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归来,已是夕阳西下。

触景生情,霍光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傍晚,西天也挂着如血残阳,自己跟伙伴们在平阳城外疯闹,远处过来一支威武之师,为首军官高居马背,年轻英俊,威风凛凛。当时霍光并不知道年轻军官就是自己的哥哥霍去病,只是痴想人生在世,就当成为马背英雄,奔赴沙场,杀敌立功,做回人杰。自那以后,自己的人生轨迹便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弯,从平阳到长安,从军营到宫廷,从武帝侍卫到朝中重臣,封侯拜将,主持朝政,治理天下,成为国家的真正主宰,功劳与名望都已高过兄长。不幸的是兄长早殁,没能看到自己的成长和今日风光,这不能不算是人生之一大遗憾。

更可叹的是虎门往往出犬子,兄长几个儿孙都不怎么出色,靠自己这个做叔叔的公权私用,大力栽培和扶持,才勉强到了一定位置上。

霍光担心的是,自己身居大将军要位,他们大树底下好乘凉,还过得去,哪天失去你这大树的庇护,他们还能否自保,都是个未知数。本来是次愉快的郊猎,不知缘何竟胡思乱想,暗自伤感起来。你又不是脆弱书生,怎么也这样容易动情?还是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吧,人究竟不是神,难道管得了眼前,还管得了永远?管得了自己辈,还管得了下一代?

霍光自哂着,抬起头来,望了眼西沉的夕阳。多美的夕阳啊,你今日降落,明天还会照样升起来吧?这当然是勿容置疑的,大自然才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呢。霍光顿时释然了,双腿一夹马腹,再抬臂加上一鞭。不知疲倦的俊马一扬首,奋蹄向前,朝城门方向奔驰而去,将身后卫队甩下老远。

进了城,霍光才按住辔头,让胯下之马放慢速度,一边等候后面卫队,一边快意地享受着徐徐而至的晚风。

眼见得卫队渐渐跟上,霍光正要松辔加速,前方突然驶过来一驾车辇,戛然停在马前。车帘未启,里面已送出急切声音:“大将军且慢,有急事要汇报。”

那是丞相府的车子,霍光自然认得。果然从车里走出来的,正是王欣。霍光居高临下,问:“丞相何故如此慌张?”王欣喘着粗气,仰首说道:“我已去过大将军府,得知您一早外出打猎去了,应该已在回程路上,才迎了过来。”霍光心想,说有急事汇报,还这么啰嗦干吗?说:“还是说说到底什么事吧。”

王欣这才汇报道:“有七八百名河南籍戍卒闻知他们的魏太守被拘,先跑到御史府上访,愿多充役一年,替魏相赎罪。后听说魏相是弹劾田号二上书丞相才进的监狱,又跑到丞相府门前静坐示威,声言不见魏大守,誓不罢休,决不走人。又不可能调兵遣将,搞武装镇压,激化矛盾,造成更大恶果。何况军权掌握在大将军手上,我也调不来兵,遣不来将。只好由我亲自出面做工作,可府役们怕激怒戍卒们,惹大麻烦,拦住我不让贸然现身。没办法,我只有出走后门,跑来给大将军汇报,听听您老人家的指示。”

霍光感到有些意外,说:“我能有什么指示?真派部队将戍卒们镇压下去?部队是保家卫国的,不是用来打压自己百姓的。”王欣苦着脸说:“莫非不闻不问,就让戍卒们在丞相府一直静坐下去?影响丞相府办公在其次,影响朝廷威信,可是大事。”“谁不闻不问?我这不是在闻在问么?”霍光虎着脸说,暗忖这个魏相还这么有民望,河南戍卒都愿替他赎罪,倒是不太想得到。也不知目前这家伙情形如何,问王欣道:“魏相在里面还好吧?”王欣心里暗暗嘀咕,丞相府都快被那七八百号人踏平了,他霍光却跟没事人似的,只关心犯人魏相。又不好顶撞,只得说:“挺好的,我把您老人家爱护人才的指示传达给了杨敞,他特意叮嘱监狱,不能怠慢魏相,让他住的单号,不仅毫发无损,且过得舒舒服服,像住宾馆似的。”

听了王欣言,霍光才松下一口气,说:“果真如此的话,那丞相府就不会有事了。”

王欣没听明白,说:“七八百河南戍卒还待在丞相府前一动不动,一时三刻怕不会走人,怎么算是没事?”

霍光笑道:“你和杨大夫对魏相这么友好,现在你们有难处,他难道却这么心安理得,不该为你们排排忧,解解难?”王欣是个聪明人,一听霍光这话,恍然明白过来,一拍大腿,说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面去呢?事因魏相而起,自然也只有把他搬出来,才能解决问题。”撅着屁股爬上车,掉转车头,往监狱方向急驰而去。

赶到监狱,王欣叫来狱长,让他带着,直接进了魏相的单人监舍。魏相正斜靠于墙,闭目枯坐,有人入舍,也无动于衷,不肯开目。

狱长喊声魏相,上前要拉他起来,王欣赶紧将狱长拦开,蹲到魏相面前,轻言细语道:“魏太守还好么?我怕这里条件太差,放心不下,今天特意抽空检查监狱管理情况,同时也来看看你。”魏相依然合着双眼,半日才懒懒道:“是王丞相吧?你乃吾朝当家领导人,怎么好意思动你大驾,亲自跑到这个地方来看我?”王欣说:“应该的,应该的。您虽入囹圄,却是众人皆知的名臣,不可多得的人才,难道不可来看看您么?”

像被胳肢了一下,魏相一乐,睁开眼睛,笑望着王欣道:“我也是名臣和人才?莫非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名臣和人才的?”王欣不乐也不笑,拉长着脸道:“都是杨敞办事不老到,仅凭河南草民一面之词,就把您弄进这里,让您吃苦了。我代表本人和全国人民,向您表示深深歉意。”一边煞有介事地给魏相作了一个揖。魏相哼哼鼻子,说:“口头表示歉意,作个揖,这能说明什么?

干脆把我放掉,比你一百个歉意加一百个揖还实在。”王欣一脸为难道:“我也有这个想法,可案子是杨敞办的,我不好过多插手啊。”

魏相说:“你是丞相,御史大夫办了错案,有责任纠错嘛。”王欣说:“有错纠错是应该的,却没有说的这么容易,还有司法程序管着呢。不过我已责令杨敞,赶快弄清事情真相,您魏太守有罪定罪,无罪马上释放,让您平反复职,回去继续做河南太守。”绕了半天圈子,王欣还没道出来真正来意。魏相先不耐烦起来,说:“王丞相不是跑到这里来陪我聊天的吧?据说如今陪聊是要付陪聊费的,我一个穷书生,可付不起这个费。有话就直说吧,耽误你的宝贵时间,我心有不安。”

王欣笑道:“魏太守还挺有幽默细胞的,说话就是开心。为使您免出陪聊费,我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有话实说吧。您在这里享着清福,自在悠闲,可知道丞相府门前已聚集起七八百人,正在静坐示威,与政府对抗?”

莫非你魏相被捕,有人不平,跑到丞相府抗议去了?魏相将信将疑,说:“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有人聚集丞相府,与我何干?”王欣说:“那些人都是河南籍在京戍卒。”

魏相说:“籍贯能说明什么?”

王欣说:“还不能说明什么?他们是您的河南子民,您在河南这些年,办了不少实事好事,打击黑恶势力,政绩卓著,政声不错,他们热爱您,关心您,愿意在京都多服一年苦役,替您赎罪。”魏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王欣不知如何是好,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魏相止住笑,说:“我本来就没罪,要他们赎鸟罪?”王欣说:“丞相府的人也是这么劝他们的,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声言没见到魏太守,决不撤退。”

魏相不想再与王欣啰嗦,青着脸道:“王丞相你口水说干了吧?

当领导的要用口水的地方多,别把口水浪费在我这里,还是请回吧。”王欣说:“丞相府前的人还在那里没散,我怎么回去得了?”魏相说:“这是你的事。”

王欣说:“恐怕不仅仅是我的事吧,您魏太守就没有一点责任?”魏相说:“他们又不是我花钱请的,我何责之有?”王欣晃着脑袋,阴阳怪气道:“事情莫非真如您想的这么简单?”一语激怒魏相,他霍地站起身来,指着狱舍门,大声喝道:“姓王的,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这张可恶的嘴脸!”王欣却不嗔不怒,轻轻按下魏相的手,和风细雨道:“魏太守先别发气,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说完后您再赶我走也不迟。”魏相不可能将王欣打出去,只好由着他。

王欣说:“咱们有幸同朝为官,都在替同一个天子做事,也算是缘分吧?就为这缘分,也应该真诚合作一把。当然我不会强迫您,只是请您换个角度想想,咱们该不该合作。”

说到这里,王欣有意顿了顿,好让魏相跟上自己思路。然后才接着道:“我也知道,那些河南戍卒绝不是您花钱请的。您是清官,为官干净廉洁,想请也没这个钱请。就是有这个钱,您待在这里,也请不了。可他们到底是为您才跑去静坐示威的,难道能说跟您没任何关系吗?人还不少呢,起码七八百人,属于恶性群体事件。您应该清楚,朝廷是最忌讳这种恶性群体事件的,弄不好就会引发大规模民变,酿成大祸,无法收拾,到时谁也担当不起啊。”

魏相似有所动,一屁股跌坐到床上。

王欣又进一步说道:“我王欣可以肯定,那些戍卒是自发聚集到丞相府的,与您本人没有直接关系。可这只是我一人的看法,您能确保皇上也这么看么?他如果另有想法呢?”

魏相心里暗暗一惊,脱口道:“皇上会有什么想法?”这正是王欣需要的效果。他心里窃笑,口气依然很诚恳:“您是读书人出身,又为官多年,应该知道皇上最看重的是什么。不用说自然是屁股下面的皇位最看重皇位,也就最害怕那些动皇位心思的人。

什么人会动皇位心思?喜钱者显然不会,他们心思在钱财上,不可能念着皇位。恋色者不会,他们心思在女人身上,不太容易转移注意力。

好赌贪杯者也不会,他们心思被赌瘾酒瘾所控制,顾不得别的。也就是说,只有那些多少有些缺点有些恶习的人,才最让皇上放心,皇上不用害怕他们图谋不轨。不放心的恰恰是名声好又没有缺点和恶习的人。他们为什么要好名声,为什么能自律自制,不贪不占,不嫖不赌,不玩不乐?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法,视天下之财为己财,视天下之物为己物,视天下之色为己色,视天下之酒为己酒?对这些人皇上肯定会多个心眼,产生某些方面的联想。为什么自古以来,皇上或做领导的不喜欢正人君子和清正廉洁之士,却总喜欢奸佞小人,喜欢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毛病在身的下属?道理就在这里。”

这简直是歪理邪说。可歪理也是理,邪说也是说,魏相还吱声不得,只好垂着脑袋,听任王欣胡说八道。

王欣话兴正浓,继续侃侃而谈:“活生生的例子就在您眼前,比如我王欣,就是典型的小人,见钱捞钱,见色猎色,有吃得吃,有喝得喝,只要开心好玩,样样少不了我。皇上见我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知道我无暇他顾,不可能别有用心,才乐意重用我,将我一步步提拔到丞相高位。我还有些自知之明,自己不配做这个丞相,这个丞相照理该由您魏相来做,您要德有德,要才有才,又敢于坚持原则,与桑弘羊那样的腐败势力作坚决斗争,是真正的国家栋梁。可皇上偏偏不理睬您,一直让您在下面做基层干部,您连京城都进不来,至今还是个地方太守。原因也好找,主要是您没有任何缺点,没有任何瑕疵,太优秀,太高尚,太正直,太有能力,太有威望,太有名气,太有口碑,太有政声,太有人气。一句话,太让皇上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这也就罢了,如今您被捕入狱,又有那么多戍卒自发组织起来,到丞相府门前静坐示威,声言愿超期服役,为您赎罪。待在监狱里的,又不只您魏相一人,他们干吗不为别人赎罪,只单单为您赎罪,这对您来说难道是好事吗?让他们这么闹下去,闹到皇上那儿,您要皇上作何感想?”

说得魏相背膛发凉,四肢僵硬,差点背过气去。

王欣还不肯放过他,又说道:“您当然可以把我这番话当成屁话狗屎话,不必往心里去。事情发展下去,无非把您拖出去砍掉。您是个硬汉子,也许不在乎这一刀,掉头不过风吹帽,没什么可怕的。可您想过没有?到了这一步,已不是您一个脑袋的事,估计皇上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汉朝法律,臣子谋逆,必诛三族,您愿意您魏家及您母家妻家数百号甚至上千号人都给您陪葬么?”

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欣觉得没有再饶舌的必要,扔下魏相,出了号子。

狱长示意狱卒关上号门,紧走几步,跟上去王欣,说:“魏相真有耳福,不出一分钱学费,就听到王丞相这么多颇有见地的教诲。”王欣说:“你不也一直在旁听吗?你耳福也不小呀。”狱长说:“是呀是呀,这些金玉良言,花再大的价钱都是买不来的。魏相若聪明的话,应该认真领会您的谈话精神,吸取教训,反省自己,灵魂深处闹革命,争取宽大处理,出去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着已来到监狱门口,王欣转身对狱长说:“你马上搞几样肉菜,弄几壶美酒,给我好好款待款待魏相。”

狱长说:“款待他干什么?就要送他上路?”

王欣训道:“话怎么这么多?是拨给你的款子已用完,不够买肉打酒?”

狱长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说:“够用够用,丞相批的钱我怎么敢随便乱花?一分一厘都会用在刀刃上的。”

王欣说:“那就好。别送了,照我说的去安排吧。”狱长坚持将王欣扶上车,看着车子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才放下高扬的手,复身叫过狱卒,去给魏相办酒办肉。

酒肉办好,狱长亲自端进魏相单号,说:“王丞相对魏太守好关心好爱护,临走前专门交代我们,做些好吃好喝的,给您补补身子。

您好好用吧,把您老人家饿瘦了,王丞相追究起来,我们可负不起这个重大责任。”

魏相也不客气,大吃大喝起来。这个王欣,还真会拍马屁。其实也不奇怪,他本来就是靠拍马屁,从地方拍上京都,从普通干部拍上御史大夫,又从御史大夫拍上丞相高位的。细细思量,还叫你不得不承认,他那些马屁话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世道本如此,人过正过直,身上没有疵处,没有毛病,走到哪里都是不怎么受欢迎的。皇上也好,领导也罢,谁都是人。人有人的天性和欲望,见权动心,见财动念,见色动情,正常得很。相反什么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才不正常呢。

像你魏相这么与众不同,清高孤傲,特立独行,倒显得不近人情,不通人性,还不被人视为三头六臂的怪物?

这么想着,魏相越发郁闷。什么世道,想做个像样点的人竟然这么难。魏相浩然一叹,不觉悲从中来。别无他法,只好借酒一浇心头块垒。

其实魏相一向比较自律,难得沾回酒,怕酒后乱性坏事。事到如今,已没性可乱,没事可坏,何不放纵一回?他加快了喝酒频率,渐渐就喝高了,整个监舍由慢到快,旋转起来。越旋越快,越转越猛,最后突然从视线里消失掉,不知所终。

魏相大醉,一头栽倒在地上。

一醉醒来,天已大亮。王欣昨晚的话复又在耳边响起来,一声声,一句句,那么清晰可闻。王欣说得没错,戍卒闹大了,闹到皇上那里,皇上追究起来,确实不是好玩的,将自己三族都玩掉,也太不合算了。魏相打一个寒战,让狱卒叫来狱长,说:“给我备车,我要到丞相府去。”

狱长故意说:“这么早往丞相府跑,有何贵干?”魏相吼道:“你怕麻烦,要王欣亲自来接我。”

王欣一大早就赶到了监狱,魏相话音未落,便出现在监号外,高声道:“魏太守终于想通了?好好好,想通就好。”魏相骂道:“少废话,咱们动身吧。”

“魏太守身为河南政府主要领导,就这么出去,也有损政府形象,还是适当注意点仪表吧。”王欣笑道,扬起手来,朝着狱门方向拍了几下。

有人应声而现,原来是杨敞杨大夫,手里还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魏相一瞧,竟然是崭新的太守服,忍不住道:“杨大夫也太客气了,还给我备了官服。我一个囚犯,怎么还好享受这个特殊待遇?”王欣说:“在我们眼里,您从来就不是囚犯,一直是河南太守。”杨敞也讨好道:“对不起魏太守,多有得罪,还请原谅。”亲自动手,将魏相身上囚服脱去,换上太守服。

人靠衣装马靠鞍。穿着囚服时,看不出魏相与别的囚犯有啥不同,一旦官服上身,一下子气宇轩昂起来,再也瞧不出他是在册囚犯。原来官服有官服的意义,囚服有囚服的意义。官服就是要让官员穿出官员的高贵,囚服就是要让囚犯穿出囚犯的卑贱。

魏相抻抻身上官服,感觉良好,昂首走出监舍。

丞相专车就候在监狱大门外的坪里,周围站着数十名威武卫士。

专车是给魏相备的,王欣和杨敞将他请上专车,才各自上了马背,一前一后护卫着,往丞相府方向驰去。

丞相府很快出现于眼前。

魏相虽在外地为官,却经常要上京“跑部钱进”,对京都大小衙门位置了然于心,凭感觉便知已到丞相府,掀开车窗,向外望了望。

只见府前挤着黑压压的人群,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歪着的,姿态各异。怪不得王欣和杨敞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碰到这种情况,就是换了我魏相,也有压力啊。

车子已在减速,由快至慢,缓缓停下。魏相放落车帘,一动不动,安然坐着。他不用着忙,等着王欣和杨敞来请。

果然杨敞早已翻身下马,小跑着来到车前,捞开车帘,毕恭毕敬道:“已到了,请魏太守下车吧。”

王欣也快步上前,迎住魏相,将他扶下地来。

在持戈荷枪的卫士们簇拥下,三人来到府前的高台上。戍卒们并不认识魏相。那时又没电视,领导没露脸机会,广大人民群众无缘得识。不过服役京都,戍卒们多少见过些世面,一眼望见魏相,还有王欣和杨敞三人的架势,就知是有些来头的人物。有来头的人物都是颇有气象的,一瞧便知。大家纷纷议论起来,猜测这几人到底系何方神圣。

杨敞先往前站站,两手卷成喇叭形状,对到嘴上,粗着嗓们,朝台下大喊道:“肃静,肃静!给我肃静!”

戍卒们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杨敞身上,倒看他要说什么。杨敞先自我介绍:“我叫杨敞,御史大夫是也。”再指指右边,说:

“那是当朝丞相王大人,我的垂直领导。你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领导吧?今天算你们眼福不浅,王丞相王大人亲自来看望你们,好好长长见识吧。”

戍卒们好奇起来,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杨敞说的王大人看去。有人还踮高脚尖,极力想看清丞相是什么样子,到底长没长着眼睛眉毛,嘴巴鼻子。在他们的想象中,仅比皇上小半级的丞相,绝非凡夫俗子。

皇上乃真龙天子,丞相至少也是条见首不见尾的大蟒蛇,不可能是趴在水塘边的癞蛤蟆。

却见王欣一副猥琐样,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身单体弱,一脸病态,就像邻家色鬼,玩多了女人,水土流失严重,元气大损。戍卒们失望之至,怀疑杨敞说的假话,是见他们熬夜辛苦,逗他们开心的。这个所谓的王丞相也太对不起观众了,恐怕不是什么真货,真货丞相不可能是这个卵样子。朝中再无人,皇上也不可能选这种人做丞相,除非皇上患了结膜炎,眼力不好,或审美能力太差。王欣却自我感觉良好,显得很神气,也站前半步,喊道:“看清没有?我就是王欣王丞相,跟你们一样,也属凡胎肉身,也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所不同的是我脑袋里比你们多根筋,也就是说多些智慧。

我是代表全国人民来看望你们的,向你们表示亲切慰问,你们辛苦了!”说着朝下面招招手,像是有蚊子飞了过来,要将其赶开似的。

戍卒们觉得好笑,我们都是自愿来静坐的,辛苦什么?不用你假惺惺来慰问,想用几句口水话把我们打发走,没门儿!王欣仿佛看透了戍卒们的心思,不再啰嗦,及时推出中间的魏相:

“现在我向你们隆重介绍,这就是魏相魏太守,你们念念不忘的父母官!”

坪里一阵骚动,戍卒们纷纷嘀咕道:“这就是魏大人,他不是被关进监狱了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衣冠楚楚的,哪像个囚犯?说是管囚犯的干警还差不多。也许是王欣和杨敞耍滑头,从街上随便拉个路人,弄到这里来冒充魏相,欺骗我们的。如今假冒伪劣盛行,爹妈都可冒充,还有什么不可冒充的?”

魏相听不清下面的议论,却也从戍卒们的脸上,看出他们的疑虑,用一口河南话大声说道:“兄弟们,王丞相没有蒙你们,我就是魏相,货真价实的河南太守魏相。”

原来魏相老家山东定陶挨着河南,亲戚朋友里也没少河南人,从小就能说河南话。后至河南为官,河南话说得越发地道,不知他根底的人根本听不出他是外地人,都把他当河南老乡。地道的河南话为魏相赢得河南人普遍好感,加上他为人正派,办事公道,不畏强权,敢于碰硬,河南人民对他交口称赞,无比爱戴。人民群众都是纯朴的,善良的,可爱的,你敬他们一尺,他们还敬你一丈。敬你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你遭遇不公正待遇时,挺身而出,为你两肋插刀,消灾解难。这就是河南戍卒得知魏相被捕后,为什么会自动跑来静坐示威,肯替他赎罪的原因之所在。

这下听到魏相满口河南话,戍卒们很快消除了心头顾虑,不再怀疑这位魏大人是假冒伪劣产品。这世道就是有意思,什么都好假冒,惟独这方言乡音假冒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有些人口齿伶俐,走到哪儿就能学哪儿的话,可学得再像,当地人听去,还是有细微差别。

魏相则不同,他从小就能说河南话,再到河南为官,他的话已全是河南味,没谁意识到他不是河南人,把他当外地人看。用河南话证明自己的身份后,魏相又说道:“我魏相何德何能,害你们忍饥挨饿,跑到这里来为我静坐请愿?我真的担当不起啊!你们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没齿不忘,几辈子都报答不了。其实我没事,是有人告我恶状,丞相大人和御史大夫召我进京,配合调查,说明情况。两位大人也是为我好,有问题把问题交代清楚,只要不是严重违规违纪,都是可以变通处理的。没问题更好,还可调查个廉官好官出来,还我以清白。”

戍卒们信以为真,交头接耳道:“原来是这样。只要魏大人没事,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魏大人这么光明磊落的好官,会有什么问题?

丞相大人和御史大人再发狠调查,也调查不出问题来的。可恶的还是告恶状的人,这么好的父母官,千载难逢,万年难找,还要跳出来咬他,真是烂肠烂肺,烂肝烂心。”

王欣和杨敞也挺高兴的,想不到魏相背后那么顽固,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到了这个地方,竟然如此合作。还把两位都当成大好人,不遗余力做起广告来,也没要求过一分钱的广告费。估计是端出皇上那一招见了效,魏相也怕惹恼皇上,招致大祸啊。比起诛三族,到这里来说几句假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听魏相又说道:“大家也亲眼看见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两位大人也知道我魏相做人为官之道,对我客客气气,没怎么为难我。

还把我安排在高级宾馆里,像接待贵宾似的,要睡有睡,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如果我确有问题,犯了天条国法,两位大人也保不了我,我不可能还这么安安泰泰,到这里来跟你们见面。我就不多说了,你们都是明白人,还是马上离开这里吧。”

戍卒们还是不肯离去,没亲眼瞧见魏大守登上回河南的车子,心里不踏实。

魏相不得不又提高嗓门,力劝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们认真想过没有?你们这不是在帮我,是在害我。你们是为我跑到这里来请愿的,继续这么闹下去,闹出大麻烦大影响来,我难道没有任何责任?有责任就得承担责任,皇上追究下来,我这个脑袋还在我脖子上待得下去么?到时我还怎么到河南去做你们的父母官?你们走吧,这就回你们的营地,好好服完役后,平平安安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

见魏相话来得诚恳,戍卒们终于被说动,缓缓转身,陆续散去。一场群体性事件就这样被解除掉,王欣和杨敞长长吁出一口气,将魏相请上车子,再送回监狱。然后跑进大将军府,将大好消息报告给坐等回音的霍光。霍光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表扬两位干得好。

王欣不想将功劳全揽到他和杨敞两人身上,也表扬霍光道:“还是大将军主意高,指示我们去请魏相,这才不动一兵一马,就把七八百号人都请走了。”杨敞恨自己嘴慢,将表扬霍光的绝佳机会拱手让给了王欣。只好没话找话,讨好霍光道:“还有就是大将军教育有方,要我们爱护人才,我们才学会善待魏相,把他感化过来。否则魏相不配合,事情就没这么圆满了。”

有人表扬和讨好,总是受用的,霍光心里也挺舒服。不过霍光到底是霍光,不像王欣和杨敞只顾沾沾自喜,忘了事情还没完,提醒道:

“魏相已被你们送回监狱,那七八百戍卒若得知他们敬爱的太守还没获得自由,再次聚集起来闹事,又该如何是好?”这倒是两位未曾想到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霍光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马上将河南戍卒全都发回原籍,不管他们的役期到还是没到。多打发些安抚费,让他们走得高高兴兴的。这样一来,岂不是什么后顾之忧都没有了么?”两位赶紧点头,说:“还是大将军想得周到,我俩怎么这么笨,就没悟到这上面去呢?”离开大将军府,赶紧去落实霍光指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