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敞可顾不得人家有没有政治头脑,重要的是不断充实自己的政治头脑。这政治头脑怎么充实?当然得靠领导给你充实。正因如此,杨敞才有事没事,常往大将军府窜,乖乖让霍光给自己充实政治头脑。这日御史府有些清寂,没什么要事,杨敞又上车去了大将军府。来到府门口,刚弯腰下车,就见丞相王欣的车也吱嘎吱嘎晃了过来。杨敞官小一级,当然得主动上前,去给王欣请安。王欣还在车里,听到杨敞声音,也不下车了,把他拉到车上,说:
“老臣碰上一件棘手事,不好处理,要报告给大将军,杨大夫在此,正好先给你通个气,你心里好有数。”
杨敞不知何事,说:“要报告给大将军的事,怎能先透露给我?
不怕挨大将军批评?”
王欣说:“这事与你御史大夫的职能有些关系,透露给你,你有个思想准备,待会儿再一起给大将军去汇报。”
杨敞说:“什么要紧事,丞相这么郑重其事的?”王欣拿出一份劾书,递给杨敞,说是河南方面送来的。这倒确实关系到御史大夫的职责。只是上书人不往御史府递,却直接送到了丞相府,也不知什么原因。估计是内容太重要,怕御史府处理不下,才走了这步棋。
果然打开劾书,弹劾的不是别人,竟是洛阳武库令田号二。田号二系已故丞相田千秋次子,其武库令职务又是霍光亲自指令安排的,怪不得王欣不敢掉以轻心,拿着劾书来给霍光请示汇报。杨敞将劾书粗粗浏览一遍,主要是弹劾田号二管理不善,看守武库的人监守自盗,隔三岔五要偷些武器出去卖钱,于国家安全极为不利。劾书后面落着上书人名字,竟然是河南大守魏相。这家伙向来自视清高,是出了名的冷血动物,浑身带刺,不是谁都碰得的,恐怕只有霍大将军才镇得住他。
杨敞也觉得头疼,对王欣说:“这魏相也真是的,谁不好弹劾,偏要弹劾田号二。不是见田号二人老实,好欺侮吧?田号二管理能力可能欠缺点,可武库制度完善,壁垒森严,里面的武器是想偷就偷得出去的么?”
王欣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肯定是田号二哪里得罪了魏相,魏相故意找他麻烦。”
杨敞摆着脑袋,叹道:“魏相那人没救药,向来就自以为是,好像多么了不起似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王欣附和道:“他就这德性,不知反省自己,一味与人对着干。
还不看对象,见人就咬,咬得人人自危,他才心甘。不过也该他牛气,他连桑弘羊的亲戚都是要办就办,还会把谁放在眼里?”杨敞说:“这是魏相运气好,桑弘羊还没来得及下他手,自己就先出了事,不然的话,魏相会这么自在么?”
两人数落了魏相一通,王欣定调子说:“到了大将军那里,我们还得实话实说,把各自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不能让田号二这样的老实人吃亏。你又是御史大夫,你的话很重要哦。”
杨敞说:“我肯定会按照丞相指示,站在公正立场说话的。”商量完,两人这才下车,进了大将军府。
见两人同时站在面前,霍光觉得奇怪,笑道:“两位双双来到,是有约在先,还是不约而同?”杨敞说:“是在府门外碰到一起的。”“河南太守魏相弹劾田号二,还请大将军关心关心这事。”王欣说着,恭恭敬敬将劾书呈到霍光手上。
霍光看眼劾书,不觉皱了皱眉头。这个魏相真不通味,田号二是我霍光的人,你弹劾田号二,岂不是与我过不去么?田号二去洛阳时,我还亲自写了条子,托他带给你,你连我的面子也不买,这还了得?
嘴上道:“偷武器卖钱?到底偷的什么武器,卖了多少钱,总得有个具体数字吧,这么含含糊糊的,谁说得清属实还是属虚?”听霍光口气,明显是在袒护田号二。这也难怪,田号二是霍光放下去的,现在有人凭空弹劾田号二,不是打狗欺主,冲着他这个后台来的么?
王欣理解霍光心情,说起魏相的不是来:“魏相也不识相,仗着读了几句《尚书》,工作上也算过得去,还镇压过桑弘羊的亲戚,多少有些威望,便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什么都看不惯,动不动就找人茬子,好像只有他一贯正确。”
杨敞接过话头:“肯定是田号二哪里得罪了魏相,魏相拿他没法,只好告他状,写了弹劾书,往丞相府递。要么是田号二到洛阳后,没去拜过魏相码头,或工作太忙,很少去给他请示汇报,他记恨在心,要给田号二点颜色看看。”
霍光不愿跟着两位说魏相长短,只说:“暂且别管魏相的为人,你俩先谈谈,该怎么处理他的劾书?”
杨敞说:“魏相那种人,你越在乎他,他越起劲,只能进行冷处理,过一阵子他尾巴就会自动蔫下去的。”
王欣也说:“杨大夫说得对,魏相那种人不必太在意。大将军手头要务多,还是把劾书交我收着,别理那小子就是。”霍光想想说:“魏相那个脾气,劾书压着不作处理,他会纠着不放的。何况他不是一般太守,名声还不错,事情闹大了,影响也不好。
还是成立个专案组,去洛阳跑一趟,检查一下武库情况,确有什么问题,责令田号二及时整改,也好给魏相一个说法。”魏相一封劾书,就成立专案组,御史府和丞相府天天都会收到劾书,这专案组成立得过来?真是小题大作。可霍光已明确表态,两人也不好反对,只能表示赞成。王欣还主动承揽任务:“魏相劾书是直接送达丞相府的,就由丞相府牵头成立专案组吧。”霍光没直接回答王欣,却盯住杨敞,问道:“杨大夫想法呢?”杨敞说:“我没什么想法,一切听大将军的。”
这话听着生动,却几乎是废话一句。你一切听大将军的,大将军要你吃地上的狗屎,你也趴到地上去吃狗屎?霍光心里有些不满,又不好说杨敞什么,只得耐着性子道:“你是御史大夫嘛,本来就是管监察工作的,莫非你就不想过问过问这事?”
凭杨敞那德性,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只是这下霍光当面提出,要他过问这事,他也不好不过问,说:“那就由御史府组建专案组吧。
不过魏相的劾书是送给丞相府的,御史府的人来办案,魏相若不服气,又怎么办?”
霍光说:“魏相有什么不服气的?你让王丞相在魏相劾书上落个字,直接批给御史府,御史府再下去办案,莫非魏相还敢放半个屁?”王欣一旁揣摩霍光意思,他肯定不想让人知道他在插手洛阳武库案,怕案子由丞相府办,万一碰到什么硬钉子,办不下去,只能往大将军府推,让他为难。由御史府来办,丞相府可作退路,不容易捅到他霍光这里,回旋余地大。
这么揣摩着,王欣当即在魏相劾书上批了字,把办案权交给杨敞。杨敞回到御史府,立马调集人员,成立了专案领导小组,下设小组办公室。自己亲自担任领导小组组长,算是对案子的重视。机构成立,接下来该拿出实际动作,杨敞择日动身,带着专案组一行,赶往洛阳。
杨敞带专案组去洛阳办案,说白了是表演给魏相看的。王欣已提前派人送信给田号二,要他做好充分准备,配合专案组的检查。田号二也知魏相在弹劾他,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夜里觉都睡不好,眼圈都是黑的。这下接到王欣的信,心里才有了底,长长吁出一口气。田号二不是特别机灵,却也明白王欣和杨敞都是霍光的人,王欣要你配合杨敞的专案组,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果然专案组一到洛阳,先联系上被劾人田号二,却把弹劾人魏相扔一旁,好像此行与他无关似的。接待也是生产力,田号二早做好一应接待准备,将专案组请入事先订好的大宾馆。专案组其他成员交由手下人负责,田号二自己陪杨敞进了豪华套间,殷勤得很。杨敞也不过问案子,只对套间里的高档设施感兴趣,说:“洛阳的接待标准挺高的嘛,比别处起码超前了八到十年。”领导表扬接待标准高,说明领导对你的接待还算满意。领导满意,田号二自然乐呵,又敬上时鲜水果,说:“杨大夫驾到,咱们能不将接待标准弄上去点吗?”
“好好好!接待标准上去了,才能吸引外地朋友,到你这里来送金送银。”杨敞肯定两句,又咬一口水果,在上面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牙印。
说一会儿闲话,田号二的人进来报告,说开餐时间已到,请领导亲自就餐。田号二躬着背,将杨敞请出门。又紧走数步,贴到杨敞右侧,偏着身子,摆着手臂,往餐厅方向导引。
御史府和武库大小领导早已毕恭毕敬候在餐厅门口,见杨大夫显了身,哗啦一声全站起来,笑脸相迎,甜言问安。杨敞扬扬手,懒得客气,直奔主宾位。田号二也省心,嘴里招呼其他客人落座,人已在杨敞旁边的主陪位上坐下。
菜陆续端上来。服务员倒好酒,众人齐喝三盅,再各自捉对敬酒。
田号二满好酒后,站起身,举盅对杨敞道:“尊敬的杨大夫,您看得起在下田号二和洛阳武库,不辞辛苦,前来指导工作,我和同志们感到无限荣幸,无比高兴。我代表武库同仁一口干,领导随意。”脖子一仰,将酒喝下。
杨敞有些酒量,也一口干掉。
大家高度赞扬领导:“杨大夫好酒量!”响应着喝掉盅里酒。田号二落回到座位上,先吃口菜,说:“领导都是有酒量的,大领导大酒量,小领导小酒量。”
杨敞说:“我看你的酒量也不错嘛。”
田号二说:“下级酒量都会跟着上级水涨船高,上级酒量大,下级也会酒胆包天,能喝要喝,不能喝,创造酒量也要喝。用时谚说,叫领导的酒量,就是我们的胆量;领导的嗜好,就是我们的爱好;领导的要求,就是我们的追求;领导的鼓励,就是我们的动力;领导的想法,就是我们的做法;领导的去向,就是我们的方向;领导的欢心,就是我们的中心;领导的态度,就是我们的温度;领导的表情,就是我们的心情。”
说得杨敞哈哈大笑,指着田号二道:“你这小子,几时学得这么油腔滑调的?在京城时你说话都脸红,像个女孩子,到地方没多久,就一套一套的,说起排比句来。看来培养干部不能老搁皇城根下捂着,得松手外放地方,多接触基层。基层锻炼人,只有在基层锻炼过,才可能像号二样,成长进步得这么快。”
众人热烈叫好,说领导英明。肚子里却叽咕,学两句段子就算成长,算进步,那以后都不干工作,天天只顾背段子,背得滚瓜烂熟,再献给领导,就成长了,进步了。
说笑着喝完酒,又吃些饭食,一行人剔着牙,打着嗝,去武库现场办公。
先库里库外走上一遭,不用说环境幽美,卫生整洁,完全符合爱卫标准。再进武库里面视察武器存放保管情况,更是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库存武器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锃锃发亮。
田号二还叫人拿出武器登记册,包括入库明细登记册和出库明细登记册,让专案组人员对照着做抽查,也没发现缺枪少刀。杨敞显得很高兴,说:“武库工作做得蛮好嘛,完全符合上级有关武器管理制度。记得做都尉时,我也来检查过洛阳武库,还没见哪任武库令像号二样,把工作做得这么到位,既完善又细致。”得过表扬,田号二乐得直打尿颤,又将专案组成员请到会议室,进行汇报。杨敞边吃水果,边瞧荣誉墙上的内容,轻声念着上面先进单位、比武标兵或这成果那科研奖之类字样,说:“洛阳武库荣誉还不少啊,这也说明你们的管理卓有成效,领导放得心。”田号二谦虚道:“做得还挺不够,与领导的高标准严要求还有很大距离。”搬出好几套书面材料,诸如《武库行政工作管理制度》、《武库人事教育工作管理实施办法》、《武库值班和交接班管理细则》、《武器安全保管措施》、《武器修理维护管理办法》,让杨敞一一过目。杨敞说:“管理工作就是要从制度入手,洛阳武库管理工作这么有成效,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制度建设比较健全,用制度管人管事管武器。”田号二这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汇报材料,一二三四地念叨起来。
也许得过杨敞这样的副丞相级大领导的一再肯定,心情有些激动,田号二老觉得喉咙发痒,念几句就要咳两声,或喝口水润润喉。语句也就时断时续,显得不太流利和连贯。好在杨敞不见怪,还时不时插插话,问些细节方面问题,田号二倒也答得上来,没出什么丑。回答完杨敞插话,田号二继续往下念。
念到“为进一步贯彻上级关于加强武器管理的指示精神,我们坚决顶住了……”田号二喉咙又发起痒来,端水塞住嘴巴。紧张得与会人员都替田号二发急,上级指示精神你怎么能顶住呢?你顶什么不好,偏偏顶上级指示精神?也不看看以杨大夫为代表的上级就坐在你对面。田号二却不急不躁,从容得很,慢慢喝完水,才继续念道:“各种不正之风。”
好在汇报材料不长不短,就在杨敞略觉倦意,张口打第一个哈欠时,田号二及时念完,放下材料,请杨敞作重要指示。杨敞止住哈欠,扫视一下武库其他班子成员,问:“各位还有要补充的吗?”见各位一个劲摇头,杨敞才清清嗓眼,说:“今天动用眼睛,实地看过武库现场,又动用耳朵,听过情况汇报,总的来说洛阳武库管理工作做得非常完善,应该给予充分肯定。”接下来概括了三点成绩,两点不足,还对今后武库管理工作提了几点期望,主要是要提高思想认识,强化制度建设,确保各项管理措施落到实处,为国家军事建设做出应有的突出贡献。
杨敞作完指示,大家热情鼓掌,汇报会圆满结束,田号二等人簇拥着杨敞,出去吃工作餐。餐后免不了要搞些文体活动,以促进地方文化事业大发展。第二天留两个笔杆子在宾馆,根据此次视察检查情况,给洛阳武库管理工作下个书面结论,专案组其他人还有田号二几位则陪同杨敞,参观名胜古迹,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第三天专案组准备离洛回京,杨敞这才跟魏相见了一面,说:“魏太守递到丞相府的劾书,王丞相非常重视,亲自阅过,郑重批转御史府,交我们酌情处理。为弄清事情真相,我们专门成立专案组,由我带队,亲赴洛阳,实地查办。经过两天认真调研和详细检查,已将洛阳武库建设管理基本情况弄了个清楚,写成书面材料,准备拿回去向王丞相交差。同时还另抄一份,交给地方政府,算是一个交代。”让秘书将结论材料递到魏相手上。
魏相看看材料,心里冷笑不止。这么走马观花的调研和检查,又能调出什么检出什么来?还由当事人全程陪同,吃喝玩乐一条龙,就是发现问题,也碍于面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纯粹是糊弄人嘛,我老魏是这么好糊弄的么?
只是杨敞属副丞相级领导人,魏相脾气再大,也只得暂时忍住,说些场面话,什么御史大夫这么看得起河南人民,亲自下来指导工作,实在令人感动。
魏相当然不会这么善罢甘休。杨敞一行带上田号二给的误餐费和土特产刚离开洛阳,他就派出得力干将,对洛阳武库武器流失情况进行明察暗访,寻找证据。一查一访,还真查访出些名堂,找到几支破铜烂铁,确系洛阳武库流失出去的武器。
魏相的得意劲自不必说,再次书写劾书,连同武器一起,派人送往京都,准备直达天听。
幸亏王欣一直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接到密报,下令把魏相的劾书和武器截留下来。又跑进大将军府,向霍光邀功。还说:“这个魏相也是的,给他台阶他不下,硬要与田号二过不去,恼火不恼火?是不是读过几句书的人,都这么认死理,怎么也拐不过弯来?”霍光不去说读书人长短,读书人也并非个个都似魏相这么犟。只问王欣:“你觉得该怎么办?魏相关注洛阳武库本没什么错,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维护国家武器安全嘛,应该给予肯定和鼓励。只是他老揪住这事不放,也影响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吧?”别以为霍光的话来得平和,其实恨不得马上就动魏相的手,把他给摆平。王欣最懂霍光心思,也不用他明言,便笑嘻嘻道:“这事就不劳大将军操心,交给我来处理吧。”
霍光皱着眉头道:“这回魏相已经拿到确凿证据,你还能怎么处理?”
王欣说:“我自有办法,大将军不必过虑。”
霍光说:“好吧,你是丞相,有这个职责。”
得了话,王欣拔腿准备出门,霍光又叫住他:“魏相不是一般官员,怎么也是个人才,你们可要懂得爱护人才哟。”王欣点头道:“大将军放心,我会爱护好人才的。”回到丞相府,王欣就叫来御史大夫杨敞,与他商量,如何摆平魏相。杨敞说:“魏相不是起劲弹劾田号二么,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河南官员也弹劾弹劾他魏相。”
王欣说:“找河南方面的人,来来回回太费时间,也容易走漏风声。还不如就地取材,在京城物色合适人选,直接状告到御史府,御史府再发兵去河南抓捕魏相。”
这当然最省事。杨敞说:“那又物色什么人,以什么借口状告魏相?”
王欣说:“就在我丞相府随便找个侍从,在他身上弄几个伤口,就说是魏相滥刑拷打成的,为保命才逃到京城,喊冤叫屈,寻求保护。”杨敞说:“魏相一向以办案严厉著称,这个借口比较适合。”“这样你的人去河南抓捕魏相时,也理直气壮些。”王欣说着,又想起霍光要爱护人才的话,特意叮嘱杨敞,千万注意方式方法,不可对魏相动粗。
杨敞会意,告别王欣,回了御史府。
王欣又叫过一能干文吏,面授机宜,将任务布置给他。文吏得令而去,拟出个诬告魏相的状子,交与一位能说河南话的仆人,咬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仆人心领神会,告退出门,着手准备。
第二天一大早,御史府大门刚打开,就有人跌跌撞撞扑上前,要往门里闯。后面还有三五同伙,耀武扬威,虚张声势。门人吓一跳,拦住来人,不让进门。拿眼细瞧,才发现为首者额青脸肿,鼻破嘴烂,遍体鳞伤,衣服上尽是快结痂的血块。背披麻布,上写一冤字,又粗又大,格外抢眼。手里还提了一盏亮着的灯,操一口纯正的河南口音,呼天抢地喊道:“黑了天了!黑了天了!”喊声引来无数行人,一下子堵住御史府门,你推我搡,拼命往里挤。实在挤不拢去,只好贴人后背,踮了脚尖,伸长脖子,突着脑袋向里探,一边忍不住嘀咕道:“到底出了什么稀奇啰?”里面的人就说:“御史府门前还有什么稀奇?喊冤告状的呗。”旁边的人接过话头,说:“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冤假错案就是多啊!”
另有人说:“听口音是河南来的,估计是河南政府办的冤案,民斗不过官,只有往京城跑,碰碰运气,看能否遇见清官,把案子翻过来。”
又有人说:“据说河南太守魏相办案,动不动就用大刑,这人肯定是被打成这样的,怕死在魏相棍棒之下,才逃了过来。”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门里传出大声吆喝,府役赶开看热闹的人,将告状人带了进去。一边报告御史大夫杨敞,说有河南草民喊冤,引来众多市民围观,影响恶劣。
杨大夫心知这所谓的河南草民出自何处,说:“河南草民跑京城来告状,一定遇上了天大冤情,我御史大夫不过问,谁来过问?”更官衣,正官帽,威武升堂,装模作样审起案来。
告状人早有准备,一开审,就倒豆子样将事先存在肚子里的话全倒了出来。句句都是针对河南太守魏相去的,说他如何徇私舞弊,如何滥用刑律,误将好人屈打成招。
杨敞一听,火冒三丈,拍案而起,大骂魏相身为堂堂太守,竟这么无视国法,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又好言询问告状人,有没有证据证人,证明魏相违法办案。
告状人宽衣捋裤,让杨敞看他身上伤痕,说这就是证据。又指指旁边同伙,说证人在此,大人可随便问话。
杨敞询问那几个人,回答与告状人所言如出一辙。审问完毕,杨敞要过文吏笔录,过完目,又让告状人和证人画过押,这才签发拘捕令,派刑役数名跨上缇骑,快马加鞭,离京赴洛,前往抓捕魏相。
那时又没电话和网络,信息传播慢,魏相哪知京城发生的事情?
只道发往京都的劾书和武器已有些时候,正掰着指头计算时间,估摸也该有回音了。忽闻京都缇骑赶到,还以为是来传达好消息的。不想人家一进门,招呼都不打一声,上前就将魏相扑倒,几下铐住手脚,锁住脖子,前面扯,后面推,往外就走。太守府人见是京都来的捕役,不好阻拦,可主人就这么被拿走,也不心甘,拦住试问原因。捕役这才亮出御史大夫符印,说魏相犯下大罪,务必即刻带往京都受审。
太守府人不敢抗拒,只得打开府门,放捕役一行上路。回到京都,捕役们将魏相直接押往御史府刑审大堂,接受审讯。
杨敞高坐堂上,厉声问道:“堂下案犯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魏相暗骂杨敞明知故问,彼此相识已不是一天两天,前不久才见过一面,莫非这么健忘,转背就不认识俺老魏了?不过魏相自己也是经常审案子的,知道这是审讯程序,与相不相识,见不见过面,没一点关系。只得多此一举报出自己姓名,外加籍贯。杨敞嗯一声,又问道:“魏犯你知罪吗?”
魏相不是呆子,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清楚这不是你姓魏的说理申诉的地方,只得摇头道:“罪臣只知白天做公家事,夜晚读圣贤书,不知何罪。”
到了这个地方,还不忘端出读书人架子,标榜自己,这家伙也太不识时务了。杨敞冷笑道:“自说罪臣,又不知何罪,岂不前后矛盾?”魏相说:“到了御史大人堂上,没罪也会整出罪来,我敢说不是罪臣么?”
杨敞说:“别强词夺理!你身为太守,违反朝纲,触犯国法,难道还不知罪么?”
魏相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罪臣平生坐得正,行得直,一心一意为国效忠尽力,没干过违朝纲犯国法之事。”杨敞不想跟魏相练嘴皮子,示意役吏带上伤痕累累的告状人,说:
“魏犯看清楚啰,这人是谁?”
魏相不是王欣的人,没去过相府,自然不认识这家伙,说:“我不知他是谁。”
杨敞说:“我再问你,他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可否知道?”魏相说:“我连人都不认识,又怎么知道他身上的伤痕哪来的?”杨敞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魏犯!你以为你矢口否定,拒不认罪,就不能定你案吗?”对告状人说:“你给我如实道来,让魏犯听听。”
告状人偷偷睃一眼魏相,背经书样诉说起来:“我是河南乡下良民,一向胆小怕事,树叶掉头上都怕痛,担心砸成脑震荡。却祸从天降,邻家丢猪,诬我所偷,把我家的猪强行夺了去。我不服,告到河南府,想讨回公道。谁知邻家先赶到府衙,打通魏相关节,堂审时魏相便按邻人意愿,断我偷的邻家猪。我不承认,魏相就大打出手,把我修理成这样。”说着还脱下外衣,高挽裤腿,当众展示身上伤痕。对告状人的控诉,杨敞还算满意,问魏相:“魏犯听清楚没有?
这是不是事实?”
魏相说:“我不知他说的什么。”
杨敞说:“你做下的好事,竟说不知是什么,还想抵赖不成?”魏相说:“我没有什么要抵赖的。你们纯粹是在演戏,阴谋陷害好官。”
“你读书人出身,又官居河南太守要职,是谁想陷害,就陷害得了的么?”杨敞又传证人上场。
这所谓的证人劲头十足,纷纷指着地上的魏相,用河南话说:“在河南府行刑逼供受害人的,就是这个太守大人。”魏相偏头看去,根本没见过这些说河南话的证人,于是厉声责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无故诬赖下官?”也许是面对魏相逼视的目光,几位证人有些心虚,嗫嚅着语塞起来。
杨敞担心露出破绽,大声呵斥魏相道:“大胆狂徒,你无情打压受害人,现有证人出面作证,还说人家诬赖你,给你罪加一等。”杨大夫撑腰,几位证人又壮了壮胆,狐假虎威道:“姓魏的你把受害人整成这样,还如此嚣张,你良心被狗咬了?也不睁眼瞧瞧,这可是京都御史府,不再是你的河南知府,你一张嘴巴说了不算,还是放老实点吧。”
杨敞让告状人和证人退到一边,对魏相说:“魏犯你还有什么要陈述的?”
魏相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说:“到了你御史府大堂上,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刀把子就在你杨大夫手上,要杀要砍,随你便吧。”
“好一个硬汉子!”杨敞似被激怒了,大声叫道,“将魏犯重打五十大板,看看是他嘴硬,还是我御史府的棍棒硬。”几位役吏舞着大棒,狼行虎步走过来,按住魏相,就要开打。杨敞猛然想起王欣反复叮嘱过,霍大将军先有交代,魏相是个人才,要懂得爱护人才,不能当做普通犯人对待,忙喝令役吏住手。役吏只好停住大棒,回头去望杨敞。
杨敞说:“魏犯虽重罪在身,却是读书人出身,细皮嫩肉的,经不起打,暂饶他一回吧。先押出大堂,好好看管起来,以后再审。”魏相就这样被打入大牢。
也不定他所犯何罪,到底该不该杀,不该杀又判多久。反正没个确切说法,就让魏相在里面待着,坐起了聋子牢。聋子牢是聋子牢,却不能让魏相在里面吃亏遭罪,杨敞又给监狱狱长打招呼,对魏相得客气点,不可动他手,生活方面尽量优待,让他吃饱吃好。
狱长趁机向杨敞叫穷,说:“杨大夫您也是知道的,监狱属于政府拨款,经费严重短缺,犯人伙食费更是按犯人数字给的,一个不多。
标准又定得很死,照顾了魏相,让他吃饱吃好,人家伙食必然受到影响,总不好让其他犯人吃糠咽菜,忍饥挨饿吧?”杨敞横狱长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个要求。好好好,我向王丞相请示请示,看他能否破个例,给监狱特批点经费。”找到王欣,王欣开始也有些犹豫,不怎么出得了手。政府经费又不是井里的水,层出不穷,想要多少取多少。只是考虑魏相情况特殊,为进一步落实霍光爱护人才的指示精神,只好答应杨敞,批出一笔经费给监狱。
凭空多出一笔经费,狱长自然高兴,公款吃喝留下的账务窟窿可填补填补了。经费是魏相带来的,对他的照顾也就比较尽心,魏相在里面的日子还算好过。
魏相在牢里待着,没人弹劾田号二,田号二也就自在得多,该咋的还咋的。还拿着偷卖武器换来的大钱,跑到京都来,上门感谢杨敞他们几个。
杨敞和王欣不怎么客气就收了钱,霍光不但不收钱,还指着田号二,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教训道: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当初好多有钱的人想做洛阳武库令,俺霍光要是眼里只有钱,洛阳武库令还轮得到你田号二头上?田号二灰溜溜地逃离了大将军府。不给霍光点表示,又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回头去向杨敞讨教,霍光到底为啥不给面子,不肯接收他的感谢。杨敞笑道:“霍大将军意思很明白,查办魏相,是在王丞相领导下,我一手操办的,与他老人家无关。”
田号二没反应过来,说:“外人可能有所不知,我这个当事人可心里有数,杨大夫查办魏相案,都是得过霍大将军和王丞相的话的。”杨敝说:“你还没明白过来?魏相不是一般太守,向有贤名,霍大将军不想与他案子扯在一起,给人落下话柄。”田号二这才恍然大悟,说:“怪我愚钝,让霍大将军为难了。”可霍光不受礼,自己心里老不踏实,田号二又向杨敞虚心讨教道:
“那要怎样才能感谢得上霍大将军?”
杨敞想想道:“霍大将军是军队干部,尚武精神强,你就请他打回猎吧,也许他一高兴,会答应你的。”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田号二乐道,很快联系好一个上等猎场,去请霍光打猎。
果然霍光没怎么推辞就点了头,选一个风和日丽的佳日,骑着高头大马,跑到田号二联系好的猎场,大显身手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