是你生的,却忘了还是我霍光养的呢?”霍显说:“我没生出来,你怎么养?”

霍光说:“我没播种,你怎么生?”

霍显笑着打一下霍光,说:“你这个老流氓!”

调笑着,霍显又说:“成君也是傻,还主动要皇上别急着立后。

都说成名要早,当官要早,发财要早,立后也要早,早立后早主持后廷,对国家皇家还有咱霍家都有好处。”

霍光说:“看来您还不怎么了解成君。她一定是觉得进宫时间不太长,资望还欠缺了点,匆匆立后,镇不住后廷。待再过一年半载的,将根基扎稳,攒足资历,赢足人气,树足威信,同时进一步取得皇上信任,届时水到渠成,再做皇后,皇后才做得牢,做得久。”霍显很赞同霍光说法,说:“以前我老觉得,知女莫如母,其实知女莫如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