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昭帝一天天成长,不觉就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已成年,得举行成人冠礼,大将军霍光带着众臣,入宫庆贺。只有田千秋年老病重,卧床不起,咯血不止,御车也坐不成了,没法前往尽礼。昭帝倒也不怪罪,准备行完冠礼后,亲自到丞相府去看望老相。

不想第二天就传来噩耗,田千秋寿终正寝,呜呼哀哉。昭帝只好传令霍光,让他主持田千秋丧葬。田千秋是丞相,自然得按丞相身份,让他享受国葬待遇。大小臣僚都到了场,参加老丞相葬礼。

盖棺论定,田千秋一生,还比较厚道本分,在位十二年,虽无重大建树,倒也没坏过什么事,能配合霍光维持朝廷局面,勉强可称良相。昭帝为此颁下诏令,赐田千秋定侯谥号,算是对他最大的褒奖。葬礼结束,到了送田千秋上路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位弱不禁风的大臣,伏到棺椁上,又捶又踢,号啕大哭起来。一边有一句没一句数落着:“田丞相啊田丞相,您好狠心呐,就这么扔下大汉,一个人走了呀!还有我们这些老部下,都是在您亲自栽培下成长起来的,您撒手西去,我们这些人活在世上,还有多少意思啊?”

众人一瞧,原来号丧人是秘方大夫王欣。搞得大家忍不住好笑,又生怕笑出声来,亵渎了棺材里的丞相。只得捂住嘴巴,装作咳嗽样子,背转身去。

待笑劲过去,又觉得王欣哭得也不是毫无一点道理。没有田千秋,王欣哪进得了京城?恐怕还在下面绕圈,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

甚至早病死在哪个僻远衙门里,也未可知。如今恩人已逝,大哭几声,流些廉价的泪水,也值得。

也有暗骂王欣的。被丞相调进京没几天,就背叛旧人,投靠新主,成为霍光怀里宠信,这下还好意思来哭丞相?

只有霍光最明白王欣心思,这小子是觉得田千秋死得早了点,感到伤心欲绝。当然不是为田千秋伤心,田千秋又不是他爹,他哪有这个兴趣伤心?说穿了,王欣正感伤心的,无非是他自己。田千秋死得其所,王欣无聊之至,跑过来抚棺痛哭,却是为自己伤心,这好像有些说不通吧?其实通得很。想想世上生人哭死人,又有几个真是哭死人?哭的还不都是自己?比如妈死儿哭,是妈的牛马还没做够,妈死后儿女们还要去寻牛觅马给自己干活,又麻烦,又费银子,实在不合算。比如夫死妻哭,是丈夫有话没说完,借给朋友几笔债务,送给情人几处房产,留给爹妈几包银子,都没来得及交待清楚。再比如下级哭上级,是刚给上级扔过炸弹,下过猛药,还没见出效益,算是白忙活一场,要解决实际问题,还得从头再来,另备炸弹和猛药,去进攻其他上级。

不过王欣哭田千秋,与儿哭妈,妻哭夫,下级哭上级,还略有不同。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若做出些政绩,资历也够的话,接丞相班的可能性较大。王欣上任御史大夫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干出名堂,攒够资本,田千秋就这么悄然走掉,要想顺利接过他的班,还真有些悬乎。没接上班,新任丞相身体好,活的时间长,你王欣熬不过人家,这辈子就断了做丞相的路,只能御史大夫到底了。王欣想到此处,还能不号啕猛哭,大放悲声吗?

也是霍光太了解王欣,也为使田千秋顺利上路,成功完成葬礼,昭帝那里好交代,于是几步走过去,对着王欣屁股就是一脚,一边轻声骂道:“别号了,我知道了。”

这一脚,再加上这句骂,顿时就止住了王欣的哭号,他兴奋无比,几乎要破涕而笑,狂呼万岁了。又不敢太张扬,太放肆,只得运用面部肌肉力量,发狠止住脸上动作。

王欣非常明白,霍光知道了什么。

霍光也明白王欣明白他的意思,可暂时还顾不上王欣,得维护好葬礼,先将田千秋送进土眼里再说。

搞完田千秋葬礼,并不意味着田家的事已经了结。田家人只顾沉浸在悲痛里,倒也没说什么,旁人却向霍光提出,田老丞相为国家辛苦一辈子,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没有疲劳有肺痨,终至积劳成疾,死在任上。人死不能复生,也就算了,总不能仅仅以一个定侯谥号打发掉,也该给点什么实在的东西吧?比如田家后代的安排,就是没法回避的问题,国家该安抚还得适当安抚安抚。原来田千秋一生谨慎,怕人说闲话,任上没为后代谋太多好处,几个儿子尽管安排在油水部门,吃香喝辣,待遇不错,却没升官进爵,外人还不怎么看得出是堂堂丞相的儿子。大家对此不可理喻,大权在握时为儿女和亲戚弄个一官半职什么的,也属人之常情,不会有人有意见的。不是说权力不用,过期作废么?田千秋白白浪费掉宝贵的权力资源,没让儿女沾什么光,也不见得有人说你好话。当然也有不同意见,说这正是田千秋的高明和过人之处,不可等闲视之。朝管朝,代管代,前辈位高权重时给后辈谋下的利益,后辈人如若无能,也不一定守得住。有时不仅守不住,还会带来大麻烦,甚至灭顶之灾。这几乎是铁律,田千秋心里明白不过,才没让几个儿子做大官,发大财,有只饭碗在手,不饿不冻,就可以了。倒是霍光过意不去,田家没提要求,也想着补偿一下田千秋,栽培栽培他的儿子。只是田家几个小子不怎么出色,要外才没外才,要内才没内才,文不能著春秋,武不能战沙场,难担大任,白送好位高位,还不见得坐得落。比较起来,还是田千秋次子田号二稍微像个人样,跟霍禹从小要好,霍光对他印象不错,叫仆从去传他,准备跟他好好谈次话。

听说霍大将军有请,正在守孝的田号二扔下孝帽,脱去孝服,匆匆赶往大将军府。虽说田号二从小认识霍光,可霍光架子太足,煞气太重,田号二一见,顿时两腿发软,背膛淌汗,心虚气短,紧张得双手搭前面不是,搁后面也不是。

见田号二这副憨模样,霍光觉得有几分可爱,用平易近人的口吻玩笑道:“号二你别紧张嘛,我又不是老虎,还怕我吃了你不成?”田号二咧咧嘴角,想说句什么,无奈嗓眼发涩,舌头发硬,惟独发不出声音来。霍光只好轻轻摇摇头,说:“田号二你不能放松点吗?

我是你父亲老朋友,别当我是大将军,是你霍叔就是。哪有在叔叔面前,连话都不敢说的?”

田号二这才壮壮胆,鼓足勇气,出声道:“只怪我胆小如鼠,出不得众。”

霍光说:“在霍叔面前,有什么出不得众的?喊你来也没别的,主要是忽然想起丞相,怪留恋的,跟你说说家常话。我问你,丞相走后,你家情况还好吗?”

田号二结结巴巴道:“霍叔请放心,我家一切都还好。”仅此一句,再无下文霍光不好逼田号二多开口,自顾自道:“田老丞相是个好同志,供职朝廷数十年,无论官大官小,权重权轻,都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表现了老一辈领导人的高风亮节和非凡气度。我俩是老搭档,工作上互相信任,配合默契。都说官场如战场,官场中人好比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你存,就是我亡。我不太同意这种观点,觉得太绝对太夸张。我与丞相就不是敌人,是合作伙伴,是工作同事,是心心相印的亲密战友。不是丞相已不在人世,说些漂亮话哄哄自己,我这完全是实话,没一句有假。事实也是,没有他老人家的大力支持,我霍光想为国家干点事情,也不见得干得成,干得好。”一旁的田号二张大耳朵,洗耳恭听的样子,也不知他听没听懂,或听没听进去。不过领导找人谈话,不见得一定要你听得懂或听进去,主要有个比石头稍会表情的对象,以便充分发挥口才,过把谈话瘾。

领导不是街头长舌妇,却也有表达欲,谈工作,谈国事,还嫌不够,有时间和闲情,也得谈谈这种与工作和国事没有太大关系的轻松话题。

也许是多待了一会儿,田号二不再像初来时那么不自在,要么还点点头,表示认同霍光的说法,虽说霍光只顾自己说话,根本不在乎他认不认同。田号二甚至还大着胆子,插上一句两句:“我父亲在世时也常说,跟大将军共事,是件非常愉快的事,这辈子能遇上大将军这样的好领导好同事,是他最大的幸福。”

“我也一样,能与丞相谋事,三生有幸。”霍光叹道,“令我感到痛苦的,是再找田丞相这样的好搭档,已越来越困难。有什么办法呢?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田丞相这样的人才,不是想产生就产生得了的。

这也是为什么丞相已经故去,继承人还一时定不了的主要原因。国家不可一日无相,皇上很着急,跟我打招呼,要我为他物色个合适人选,我正在为不知物色谁好,发着愁呢。”

霍光侃侃而谈,兴头正浓,家奴跑来报告,说皇上使者进了府,要不要见?

霍光脸一黑,骂道:“来了皇上使者,怎能不见?皇使如皇上,这个道理也不懂么?真是不知轻重,白在我霍府待了这么长时间。给我好好招待皇使,待会儿就去见他。”

家奴说声遵命,飞脚走了。

霍光自语道:“皇上派使者传令,肯定是叫我去商量由谁继任丞相的事。”又掉头望着田号二道:“今天把你叫来,还想问问你,你对自己以后的发展,有没有什么要求?有要求就直接跟霍叔说,嘴巴别太紧。”

田号二容易知足,没想过发展不发展的事,说:“我现在的单位挺不错的,规定的补助和福利都到了位,我已没别的过高要求。”真没出息,心里装的就那点补助和福利。霍光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道:“你是丞相之后,不是百姓人家孩子,应该有点远大志向和宏伟理想嘛。既然你没啥要求,只好霍叔为你做这个主。洛阳有个武库令的位置正好空在那里,不少人找上门来,想谋到手上,我一直都没点头。你如果愿意,干脆去补这个缺算了。”

武库令说白了,就是看守武器库的萝卜头,位置重要,还有一定级别,却不需要太高管理水平,倒也适合田号二这种缺能少智的厚道人。田号二心下乐意,说:“霍叔看得起,把如此重任交给我,我一定尽己所能,为国家看好武器。”

霍光嗯嗯两声,又说:“武库为部队编制,由于设在地方,地方首长也有监督管理权。洛阳武库建在河南辖区内,河南府领导有权过问武库的事,你到任后,务必积极主动与河南府搞好关系,尤其是要争取太守魏相的大力支持,促进武库管理工作上新台阶。”说起魏相,还是个有些声望的良臣,少时苦学易经,文名在外,才被举贤良,选调为茂陵令。与别的官员不同,魏相不贪不腐,不喝不赌,不嫖女人,不蓄家奴,不买山河,不购田土,是个难得的清官。

一心放在工作上,事必躬亲,认真较劲,原则性非常强。一向嫉恶如仇,执法严明,刚正不阿,不徇私情,连桑弘羊那样的权贵都敢得罪。

桑弘羊炙手可热时,其亲戚仗势欺人,横行乡里,魏相查明事实后,将其收捕治罪,公开宣判处决,一时民心大快,茂陵大治。后迁河南太守,又大刀阔斧整顿吏治,禁抑奸邪,打击地方势力,各方豪强无不畏服。

对魏相其人,田号二长在丞相府,也略有所知。认真严正之人,往往不容易共事,田号二听到魏相二字,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小声道:

“据说魏相性格刚硬,办事果断,不善通融,说话也直来直去,恐怕不怎么好对付吧?”

霍光说:“有什么不好对付的?武库到底还是部队单位,地方虽有监督权,只要你按规矩管好武库,魏相也不可能把你怎么样。当然你也不要轻易得罪他,要注意跟他搞好关系。官场就是这样,关系比什么都重要。我也会给他打招呼,要他好好支持你的工作。”霍光是个讲效率的人,寅时事不会拖到卯时,今天事不会拖到明天。当即叫来部队人事部门负责人,指令落实田号二武库令事宜。又亲自写了几句话,交给田号二,说:“到任后你就去拜访一次魏相,见了条子,他肯定会看在我的老面子上,好好照顾你的。”打发走田号二,霍光赶紧去见皇使,问皇上有何指示。皇使说:

“本来今天是休朝日,皇上也不想打扰您,只是思念大将军,找您去谈谈话。”

今天还真是个谈话的好日子,自己这里正与田号二谈话,昭帝也想起要找你谈话了。霍光谢过皇使,呼人备车套马,登车离府。进宫见着昭帝,霍光感激道:“感谢皇上隆恩,心里想着老臣。”昭帝说:“不只想着大将军,朕是一日不见大将军,心里就不踏实啊。”

霍光一脸诚恳,说:“皇上这么看得起老臣,老臣太荣幸了。”昭帝说:“朕也很荣幸啊。算朕生逢其时,有大将军辅佐,治理国家,大汉江山才这么稳如泰山。”

寒暄几句,昭帝才切入正题:“喊大将军来,一是说说话,二也是想听听您的意见,田丞相已故,谁来接班才好。虽说军政大事有大将军掌本,朝廷还得有个丞相,牵头打理鸡零狗碎的杂事,不然就乱了套了。”

霍光点头附和,说:“是啊,丞相乃朝中总管,没有总管,无人拉总,有个什么事,皇上还不知找谁去。”

昭帝说:“那大将军说呢,谁来做丞相妥当?”

要说霍光心里早有人选,却不愿直接提出,反而问道:“皇上看好谁?”

昭帝摇头道:“朕虽天天跟大臣们打交道,却知之不深,不像大将军,是父皇朝过来的老臣,对朝臣了解透彻,朕还是想听听大将军的想法。”

霍光这才沉吟道:“皇上若无更妥当的人,是否可考虑一下御史大夫王欣?”

昭帝没直接作答,沉默片刻,才说道:“御史大夫本是副丞相职务,接替丞相也属常理,过去就有这个惯例。只是听人说,王大夫身体不怎么好,怕难担此大任。”

霍光暗想,正是王欣身体不怎么好,得赶快把丞相位置安排给他,让他过个瘾,不然哪天一倒,死不瞑目,阴间又会多一个冤鬼。于是对昭帝说:“王欣身体到底如何,皇上和老臣都不知底细,说不定是有人居心叵测,生怕王欣接替丞相,故意造他的谣。官场就是这么复杂,对一个人有想法,怕他上去,又找不到别的岔子,就拿人家的身体说事。”

昭帝说:“舌头底下压死人,谣言也可畏,大将军不可能全然不顾谣言。”

霍光说:“这倒也是。我看还是让医生给王欣检查检查身体,开个权威点的诊断报告,身体没问题就让他上,有问题就让他继续做御史大夫,反正花不了多少体检费,国家这几年的发展有些成效,还出得起这个小钱。”

既然霍光心里已有王欣这个人,也只能如此,昭帝不得不表示认可,说:“要说权威,还是御医权威,就安排几个医术高明的御医,去给王欣检查吧。这事就交给大将军亲自去落实,大将军公正廉明,你办的事,人家没话说。”

霍光巴不得,点头应承下来。

出宫后正要派人去找王欣,王欣已出现在眼前。霍光不出声道,这小子鼻子真长,我才进屋,他就嗅着气味跟了来。嘴里说:“王欣啊,你的事恐怕有些不太好办。”

霍光话里没明说什么事,王欣却心知肚明,顿时慌乱起来,说:

“莫非皇上已另有人选?”

霍光听着好笑,我霍光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在这里,皇上怎么会另有人选?说:“皇上有没有人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反对声太多。”

王欣往前凑凑,说:“反对我什么?是我工作太认真,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御史大夫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不得罪人,就没法维护国家利益。”霍光摇头道:“工作认真得罪人,谁好挂到嘴上去?”王欣说:“是我御史大夫任职时间太短,接任丞相不够格?”霍光否定道:

“也不全是。”

一时找不到标准答案,王欣只好哈着腰,请霍光明言。霍光说:“主要还是你身体方面的问题。丞相是国家大总管,责任如山,工作量大,没有过硬的身体打底,是吃不消的。就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把丞相大任搁你肩上,别说皇上和众大臣,就是我霍光,也不放心啊。”

这正击中王欣要害,他急得屁眼冒烟,颤声道:“我身体确实不是十分强壮,不过那是从前的事,从前在基层工作,条件差,任务重,再好的身体也有扛不住的时候。进京后工作有规律,生活环境好转,我又注意加强运动和保健,身体素质越来越高。若组织上看得起,委我以丞相大任,身体是绝对信任得了的。”

霍光颔首肯定,说:“这就好。不过身体怎么样,我说了不算,你自己说了也不算。”

王欣不服,嘀咕道:“冷暖自知,我的身体我说了还不算?”霍光教导道:“冷暖自知,不见得病痛也自知吧,人体是个复杂精密的系统工程,谁也夸不得这个海口哟。”王欣说:“那又谁说了算?”霍光说:“当然只有医生。”

王欣一听,明白霍光意思,说:“大将军是要我找医生搞个体检?

大汉好像还没有提职体检的先例吧?”

霍光眼睛一瞪,说:“没先例就不能破例?你情况特殊嘛,大家都在拿你身体问题说事,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交代。”王欣声音小下去:“那我找医生检查检查,给大将军和大家一个说法。”

霍光望着王欣,说:“你自己找医生恐怕不妥吧。”王欣说:“难道还要组织给我找医生?这点小事也麻烦组织,我于心不忍。”霍光说:“皇上答应给你找御医。”

听说皇上要找御医,王欣紧张起来,说:“皇上这么忙,顾得上给我找御医?”霍光说:“皇上要选丞相,再忙也得过问过问。”王欣说:“御医个个医术高明,只怕你没病也会在你身上查出病来。”霍光笑道:“正是御医医术高明,出具的体检书才有权威嘛。如果连御医都查不出你身上的病,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霍光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欣自然心领神会。也就是说,你身上有没有病是一回事,御医查没查得出你的病又是另一回事,你要做的就是让御医查不出你的病来。

王欣是个有办法的人,很快打通有关人士,弄清要给自己体验的御医名字,一个个上门,留下足以让人心动的厚礼。有礼在先,御医给王欣检查身体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太较真。体检意见书也写得很得体很有水平,王欣该正常的都属正常,各项指标没有丝毫问题,几乎等同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体检书经御医送往有关部门,又辗转呈达大将军府后,霍光也比较满意,不出声道,这个狗日的王欣,事情就是办得漂亮。第二天上朝,霍光特意将王欣的体检书带在身上,瞅个合适时候,交给昭帝,说:“经御医严格检查,王欣身体没任何问题。体检书在此,请皇上审阅。”

昭帝接过体检书,见上面写着几个正常,还签着好几位御医的大名,也说:“王大夫有这个身体状况,也太难得了。”又亮给众大臣,要他们也过一下目,意思是要相信组织和御医,别再怀疑王欣身体,背后嘀嘀咕咕,尽嚼舌头。

一份体检书算什么?舍得出银子,谁还弄不来?大臣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是霍光用来堵大家嘴巴的,只好保持沉默。嘴巴已被堵住,不沉默又能怎么样?

见大家已无异议,昭帝当场宣布,由王欣接任田千秋留下的丞相位置。

众人只有佩服王欣,一绢秘方换来御史大夫还不够,又换来丞相大位。难免又要拿“秘方丞相”或“壮阳丞相”暗呼王欣。只是想不通,霍光也太看轻丞相了,好像这么显要的位置只值一绢秘方似的。

转而思之,王欣能做丞相,也不仅仅是秘方的作用。在霍光那里,丞相本来就是聋子耳朵做摆设的,王欣这种平庸之辈好控制,换了身体好能力强的,别说一个秘方,一万个秘方,也不可能买通霍光。众大臣心里不平衡,王欣则心情格外爽,做梦都笑出声来。做基层干部那阵子,他哪里想得到,这辈子还有丞相位置等着自己来坐?

当时只盼着进京随便谋个差事,生活有保障,别露宿街头,讨饭充饥,就心满意足了。谁知风水轮流转,一转一转,先转过来一把御史大夫的椅子,眨眼间连可望不可即的丞相高位,也转到了自己屁股下面。也是王欣笑声太大,将沉睡的王夫人惊醒。王夫人以为他发梦癫,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骂道:“你乐什么乐?是不是梦里跟老相好约会去了?”

王夫人这么骂王欣,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在外地工作那几年,王欣枕边勤换女人头,又染上性病,王夫人对他大为光火,曾告到监察部门,差点就将王欣头上的官帽给摘了下来。王欣最怕的就是夫人这一招,她每次旧事重提,都尽量避开其锋芒,男不跟女斗。现在当然不同以往,王欣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王夫人还动不动就揭旧疮疤,他已不再容易接受,大声骂道:“你脑袋里装的就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已是堂堂丞相大人,那么多的大事要事等着我去处理,哪还顾得那么多老相好?要用发展眼光看事物嘛,怎么能老揪住历史问题不放呢?”

王夫人这才想起丈夫已是丞相,今非昔比,该给的面子还得给,以显示你丞相夫人的风度。从此再不提老相好三字,让王欣耳根清净了许多。

王欣暗自得意,不出声道,怪不得男人都争着做大官,做上大官,别人羡慕不说,连自己老婆的态度都会发生根本改变。又想起这个丞相是霍光赏的,对霍光更是敬爱有加,时时处处维护他老人家威信。还悄悄弄了个霍光人际关系图,凡与霍光有些瓜葛的人,都记在上面,平时注意加强与这些人的联系,以取悦霍光。若霍光的人碰到什么难题,不管人家找没找上门来,王欣都会利用丞相工作便利,主动排忧解难,以免问题直接捅到大将军那里,给主子添乱。

霍光觉得王欣够懂事的,有时这小子登门拜访,总会当面表扬他几句:“小王不错嘛,这丞相做得有水平,算我没看错人。”听霍光呼自己小王,王欣心里就挺滋润,虽说他年龄与霍光差不多。

在大将军府行走得多了,经常能碰上关系图里的人,比如杨敞之流。杨敞本来就是霍光老部下,在他手下做过司马,后又被他提拔为搜粟都尉。王欣上任丞相后,御史大夫一职暂时空出来,霍光又想着,要不要将杨敞推到这个位置上去。

王欣做过一阵御史大夫,就进步为丞相,这位置也就格外吊人胃口,不少大臣纷纷行动起来,你跑夜路,我走门子,只想据为已有,为日后做丞相埋下伏笔。跑得最多走得最勤的地方,自然是大将军府。

只有这个神秘的地方,才决定得了你的进退沉浮,别处包括皇宫和组织部门,都管不了用。

霍光应付着这些跑关系的人,记起前次平定刘旦后论功行赏,不少人升官的升官,进爵的进爵,惟有杨敞什么也没捞着,得补偿一下他才是。老让老实人吃亏,似乎也不地道。做领导的就要善于搞平衡,手下管着那么多人,一些人好处得尽,一些人什么油水都不沾,就不公平了。领导不公平,谁还死心塌地替你干事?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霍光准备将御史大大安排给杨敞。不料反对声一片,说杨敞连都尉都不称职,国难当头,背着手躲在后面看热闹,不给予严肃处理,算便宜了他,哪还有提拔重用的理?

何况御史大夫执掌监察司法大权,杨敞这种前怕狼后怕虎毫无原则性的软蛋,更不能担此重任。

偏偏霍光看中的就是杨敞的胆小和毫无原则性。这种人的优点是,要他圆就圆,要他扁就扁,摆在那里放心。于是顶着压力,让杨敞做了御史大夫。

霍光定了的事,无人能否决,大臣们只得转而佩服杨敞,对他刮目相看。上朝时碰上这位新任御史大夫,忍不住要翘起大拇指,说:

“杨大夫哪,还是你老人家有政治头脑。”

杨敞仍是那副憨厚样子,嘿嘿一笑:“过奖了,过奖了,我老杨本是愚笨之人,只知一个心眼跟皇上和大将军干,哪像各位聪明绝顶,这么有政治头脑?”

大臣们嘴巴张得宽宽的,一时出不了声。只好背过身去,悄悄掴自己嘴巴。还要自作聪明,批评杨敞没政治头脑,其实最没政治头脑的,原是你们这些浅薄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