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皇上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上了折子奏道:臣以为,没有上解库银之责的省份,每年税赋收入只需户部派员查验,全由地方自行支配。这个办法已执行多年,倘若监督不力,必生贪污。因此,臣奏请皇上准予户部随时查验各省库银!

皇上道:陈廷敬的担心似乎亦有道理,只是朕不想做个无端猜忌的皇上。督抚都是朕亲点的,朕岂能不信任他们?

陈廷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皇上把户部查验地方库银作为例行之规,也就名正言顺了。

皇上问明珠:明珠,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陈廷敬的提议出自公心,无可厚非。只是挨个儿查起来,难免弄得人心惶惶。臣以为此事应该谨慎。

皇上似有不快,道:明珠说话越来越模棱两可了。

陈廷敬又道:督抚亏空库银的事过去也是发生过的,都因监督不力。与其等到出了事再去查办官员,倒不如先行查验,敲敲警钟。法之为法,要紧的是不让人犯法。

皇上听了陈廷敬这番话,微微点头。

徐乾学见皇上点了头,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奏请之事,正是臣在户部任上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臣以为此法当行。

皇上道:好吧,朕准陈廷敬所奏。你想从哪个省查起?

陈廷敬道:回禀皇上,臣打算先查云南。

皇上脸色骤变,道:啊?先查云南?好啊,陈廷敬,朕到底看出来了。朕赏识王继文,刚升了他云贵总督,你就偏要查云南。你不给朕安上个失察的罪名,心里就不舒坦!

陈廷敬忙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无意逆龙鳞犯天威。臣以为查王继文理由有三条:倘若王继文聚财有方,可为各省借鉴,朝廷库银将更加充足,此其一也。倘若云南真的富裕,就应担负上解库银之责,可为朝廷出更大的力,此其二也。万一王继文玩了什么花样,就该及早阻止,免得酿成大祸,此其三也。

皇上叹道:朕尽管心里很不痛快,还是准予户部去云南查验。既然如此,陈廷敬就亲赴云南吧。陈廷敬领旨谢恩。

大观楼的匾额和对联刚挂了上去,鞭炮声震耳欲聋。几个读书人扯着喉咙同王继文攀谈,都说制台大人的书法、联句与大观楼同成三绝,制台大人不愧为天子门生,真是云南士林楷模。王继文听着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而笑,请各位上楼览胜。众人都想凑在前头同王继文套近乎,阚祯兆却故意落在人后。

上了大观楼,却见这里早已布置好酒席。王继文招呼大家入座,道:云南清明太平,百姓叫好,都因诸位同心协力。没有你们帮衬着,我王某纵有三头六臂,也是不成事的。今日趁这大观楼落成典礼,本官略备菲酌,请诸位尽兴!来,干了这杯酒!

豪饮半日,几个读书人就风雅起来。有人说道:今日会饮大观楼,实乃盛事,应有诗文记述盛况。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必有美文佳句,可否让学生开开眼界?

又有人说:制台大人的书法可是卓然一家啊!

王继文谦虚道:阚公在此,本官岂敢班门弄斧!

阚祯兆喝着酒,听王继文说起他,忙说:制台大人过谦了。阚某已是老朽,早江郎才尽了。制台大人是文韬武略之全才,深得皇上宠信。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名至实归。

王继文高举酒杯,道:今日我们只管喝酒,饱览滇池胜景,客气话就不再说了。来来,喝酒!

正在兴头上,一个小吏走到阚祯兆面前,耳语几句,交给他一封信函。阚祯兆起身走到外面廊檐下,拆信大惊,道:快请制台大人出来说话。

小吏应声进去,伏在王继文耳边密语。王继文放下筷子,说:各位请喝好,兄弟去去就来。

王继文赶紧来到廊檐下,直问阚公何事。阚祯兆说:制台大人,明相国来了密信,朝廷已派陈廷敬大人赶来云南,查验库银。

王继文看着明珠的信,心跳如鼓,甚是慌乱,脸上却只作没事似的,说:阚公,暂且放下,我们进去喝酒吧。

阚祯兆说:您不着急,我可替您着急啊!

王继文摆摆手,道:急也没用,先应付了今日场面再说吧。走,进去喝酒!

王继文心里有事,更是豪饮,喝得大醉。夜里,阚祯兆守在王继文府上客堂里,三番五次问制台大人酒醒了没有。家人只道还没有哩,正说着胡话哩。王继文的夫人急得没法子,守在床边催着:老爷您醒醒,阚公一直等着您哪!

王继文哪里听得见夫人说话,只顾胡言乱语:陈廷敬他查呀,老子怕他个屁!云南天高皇帝远,吴三桂能在这儿同皇帝老子分庭抗礼三十多年,我王某就不能自雄一方?

夫人吓坏了,告祖宗求菩萨的,道:老爷求您快别胡说了,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啊!

王继文直睡到第二日早上,酒才醒来。听夫人说阚祯兆在客堂里候了个通宵,忙从床上爬起,说:怎可怠慢了阚公,为何不叫醒我呢?

王继文草草洗了把脸,匆匆来到客堂,见阚祯兆已窝在椅子里睡着了。他放轻脚步,阚祯兆却闻声醒来。

王继文拱手道:阚公呀,我真是失礼。不曾想就喝醉了!

阚祯兆望望王继文的家人,王继文会意,道:你们都下去吧。

王继文等家人们退下,才道:大事不好,阚公,您替我想个法子吧。

阚祯兆问道:制台大人,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麻烦。

王继文奇怪地望着阚祯兆,问道:阚公真不知我有什么麻烦,您为何急成这样?

阚祯兆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论哪省巡抚衙门,只要朝廷想查,总会查出事来的。我急的是这个。

王继文点点头,叹道:阚公所言极是。陈廷敬是来查库银的,我们云南库银账面上尚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实际库存只怕没这么多。

阚祯兆问道:这是为何?

正说着,杨文启进来了。王继文请杨文启坐下,说道:阚公您是知道的,云南过去靠朝廷拨银两,撤藩之后不拨了,虽说不需上解朝廷库银,但协饷每年都不能少。我王继文之所以受皇上恩宠,就因能办事。我每年协饷都不敢落于人后。

阚祯兆这下明白了,问:所以您就挪用了库银?

王继文低头叹道:正是!

阚祯兆急得直拍双膝,道:这可是大罪啊!

王继文说:我原本想,各省库银朝廷不会细查,我一则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二则今后设法增加税赋来填补,朝廷不会知道的。

阚祯兆问:藩库里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制台大人心中有数吗?王继文望望杨文启,杨文启说:估计还有四十万两。

阚祯兆惊得合不拢嘴:天哪,差九十万两?制台大人,我替您效力快三年了,您可从来没有向我交过底啊!

王继文摇头道:王某惭愧!我知道阚公是个正直人,不敢让您知道这些事情。

阚祯兆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制台大人只是把阚某当个摆样。

王继文道:圣人有言,君子不器。阚公您是高洁清雅之士,钱粮俗务都是杨文启在操办。

阚祯兆说:好个君子不器!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请我到巡抚衙门里来干什么!

王继文道:王某坦言,巡抚衙门有了阚公就有了清誉。我虽然把您请进来做幕宾,但官场总得按官场的规矩来做。

阚祯兆甚是愤然,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阚某自命聪明,不料在制台大人面前却是个聋子、瞎子、摆设!想那吴三桂,对朝廷不忠不义,对我阚某却是至诚至信。

王继文羞愧道:阚公切勿怪罪,王某不是有意相欺!还请阚公万万替我想个法子,暂且躲过此难。日后您怪我骂我都行。

阚祯兆起身道:制台大人既然另有高明相托,您还是让我回家去吧。

王继文站起来央求道:真正遇临大事,非阚公不可。阚公不能见死不救啊!

阚祯兆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还是让我遁迹江湖算了。不然,等陈廷敬到了,我知情不报,有负朝廷;实情相告,有负制台大人。阚祯兆说罢,拂袖而去。

陈廷敬的马车快近昆明,天色渐晚。他吩咐不去巡抚衙门打扰了,就在官驿住下。马明飞马前去,没多时打探回来,说进城处就是盐行街,官驿也正在那里。十几个人都是百姓打扮,径直往盐行街去。珍儿男子打扮,仗剑骑马,随着陈廷敬马车走。刘景支吾道:老爷,我同马明有个不情之请。

陈廷敬问:什么不情之请?说吧!

刘景望着马明,马明只是笑。两人都不敢说,望望珍儿。

珍儿笑道:他俩呀,想请老爷教他们下象棋!

陈廷敬听了很是高兴,道:你们感兴趣?好啊,我正愁出门没人陪我下棋哪!

大顺笑了起来,说:他俩哪是什么感兴趣啊,是稀罕皇上赐的玻璃象棋,说那不知是怎么做的,光溜光溜,清凉清凉。

陈廷敬哈哈大笑。

说话间到了盐行街,但见铺面林立,多是盐行、钱庄、茶庄、客栈。陈廷敬掀帘望去,却见店铺少有几家开门的,甚是奇怪。

马明说:刘景兄,店铺这么早就关门了?

刘景道:我也不明白,兴许是此地风俗。

马明说:盐行、钱庄早些关门还说得过去,客栈怎么也早早关门?正是鸟投林人落店的时候啊。

到了官驿前,陈廷敬等落车下马。驿丞听得动静,出门打望。

刘景问:官爷,我们可否在贵驿留宿一晚?

驿丞问:不知你们是哪方贵客?

马明道:我们是生意人。

驿丞拱手道:这是官驿,只留宿官差,生意人不敢留宿,对不住了。

刘景说:客栈都关门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啊。

驿丞很为难的样子,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马明道:我们没地方可住,官爷,您就请行个方便吧。

大顺说:我们照付银钱就是。

任他们七嘴八舌,驿丞只是不肯通融。珍儿咝地抽出剑,朝剑上吹了口气,也不望人,只问:你是驿丞吧?

驿丞抬眼望了一下马背上这位白脸侠士,慌忙说:在下正是。

珍儿把剑往鞘里哐地送了进去,道:你是驿丞就做得了主。我们进去吧,就住这里了。

驿丞见这势头,不敢再多说,只得点头道:好吧,各位请进吧。

见珍儿这般做派,陈廷敬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陈廷敬回头问驿丞:敢问驿丞如何称呼?

驿丞道:在下唤作向保!

陈廷敬哦了一声,背着手进了驿站。驿站里没啥好吃的,都草草对付了,回房洗漱。陈廷敬让珍儿叫了刘景、马明过来,吩咐道:我们出去走走。这盐行街是昆明去往京城的要道,铺面林立,应是十分热闹的地方,如今却如此冷清,必有蹊跷。

陈廷敬领着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出了驿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铺面前的灯笼都熄着,大顺说:黑灯瞎火的,真不对劲儿!

没有灯火,却反衬得月朗天青。陈廷敬不说话,往前随意走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幽幽乐声。

刘景问:这是吹的什么呀?从来没听见过。

陈廷敬倾耳而听,道:我也没听过,可能就是人们说的葫芦丝吧。

循声而去,便到一个园子门前,却见园门关着。刘景刚想敲门,又怕惊着正在吹乐的人,试着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陈廷敬犹豫片刻,轻手轻脚进了园子。月色下,但见庭树古奇,有亭翼然。亭内有人正低头吹着一样葫芦状的乐器,声音婉转幽细。陈廷敬停下脚步,正要好好欣赏,猛然间只听得刷的一声抽刀的声音,十几条汉子不知从哪儿一闪而上,围了过来。珍儿见状咝地抽出剑来,闪身跳到吹乐人前面,拿剑抵住他的脖子。那人并不惊慌,乐声却停了。

那人声音低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

陈廷敬忙说:我们是外乡人,打北边来。听得先生吹的乐器,我未曾见识过,忍不住想进来看看,并非有意打扰先生。珍儿,快把剑拿开。

那人道:原来只为听葫芦丝啊!

陈廷敬又道:珍儿,快把剑拿开。

珍儿喊道:叫他们的人先退下。

大顺道:老爷,果然是葫芦丝哩,您猜对了。

那人说:如此说,还真是为听葫芦丝来的。你们都下去吧。

家丁们收刀而下,珍儿也收了剑。那人站了起来,说:我们这里民风蛮悍,做生意十分不易,家中定要有壮士看家护院。失礼了,失礼了。

陈廷敬拱手道:哪里哪里,原是我们打搅了!

那人客气起来,道:既然来了,各位请入座吧。看茶!

陈廷敬坐下了,珍儿等都站在旁边。说话间有人倒茶上来,陈廷敬谢过了,道:在下姓陈,来云南做茶叶、白药生意。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阚望达,世代盐商,到我手上已传五世。

陈廷敬道:先生姓阚?原来是阚祯兆先生的本家。

阚望达欠了欠身子,道:阚老先生是云南名士,晚生只知其名,并无交往。

陈廷敬说:阚先生的人品学问,尤其是他的书法,可是名播京师。

阚望达道:晚生也仰慕阚先生,没想到他老人家的大名,你们北方人都知道。

陈廷敬笑道:阚先生被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大人尊为幕宾,天下人都知道啊。

阚望达道:据我所知,早在半年前,阚先生便辞身而去,退隐林泉了。

陈廷敬惊问道:原来这样?

这时,阚家管家过来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吩咐,您得歇着了。

阚望达说:我今日遇着贵客,想多聊几句。

管家又说:大少爷,老爷吩咐过,您不要同……”

阚望达打断管家的话,说:知道了,你去吧。

陈廷敬便道:阚公子早些歇着吧,我们不打搅了。

阚望达道:不妨,且喝了茶再走。

陈廷敬说:我们今儿来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我本想赶早找几家店打听打听生意,却见店铺早早就关门了。

大顺插话说:就连客栈都关门了,奇怪。

阚望达笑道:我也不好说。生意是人家自己的事,店门早关晚关,也没有王法管着。

陈廷敬问:您家的店铺也早早关了吗?

阚望达笑道:大家都早早关了,我不敢一枝独秀啊,只好也关了。

陈廷敬道:那倒也是。

大顺见阚望达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便道:我家老爷诚心讨教,可阚公子说话却总绕弯子。

阚望达抬眼道:这位兄弟说话倒是直爽。

陈廷敬便道:大顺不得无礼。

阚望达又问:客栈都关门了,你们住在哪里?

陈廷敬说:我们住在官驿。

阚望达警觉起来,问:官驿?你们是官差?

陈廷敬说:我们是生意人。

阚望达说:官驿可不留宿生意人啊。

大顺道:我们死缠硬磨,答应多给银钱,官驿才让我们住的。

阚望达点点头,仍是疑惑。刘景说:阚老板,我们觉着昆明这地方,总有哪儿不对劲啊。

阚望达哈哈大笑,说:天南地北,风物迥异,肯定觉着大不一样啊。就说这葫芦丝,你们北方人听都没听说过!

大顺道:你看,阚老板又打哈哈绕弯子了。

阚望达听了,愈发哈哈大笑。陈廷敬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葫芦丝,就着月光,仔细看着。

阚望达问:先生感兴趣?

大顺说:我家老爷可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阚望达忙拱手道:失敬,失敬!

陈廷敬笑道:哪里,您别听他瞎吹。我可否试试?

阚望达说:先生您请。

陈廷敬试着吹吹,没多时便吹出了曲调。阚望达甚是佩服,点头不止。珍儿瞟了眼阚望达,一脸的傲气。

夜色渐深,陈廷敬道了打搅,起身告辞。阚望达送客到园门口,道:幸会幸会!你们在昆明如有不便,找我就是。

陈廷敬道:谢了,若有要麻烦您的地方,我就不讲客气了。

陈廷敬往回走时,方看出刚才进去的是阚家后院,正门另外开着。

回到驿站,陈廷敬百思不解,道:昆明的确太安静了。

珍儿说:老爷,那阚望达言辞闪烁,您怎么不细问下去?

陈廷敬说:一不是公堂之上,二又不知阚望达底细,如何细问?我们得慢慢儿摸。

马明说:我看这阚望达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儒生。

刘景道:未必!我们当年在山东德州遇着的朱仁,在山西阳曲遇着的李家声,不都是读书人吗?结果怎么样?恶霸!

马明问道:陈大人,您猜王继文知道您到昆明了吗?

陈廷敬说:他哪会不知道!我一路便装而行,只是为了少些应酬,快些赶路,并没有效仿皇上微服私访的意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所谓微服私访都是假的!

陈廷敬说话间,无意中望见墙角的箱子,似觉有些异样。珍儿上前打开箱子看看,道:老爷,好像有人动过箱子哩。

陈廷敬忙问:象棋还在吗?

珍儿说:象棋还在。

陈廷敬松了口气,说:御赐象棋还在就没事。不过几套官服,他动了也白动,还敢拿去穿不成?王继文肯定知道我来了。

刘景说:王继文知道您来了,却装作不知道,肯定就有文章了。

马明说:是啊,当年去山东,巡抚富伦也装作不知道您来了,结果怎样?

陈廷敬说:不要先把话说死,也不要急着去找王继文。明儿珍儿跟大顺陪我去游滇池,刘景、马明就在昆明城里四处走走。

珍儿听说游滇池,甚是高兴,道:那可是天下名胜啊!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