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晚上18点20分
傍晚的黄泉路。
出租车已经开到黄泉九路了,但前头却意外地堵着一长串车,长龙似的集卡们一眼望不到头。庄秋水坐在车里焦虑不安,他又一次拨打了尚小蝶的手机。手机铃声像催眠乐曲般响了半天,直到自动语音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候再拨。”
他紧紧捏起了拳头,盯着“黄泉路上排队”的车辆。老天,从S大到这并不太远,居然开了近一个小时。仅仅在这个路口,就已堵了15分钟,而车轮几乎还没怎么动过。司机也很着急,他打开车门出去看了看,回来说:“倒霉,原来前面出车祸了,两辆卡车撞在一起,有一辆翻倒在马路上,正在等拖车过来呢!”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手腕上的秒针一格格转动,庄秋水忍不住打开车门,付清车钱后,跳下车向路边跑去。
虽然马路上堵得严严实实,人行道上却几乎没什么人。他已很久没来过这了,两边的景物早已变了许多,记忆中的老工厂化作建筑工地,一群住宅楼矗立在暮色中。快跑着穿过一个路口,冲刺几百米拐进经纬九路。
该死!若呆在车上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庄秋水越跑越快,幸好马路上没有其他人,否则会以为他脑子有病。十多分钟后,终于见到了那熟悉的围墙。好不容易喘了口气,马不停蹄地跑到苏州河边。
河水已转为黑色,沿河可以眺望旧工厂里的废墟。必须在天黑前找到小蝶,否则——他自己也无法想象。
冲进久违的边门,踏入空旷的荒草丛,孤独的烟囱愈加凄凉。他也不管那条隐藏的小径,如开荒者直接踩进野草,笔直向第二道围墙冲去。
很快找到了那扇小门,他知道里面就是墓地。脑子深处又疼了起来,那是往昔的警告——禁区,勿入!
但庄秋水还是闯入了禁区。
又见到那些墓碑,要比印象中更残破些,这就是当年的白俄公墓——长眠着个斯拉夫人的枯骨。
刚想要穿过这片墓园,双脚却如钉住般不动了,冷汗从额头汩汩地流下,耳边又如洪钟般响起了警告。
他痛苦地深呼吸了几口,却感到坟墓里的气息全涌入胸腔,连同那些古老的灵魂们,散布到他浑身的每一滴血液中。
于是,他不再是庄秋水,而是许多年前就已死去的某个人,他机械地移动庄秋水的身体,一步一步穿越坟墓的死亡区域,绕过那些断裂的墓碑和露出地面的棺材和白骨,终于来到了“蝴蝶公墓”的入口——老房子幽深的门洞前。
STOP!
庄秋水突然停止了脚步,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眼前是地狱般的门洞,里面幽暗异常,什么都看不清楚,似乎正潜伏着无数幽灵,等待新人进入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不,不能再往里踏入半步了!他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尚小蝶不在里面呢?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进去,像他一样在此止步不前,然后就一个人知难而退,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老天保佑,但愿如此吧。
但庄秋水还是要求证一下,如果她就在这道门洞里的话,那只要打她的手机,就可以在这里听到铃声了。
他又一次拨打了小蝶的手机,同时侧耳倾听门洞里的动静。
等待了大约10秒钟,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从某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幸好这的傍晚如坟墓般寂静(本来就是坟墓),让他可以分辨这是什么声音——没错,就是手机铃声!虽然听起来很不清楚,但只有电器才能发出这种声音,还有音乐的高低起伏。
铃声持续了几十秒钟,随着手机屏幕显示“无人接听”而告安静。
庄秋水竖直耳朵,铃声还在继续,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毫无疑问,尚小蝶正在这道门洞里,在可怕的“蝴蝶公墓”中。
他的心又一次沉到了冰底。
脚底稍稍挪动了几厘米,又立即缩了回去,好像门洞里有一堵透明的墙,任何人都无法穿墙而过。
进入?还是退出?这是一个问题……
庄秋水问出了一个哈姆莱特式的问题,可惜他要拯救的并非奥菲丽亚——而是个与他无亲无故、刚刚萍水相逢的丑小鸭而已,她长得一点都不漂亮,对男生几乎毫无魅力,是那种天天见面也会遗忘的人。
为一个完全与己无关的人,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些电光,雪花般飞舞,如利刃劈开他的身体。他看见了夹竹桃花,鲜艳的花朵流出乳白色的汁液,流过之处冒起带着骷髅的白烟……还有,还有那只蝴蝶,跨入禁忌之门,朝拜普鲁顿大神……无数声尖叫,扯破咽喉的尖叫……密密麻麻的……
“不!”
他如孩子般喊了出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耳朵,只想立刻就变成一个聋子。
然而,耳朵还是很不争气地听到了手机铃声。
是尚小蝶吗?打开手机屏幕,来电显示却是陆双双。
“喂!已经去那么久了,你在哪里啊?”
“蝴蝶公墓。”
他像机器人一般如实回答。
“见鬼,真有这个地方?”电话那头的双双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找到WOW了吗?”
“我——找到她了。”
“那赶快把她带出来啊!”
庄秋水不知该怎么回答:“哦……”
“你哦什么哦啊!还是个男人吗?”双双在电话里嚷了起来,“快把小蝶给我带回来!”说罢她挂断了电话。
男人?这两个字如电流般刺激了庄秋水的心,让他把头高高地仰向天空,老房子的屋顶似乎变矮了一些。
他的双脚忽然获得了自由,一下子摆脱了理智的控制,大步流星地跨向门洞。
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刹那间,黑暗吞噬了庄秋水。
6月11日晚上19点19分
月亮从乌云里出来了。
蝴蝶公墓
清洁的光线如白霜洒遍旷野,也轻轻抚摸着尚小蝶。身下是冰凉的泥土,地底的湿气渗入皮肤,血液如开春的河水缓缓流淌。
或许是受到月光的洗礼,眼皮下的瞳孔缓缓缩小,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星空。艰难地眨了几下,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团虚无的空气,紫色的夜空上悬着一轮皓月。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敏感而脆弱的眼睛,22岁男生的眼睛,抑或在梦中见到过的眼睛。
不知如何形容这目光,他不停地闪烁着,如银河的星光正对着她。
但她看不清那张脸,只感到温热的气流,扑到她的面颊上,彼此交换着呼吸。
她听到了一个急促的男声:“小蝶?小蝶?”
小蝶是谁?啊,那是自己的名字,她终于想了起来。
那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不敢再想。
在这荒凉的月夜,年轻男子继续呼唤着她,就像中国人古老的“叫魂”
仪式。
但她感觉自己浑身虚脱,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嘴唇嚅动了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你是谁?”
黑暗中的眼睛眨了眨,轻声答道:“我是庄秋水。”
她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喉咙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啊——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
“没事了,我们离开这吧。”
他的手抄到她后脑勺,将她的上半身抬了起来。她半坐在地上,仍然动不了身体,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周围树影婆娑,一些鲜艳的花朵绽开。
庄秋水将她后背靠在一个冰凉的东西上——“蝴蝶公墓”的墓碑。他转身背对着尚小蝶,将她放在自己背上。
伏在这坚实的后背,仿佛抱着一棵年轻的树干。
庄秋水拎起小蝶的书包,双臂抬着她的两条腿,任由她的双手搭在他胸前,还有她的整个胸脯都紧贴着背脊,但此刻哪来得及心猿意马,他心里在想,这大一女生分量还不轻呢,没走几步路就大喘气了。
平生第一次真正闯入蝴蝶公墓,冒险救出了昏迷不醒的女孩,从小门走出高大外墙,夜色里的破院充满阴森之气。借助月色找到中间的门洞,背着小蝶穿过“过街天桥”。
忽然,感觉头顶有个脚步声响起。但小蝶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头实在仰不起来,尽管确信楼梯上有个什么东西。
既然已经来到蝴蝶公墓,就算是幽灵也没什么好怕的!
庄秋水低着头冲出门洞,眼前露出一大片墓地。
月光下的鬼魂们正在晚风中吟唱。
已经浑身是汗,就算棺材里的僵尸爬出来,都不会让他再害怕。背着尚小蝶绕过一个个墓碑,脚底不小心踩碎了一块骨头,身边闪烁起幽幽的鬼火。
好不容易冲出墓地,庄秋水心头一阵狂跳,月光下的工厂废墟如塞外的草原,唯独少了牧羊女与蒙古包。
背上的小蝶正在发抖,身体由冰凉变得滚烫,看来是受寒发烧了。庄秋水加快了脚步,大汗淋漓地跑过荒草丛。
他们大半个身体都埋在草里,小蝶感到草叶刮着大腿,整个人如火焰般燃烧着。
终于艰难地跑到苏州河边,从敞开的工厂边门冲了出去。
托着小蝶大腿的双手渐渐撑不住了,只能拼命用背脊往上顶,免得她从背上掉下来。这是马路的尽头,放眼望去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月光伴着两人。
庄秋水必须要把她送到医院去,但这地方连车都不可能拦到。
他就这么背着小蝶,向南穿过两条路口。终于有一辆空出租车过来了,他把小蝶放进车子后座,让司机开到附近最好的一家医院。
庄秋水疲惫不堪地坐在小蝶身边,先擦了脸上一把汗,几乎浑身都要散架了。
出租车开过黑夜的黄泉路,身边的小蝶早已不省人事,嘴里在喃喃细语,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滚烫滚烫的。忽然想起陆双双,赶紧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已把小蝶救出来了。
再见,蝴蝶公墓。
十几分钟前,他踏入了永远的禁区——用手机荧光照着前面的路,小心翼翼地穿过门洞,黑夜里看不清那高大的墙壁,只感到是个阴森可怖的老院落。他大声叫喊着小蝶,一直摸到对面的墙上。他摸到最左侧发现了那道小门,推开门后发现了蝴蝶公墓,月光正好照亮了墓碑,在碑下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刹那间,他还以为见到了一具女尸,凄惨地躺在墓碑底下,等待亲人来收殓遗体。
庄秋水浑身战栗着蹲下来,死人般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只蝴蝶正停在她的唇上。
伸手去触摸蝴蝶,它却轻巧地飞走了。手摸到了小蝶的鼻孔,才发现她还是有呼吸的。然后,他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虽然已逃出了蝴蝶公墓了,但想起这些仍胆战心惊。车子已经开出了黄泉路,疾驰入市区的街道。
他低头看着斜躺着的小蝶,不知她还会遭遇什么?
还有,他自己呢?
啊,医院到了。
6月11日晚上20点05分
护士长余芬芳在看值班记录,实习护士正在悄悄地煲电话粥,让她感觉很不舒服。星期天的晚上,急诊室里照样人满为患,大多是换季造成的感冒。
这些天她工作得格外认真,让几个年轻医生都肃然起敬。她已做了30年的护士,从最初的护理,到妇产科的助产士,最后成为整个医院的护士长。
前天晚上她不当班的时候,有个女孩送来没多久就死了。医生采用了气管切开抢救,居然从里面掏出一个虫卵,堵塞气管导致窒息死亡。这种事情多少年都没遇到过了,让余芬芳听着就胆战心惊。好在再过两个月,她就要满50岁退休了,再也不会见到这些凄惨的场景。
忽然,有个医生叫了她一声:“余姐,你儿子来了!”
余芬芳的心即刻紧了起来,儿子来自己的医院,出了什么事?她急忙走出来,只见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儿子秋水搀扶着一个年轻女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心总算放了下来。但那女孩却从没见过,儿子也没说过他谈了女朋友。
庄秋水高声喊道:“妈妈,先帮我去挂下号。”
接着,他将小蝶扶进急诊室,赶快让医生给她做检查。体温量下来39度,其他方面都无大碍,只有身体非常虚弱,咽部有些发炎,初步诊断是上呼吸道感染。
余芬芳走到儿子身边,看着这个躺在担架床上的女孩,心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女孩。她紧紧捂着自己心口,眉间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她把儿子拉到角落里,悄悄地问:“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
余芬芳觉得这女孩并不漂亮,身材也不太好,脸上还有很多雀斑和粉刺,说实话很难配得上儿子秋水。
“不,她只是大一的学妹。”
“大一?又不是和你一个班的,怎么待她这么好啊?”
庄秋水不耐烦地摇摇头:“妈妈,人家遇到危险,我当然要救她的啊。”
余芬芳又去问了问医生,帮她去药房取了药,又亲自给小蝶打了一瓶吊针。
小蝶被推到输液室,她睁开虚弱的眼睛,看着输液瓶里的液体,一点一滴地落下来。金属的针头插在静脉血管里,冰凉的药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庄秋水一直坐在身边,他的眼神焦虑不安,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她听到庄秋水在打电话,好像是在和双双通话。他告诉双双他们在医院里,小蝶并没有生命危险,今晚吊完针就可以回学校了。
尚小蝶又闭上眼睛,空气中充满医院药水的味道,脑子如一直开着的放映机,回忆刚才在蝴蝶公墓的所见所闻——
但记忆似乎断裂了,后面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她究竟还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幽灵来到她面前了吗?对了,她记得那个墓碑上有她的名字,难道是同名同姓的人?抑或是某种幻觉?还是老天留给她的归宿?
药水仍在一滴滴落下,而泪水则从眼角滑落,沿着脸颊侧面流到了头发里。血管渐渐热了起来,海水从四周淹没身体,大脑沉入了黑暗……6月11日夜晚22点45分
两个小时后。
余芬芳带着一包新衣服回到输液室。她看到小蝶的衣服已经很脏了,便向实习护士借了留在更衣箱里的衣服。
儿子已经困得在旁边睡着了,而小蝶也闭着眼睛没醒来。药水已经快结束了,余芬芳叫醒了小蝶,将针头从她静脉里拔了出来。
整整一瓶药水吊了进去,尚小蝶的体力已恢复了很多,可以自己下来走路。余芬芳轻声说:“姑娘,你衣服都脏了,换些新衣服吧。”
尚小蝶脑子都一片空白了,她顺从地跟着护士长,来到一个小房间里。
她脱下身上的脏衣服,刚要换上那件新衣服时,余芬芳忽然叫了起来:“等一等!”
她看到了尚小蝶胸前的胎记。
49岁的护士长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丑陋的印记,几乎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脚底一软几乎倒在了地上。
尚小蝶害羞地护着胸前,尴尬地说:“这不是伤疤,是胎记,自打我生下来就有了。”
余芬芳已吓得魂不附体了,她的嘴唇继续颤抖,眼神里的恐惧无法用语言描述。她又把目光移到小蝶脸上,连连摇头道:“不……不……”
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刚才在蝴蝶公墓还伤到脸了?还好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些粉刺痘痘罢了。她迅即把新衣服套在身上,低下头说:
“谢谢。”
余芬芳叹了一口气:“回去吧,今晚要好好休息,还要按时吃药。明天高烧还不退的话,再到医院里来找我。”
小蝶出来,庄秋水也醒了过来。他向妈妈点了点头,便护送着小蝶离开了医院。
已经超过半夜11点了,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回S大。
庄秋水又给双双打了个电话,让她不要再担心。他会送小蝶回寝室的,让双双先睡下吧,她可以明天再来看小蝶。
忽然,尚小蝶又感到浑身无力了,渐渐倒在了庄秋水肩上。
她迷迷糊糊地说:“刚才那老护士真奇怪,在我换衣服时拼命盯着我看,那眼神是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
“她是我妈妈。”庄秋水冷冷地回答。
“啊!”小蝶完全没有想到,她把头靠到另一边车窗,再也不说话了。
20分钟后,出租车穿破城市的黑夜,来到S大校门口。
6月11日深夜23点30分
月色如洗。
女生寝室楼。
庄秋水护送着小蝶来到楼下,当他要进楼时被舍监喝止住了:“喂,这位男生怎么回事!都几点了还敢进来?”
这才意识到不能进女生楼了,庄秋水只能连声说对不起。他让小蝶给室友们打电话,让她们下来接她上去。
但尚小蝶连连摇头,根本就不敢打给室友电话,说怕打扰人家休息。
庄秋水叹了口气,索性自己打电话了,他的手机里存着“校花”田巧儿的号码。
对方很快接电话了,传来田巧儿兴奋的声音:“庄秋水,都那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你能不能下来?我现在你的寝室楼下。”
“哦,等我一会儿哦。”
虽然田巧儿故作矜持,但话语中仍然难掩得意。
小蝶挣脱了庄秋水的手说:“我可以自己上去的。”
“我不放心!我答应过双双,要送你到寝室的。”
田巧儿已经跑下楼梯,但看到庄秋水身边的小蝶时,那张脸立即由兴奋变成失望,接着又转成了对小蝶的轻蔑,潜台词是——就凭你这小样儿?
庄秋水说小蝶生病了,走路不太方便,请田巧儿保护她上楼。
这时,田巧儿的脸色已一阵青一阵白了,她心想你半夜打电话请老娘下来,却是要搀扶尚小蝶上楼,好像这丑小鸭变成了千金小姐,而“校花”倒成了侍女丫鬟!
但田巧儿到底还是要面子,她硬撑着点了点头,便搂着小蝶的肩膀一起上楼了。
庄秋水目送她们消失在楼道里,又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直到舍监出来把他赶走。
同时,小蝶已回到了寝室。田巧儿当即翻脸道:“没想到你还会来装病这一招!算你狠!”
宋优和曼丽也很惊讶,她们正等着12点钟的世界杯比赛。当看到小蝶苍白的脸色,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其实,今天大家情绪都不好,下午刚回学校就听到了一个噩耗——白露死了!
老师禁止她们谈论这个话题,男生们私底下却传得神乎其神:说白露气管里生了一个虫子,最后变成一个硕大的绿色螳螂,撕破白露的咽喉爬了出去……
同寝的室友突然死于非命,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的。虽然平时关系并不是很好,但她们还是掉了不少眼泪。何况前几天白露反常的表现,那天半夜里呕出来的虫子。如今白露的床铺已空了出来,或许她的幽灵仍然眷恋着这里,悄无声息地躺在她们的身边。
尚小蝶爬到上铺,闭上眼睛再也不动弹了。
人生最恐怖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但她再也无法回忆了,宁愿拿个橡皮擦全部抹去。
额头还有些热度,脑子里有无数个人在说话,还没有睡着梦已经跳出来了。
她梦见了妈妈……
6月12日上午10点50分
走出蝴蝶公墓后第一个白昼。
她睡了整整一上午,直至阳光照射到额头,才痛苦地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古老的高墙,没有深深的门洞,也没有荒草下的墓冢,只有金铃子的歌唱。尚小蝶转头看了看对面,床铺上空空如也,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抓了抓头发,责备自己怎么睡了这么久。
床脚就是她的大包,爬起来把包打开。包里还有孟冰雨的笔记本,包括手电筒和指南针。还有手机呢?手忙脚乱找了半天,在书包夹层里找到了,大概是庄秋水帮她放进去的。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热度已退了下去,喉咙也不像昨晚那么疼,但浑身上下的关节还很难受,有什么力量正在撕裂自己。
包里有昨晚医院开的药,她艰难地爬下来,倒杯热水服下了药片。
她看到了白露的床铺——空空如也的床铺,现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白露的日常用品,都被学校老师带走保管起来了。白露的养父母都已经死了,唯一的姐姐去年就死于了神秘车祸,她现在又孤零零地离开世界。
还有,白露喉咙里的虫卵——那究竟是什么?
小蝶又要掉眼泪了。
她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要把从“蝴蝶公墓”带来的尘土都洗掉,但有些东西永远都洗不掉。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子前,她戴上眼镜看着胸前的胎记——奇怪,颜色不对了,本来是丑陋的棕黑色,如今变成了好几种颜色。一大块鲜红色,好像要从皮肤里渗出血来……
原来像道旧疤痕,现在却宛如刚被撕破的伤口,她下意识地捂住胎记,觉得皮肤上微微灼热的疼痛。又感到一阵头晕,越想看清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就越是难受。她痛苦地抱着头,穿好衣服跑回了寝室。
前脚刚踏进房门,陆双双后脚就踩了进来。她带着些吃的东西,来慰问最好的朋友。
“哎呀,你真让我担心死了——”双双忽然想到了白露,立即掩着嘴说,“哦,我们不能说‘死’这个字。”
“你也知道白露死了吧?”
小蝶苦笑了一下,看着曾经睡过的床铺。
“他们传说的是真的吗?白露喉咙里长出了一个螳螂?”
“我——不知道!”
双双突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真的找到蝴蝶公墓了?”
“嗯,不信你可以问庄秋水。”
“他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了。对了,你干嘛不接我电话呢?”
尚小蝶摇摇头,她如何找到蝴蝶公墓的?那里又是什么样子?她不想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6月12日下午14点30分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戚戚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站在课堂上的是孙子楚,洪亮地念出了《庄子
·齐物论》中的《蝶
梦》。
尚小蝶坐在第三排,随着孙子楚抑扬顿挫的语调,唐宋平水韵的古音,她仿佛也随两千多年前的庄周,一同化身为翩然飞舞的蝶。陆双双却偷偷听着MP3里的《两只蝴蝶》。
第一次听孙子楚讲课,原来的老师突然生病,临时请孙子楚来救火。谁知这家伙抛开原有教案,天马行空地说起了庄子。
刚说完《秋水》,便跳到了《庄周梦蝶》:“庄子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在大自然无拘无束地飞舞。他觉得自己更适应蝴蝶的生活,却不知这世上还有个叫庄周的人。一梦醒来,黯然神伤,不知是庄周做梦化为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化为庄周?但蝴蝶不是庄周,庄周也不是蝴蝶,二者在不经意间已然物化!”
小蝶竟听得入了神,传奇的老师仍在滔滔不绝:“清人张潮写有一部奇书《幽梦影》,其中有一句绝妙。”
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
没想到孙子楚还卖了个关子:“同学们,你们自己体会这句话吧。”
课堂里响起轻微的不屑声。
这时,双双对小蝶耳语道:“瞧,旁边那个男的盯着你看呢。”
小蝶警觉地转过头,一个不起眼的男生,迅速恢复了正襟危坐。她紧张地摸摸自己的脸:“他为什么这么看我?”
陆双双也仔细端详着她:“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难道我会变成一个巫婆?”
“Maybe——”
小蝶把头低下来,心底默念着“蝴蝶公墓”。
“下课!”孙子楚在讲台上的喝声,打断了小蝶的胡思乱想。
同时,兜里的手机短信振动了,她掏出手机看到了庄秋水的名字——我在学校体育馆等你。
小蝶甩下了陆双双,第一个冲出大教室。
绕过两栋教学楼,跑进学校体育馆。很多人在打羽毛球,她茫然地在木地板上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原来庄秋水正坐在看台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服,照旧那副周杰伦的样子。
小蝶坐到他身边问:“找我干吗?”
“身体好了吗?”
“烧基本退了,喉咙也不干了,就是手脚关节还有些疼。”
庄秋水松了口气:“记得要按时吃药,若关节还疼也可以再去医院。”
“谢谢,我不用再去医院了——我怕那里的气味。”
沉默许久,他终于说出了疑问:“告诉我,尚小蝶,你是怎么找到蝴蝶公墓的?”
小蝶已没必要再对他隐瞒了:“孟冰雨的笔记本。”
随后,她把如何捡到神秘书包,又看到那张光盘里的视频,进而发现孟冰雨的笔记本。然后搜索到了“蝴蝶公墓”网站,破译了诗稿里的秘密,找到“蝴蝶公墓”的全过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庄秋水。
终于,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像自己做了一次恐怖片的导演。
庄秋水静静地听完叙述,眉毛不时跳动几下:“你运气真好!”
或者说另一个意思:你运气真差!
尚小蝶转头看着体育馆,几个男生熟练地挥舞球拍,羽毛球从空中划过,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飞舞。
“你说你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庄秋水打断了她的凝视,“给我看一下好吗?”
他接过小蝶的手机,第一张照片显然在墓地,断裂的墓碑上刻着几个洋文。他仔细辨认着说:“居然是俄文字母!又称基里尔字母,九世纪的希腊人基里尔兄弟发明的,后成为大多数斯拉夫民族的文字。”
基里尔兄弟?尚小蝶觉得这个词好耳熟啊——对,在《蝴蝶公墓》的诗稿里,有这么一句:“高声背诵基里尔兄弟的文字”。
那句正好接在墓地和十字架后面,指的就是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第二张照片是个竖立着的墓碑,似乎有个手电似的光圈照着,碑上有个美丽的西方女子的相片,看着“照片里的照片”,庄秋水心底隐隐有些发毛。
第三张还是墓碑上的文字,就在刚才那张西方美女相片下面,应该就是墓主人的名字了,同样也是用俄文字母刻的,还有生卒年月是“2-6”。
庄秋水又反复看了几遍:“把这些照片发到我手机上,我请高中同学帮我翻译一下,他现在外国语大学读俄语系。”
随后,小蝶用彩信把照片发送给了庄秋水。
“请保护好自己。”他从看台上站起来,又低声说,“我不愿你成为第二个孟冰雨。”
“等一下!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尚小蝶叫住了他,“你怎么会知道——蝴蝶公墓在经纬九路9号?”
庄秋水沉默许久才说:“好吧,我告诉你。其实,我小时候就知道那地方了。”
他闭上眼睛,体育馆的嘈杂声骤然消失,大脑深处的记忆开始播映,只剩下14岁那年的太阳,还有一大片暗绿色的草地……8年前,庄秋水14岁。
那年暑假,爸爸的工厂已经很萧条,许多工人下岗回家,只有爸爸还每天去上班。他不像其他男生沉溺于电玩,无聊时就会到爸爸单位。那是在老工业区,紧靠着苏州河的工厂。当年厂子大得吓人,耸立着高大的厂房和烟囱,宛如走进宏伟的迷宫。
在那炎热的中午,庄秋水和一个同学来到厂里,他们的爸爸都是厂里的工人。生产线已大半停产,又是午休时间,诺大的厂房里几乎见不到人影。工厂里有许多机器,破旧的车间和仓库,像秘密的军事基地。两个少年寻找着任何新奇的东西,穿过最后一个车间,来到绿油油的草地里。忽然,草丛里传来蟋蟀的鸣叫声——
“一只大虫哦!”
喜欢蟋蟀的同学两眼放光,侧耳倾听声音来源。庄秋水也猫着腰观察草丛。前面有道高高的围墙,荒草中只有蟋蟀声,心底隐隐不安起来。
突然,同学向地面一扑:“抓住它!”
草丛中跃起一个黑黑的小东西,后面两个少年紧紧地追捕,直到它跳进一道门缝,这扇小门上挂着把锁,但早已腐烂锈蚀,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等一等!”庄秋水叫住同学,心跳也更厉害了,“我们不能进去!”
“你听到那大虫的声音了吗?要是被我们抓住了,一定是百战百胜的蟋蟀王!”
庄秋水全都想起来了:“小时候我来过这,刚想进去就被爸爸揪了回来,他重重地打了我一顿。爸爸警告说:绝不可以走进这扇小门,门后是厂里的禁区,谁进去就要送命!”
“切!你爸爸在哄小孩呢!我们都已经初中了,还会怕这种鬼把戏?”
同学嘲笑着跨进了小门。
禁区之门已经敞开,庄秋水呆呆地站在门外。其实他从小就想进去,看看那道围墙后到底是什么?有时爸爸会和同事们聊天谈起那,但都像触了地雷般不敢说下去。
门里又响起蟋蟀王的鸣叫,庄秋水实在憋不住了,也小心地跨进了这道诱惑之门。
他看到了墓地。
在蟋蟀声的伴奏中,数百个墓碑矗立着,荒凉的土地上杂草丛生,间有棺材板露出地面。
“原来是墓地!怪不得是厂里的禁区。”
14岁的少年装胆大,继续伏下身寻找蟋蟀。庄秋水不敢去拉他,担心会一起掉进坟墓。他只能慢慢跟在后面,随时观察周围动静,万一叫爸爸知道,非被他打死不可。
一直追到墓地最里面,蟋蟀王钻进墓穴缝隙。在两人一筹莫展时,庄秋水看到了那只蝴蝶——翅膀一边是美女,一边是骷髅。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蝴蝶,兴奋地想要把它抓住。但“美女与骷髅”异常灵敏,转眼飞进了那道门洞。
庄秋水看清了前面的老房子,凄凉地面对墓地,没有丝毫生气。当中有个幽深的门洞,不知通向地狱的哪一层?
“里面是什么地方?”
“管它呢,我们进去看看再说。”
庄秋水又感到了头疼,似乎有无数根针从坟墓里飞出,扎进他的后脑勺。耳边响起奇怪的叫声,又像无线电波的啸叫,手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
“不!别进去!我们回去吧。”
心头已有了隐隐的感觉——这道门洞才是真正可怕的禁区。
同学轻蔑地吐出三个字:“胆小鬼!”
然后他一个人闯进了门洞。
庄秋水独自站在外头,目送着伙伴消失在黑暗中。门洞里吹来阴凉的风,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但没有逃走,否则在朋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了。
他独自徘徊在坟墓间,等待同学归来。
半小时后,门洞里仍然未有动静。庄秋水有些着急,担心他会不会有事?或者还有另一个后门,这家伙从后门出去了,把他一个人抛在这?
他向门里大喊了一声:“喂!你还在吗?”
又等待了一分钟,门洞里响起一声惨叫!
庄秋水吓得倒在地上,惨叫声的分贝如此之高,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还在继续,如波浪震撼着耳膜。
心几乎要跳出嗓子了,他不敢再听那惨叫声,更不敢走进门洞去寻找。
不可能是恶作剧,同学一定在里面看见了什么,但又有什么能让人如此恐惧呢?
强盗?杀手?尸体?幽灵?
无数啸叫声汇集在一起,所有的脑细胞都熊熊燃烧。他不敢再开动想象力……
庄秋水像个逃兵转身跑去,穿过寂静荒凉的墓地,踏过几块棺材的残片,或许还有一些碎骨头,然后一口气穿过两个仓库,最后在工厂车间里,撞倒在爸爸身上。
儿子的脸色死人般难看,爸爸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说自己摔了一跤。
老爸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也没往其他方面想,便让儿子快点回家。
他独自跑回了家,没向任何人提起刚才发生的事。
同学会不会死了?要是其他人问起该怎么回答?会不会怀疑他杀了自己的同学?在恐惧中度过了剩余的暑期。
两周后开学,庄秋水惊奇地看到了那个同学,仍好好地坐在教室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同学不再和庄秋水说话了,他也觉得自己是胆小鬼,再也无颜面对同学了。
半个月后,喜欢蟋蟀的同学家发生火灾,全家其他人都平安无事,唯独这孩子熏死在了房间里。
庄秋水听到这消息时,耳边响起了那可怕的啸叫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去过爸爸的工厂。”
他讲述完这段少年经历,眼前又回了学校体育馆,尚小蝶就坐在他面前。
“蝴蝶公墓就在你爸爸的工厂里?”
“那是工厂的禁区,没人敢擅自踏入,包括那片外国人墓地。但多年来没人说得清原因,已成为厂里不成文的规定。后来,我听说了‘蝴蝶公墓’的传说,突然脑子开窍,才明白那里就是‘蝴蝶公墓’!”
尚小蝶也捂了捂心口问:“那工厂里的人知道吗?”
“他们从没进去过,当然也不会知道,尽管与‘蝴蝶公墓’只有一墙之隔。”
“后来工厂怎么会给拆掉的呢?”
“效益太差,厂里欠了很多款,最后只能破产。我爸爸也提前内退回家了。老厂房基本都拆光了,据说要造新的住宅楼盘,但因为开发商资金问题,房子迟迟没有造起来,一大片空地始终荒着。”
“还好没变成居民区,否则不知道又要出什么事了。”
他疲惫地点点头,回忆消耗了很多体力:“小蝶,你要保护好自己!所有进入过‘蝴蝶公墓’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得长久!就算能活着出来,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因各种奇怪的原因而出事——至于出事的期限,短的只有几个小时,最长也不过几个月!”
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死刑判决,尚小蝶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么,你自己呢?昨晚你也进入‘蝴蝶公墓’了。”
庄秋水的脸色几分冷酷,锐利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他暴怒地站起来说:“见鬼!昨晚我还不是为了救你吗!”
小蝶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吓得蜷缩在座位上不敢说话了。随后,庄秋水飞快地跑下看台,只留她孤独地坐在体育馆里。
她把头埋进自己臂弯,轻声抽泣……
6月12日晚上19点30分
没有月亮的夜晚。
尚小蝶被双双拉进学校剧场,今天又是他们排练的日子。庄秋水已换上了戏服,看到小蝶便低头说:“对不起,下午我失礼了,请原谅。”
她尴尬地看着庄秋水,明白他在为下午最后一句话道歉:“没关系,我本来就没生气。”
“你们在说什么啊?”双双听不懂他们的话,“什么失礼?”
“没什么。”庄秋水摇了摇头,“我们进去换衣服吧,不然又要被孙子楚骂了。”
10分钟后,“梁山伯”和“祝英台”田巧儿上场了,孙子楚也穿上了戏服,原来他还客串梁山伯的“情敌”马文才。
有个跑龙套的学生没来,孙子楚坚持要补齐人数。他锐利的目光向台下扫了扫,最后落到了尚小蝶身上。这女孩虽然不漂亮,但一双眼睛挺有气质的,他高声道:“喂,这个女生,请你到后台去换下衣服。”
“啊——”小蝶意外地站起来,指着自己问,“是说我吗?”
“对,就是你!别磨蹭了,快去后台吧。”
其他人也都没想到,双双倒是高兴地抓住小蝶的手:“快和我去后台,我帮你换衣服。”
小蝶完全没了主意,被双双拖进后台。陆双双给她换上一套粉红色的汉服,就像唐诗里写的村姑,若再漂亮些就可“人面桃花相映红”了。
第一幕,梁山伯与祝英台出场,身后跟着书僮四九和丫鬟银心。祝英台女扮男装到书院读书,路遇强盗,梁山伯出手相助。双双故意要凑近庄秋水,却被“祝英台”一把拉开。舞台上剑拔弩张,祝英台要与银心主仆单挑。“英雄救美”变作群英PK,众人打打闹闹进了书院大门。
第二幕,寒窗苦读。孙子楚扮演的马文才亮相,活脱脱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但他对田巧儿极不满意,认为她表演虚假做作,完全不像戏文里的祝英台,连个花瓶都不如。他的批评毫不留情面,还威胁再演不好就要换人!田巧儿平时是被大家宠惯了的“校花”,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强忍着眼泪不掉出来。
第三幕是脍炙人口的“十八相送”。跑龙套的女孩登场了,小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第一次上台难免紧张,不小心撞到了“祝英台”身上。田巧儿正好摆个POSE,突然被撞倒在地,狼狈不堪。小蝶连声道歉要把她扶起来,“校花”愤怒地推开她,站起来指着小蝶的鼻子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故意要让我出糗?”
刚被孙子楚骂过,田巧儿正憋着一肚子火,劈头盖脸地对小蝶痛骂了一顿。庄秋水看不下去说:“算了,她都道歉了,你就别再说了。”
田巧儿更气愤了:“你们故意为难我?想演祝英台就自己说嘛,干吗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这幕“梁山伯”PK“祝英台”,可谓梁祝史上最NB的一段。“十八相送”在混乱中收场,连“我家有个小九妹”都省略了。
下一幕直接跳到“楼台会”。孙子楚几次打断田巧儿的表演,断断续续到第四幕结尾,“祝英台”告别时故作深情道:“山伯,若此生不能与君共度,英台愿回到蝴蝶公墓,再与君续前缘!”
话音未落,“梁山伯”的脸色就变了,台词里根本没有“蝴蝶公墓”。
“蝴蝶公墓”如丧钟般敲响在诺大的剧场里。整个剧场寂静了下来,所有演员都看着“祝英台”。小蝶手心也出汗了,要不是双双扶着她,脚底早就站不稳了。
蝴蝶公墓。
仍是马文才打扮的孙子楚回过神来,跳到舞台中央高声说:“今天排练到此为止!大家可以回去了。”
接着他转身盯着“祝英台”说:“你是在报复我吗?”
田巧儿也被吓坏了,她知道祸从口出,连忙捂着嘴巴,摇头说:“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蝴——不,那四个字就脱口而出了。”
孙子楚毫不客气地讽刺了一句:“我看你是鬼上身了!”
6月12日夜晚21点20分
排练不欢而散。
尚小蝶换好衣服和双双告别,在剧场外看到庄秋水——奇怪,他怎么没和双双在一起?她跟着庄秋水到四周无人的小径,突然在他背后说:“喂!”
庄秋水警觉地回过头来,路灯下看到小蝶的脸:“吓死我了!晚上不要随便在外面游荡,早点回寝室睡觉去吧。”
尚小蝶大胆地扬起头:“因为我们刚从蝴蝶公墓出来?随时都会有危险?就像白霜和白露姐妹,失踪的孟冰雨,还有其他传说中的人们?”
“就算是吧。”
“孟冰雨在失踪前找过你是吧?她向你打听过蝴蝶公墓的事情?”
“好,我承认,她想要得到我的帮助。但我劝告她不要去那,只是随便说了一些传说,并没有透露半点‘蝴蝶公墓’的位置。她能自己找到那里,是她的造化,也是她的厄运。”
庄秋水穿过绿树掩盖的小径,疾步向学生宿舍走去。小蝶紧紧跟在他旁边追问:“喂,你别走,回答我的问题!孟冰雨还说了什么?”
他终于停下来,脸庞隐藏的树叶阴影后说:“她寻找蝴蝶公墓的真正目的——鬼美人!”
“啊,鬼美人?”
小蝶想起那白衣长发的女子,古典的眼神里带着妖魔的气息。同时,她想到了在孟冰雨的笔记本里,最后记录的两句话——我从蝴蝶公墓回来了
我找到了鬼美人
孟冰雨说她在蝴蝶公墓找到了“鬼美人”,到底是人还是鬼?
“是一种蝴蝶!”庄秋水用沉闷的语气边走边说,“‘鬼美人’是简称,或者说是探险家起的绰号,国际公认的学名为‘卡申夫鬼美人凤蝶’。”
“卡申夫鬼美人?”
“又简称‘卡氏蝶’,以发现者姓氏命名,就像‘普热瓦尔斯基马’简称‘普氏马’。卡申夫是个白俄医生,20年代流亡中国,在云南一个神秘山谷中,发现了一种极其诡异的蝴蝶——左右两边翅膀图案不一样,左边是美女,右边是骷髅,合在一起就是‘鬼美人’!卡申夫在美国生物学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并寄去了独一无二的‘鬼美人’标本。这种蝴蝶只存在于远古的传说里,立刻震惊了世界。”
“‘鬼美人’是一种稀有的蝴蝶品种?”
“不但稀有,而且神秘。全世界现已记录的蝴蝶一万四千多种。根据不同的形态结构、进化发展及血缘关系分为16科,每个科下分为若干属。中国分布有12个科,‘卡申夫鬼美人凤蝶’就属于凤蝶科。人们怀疑这种蝴蝶早已灭绝,一旦找到就是稀世珍宝,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你怎么知道的?”
“生物系的宁教授告诉我的,他有一次秘密地对我说过:传说在本市某个角落,有一个叫‘蝴蝶公墓’的地方,里面藏着‘鬼美人’。孟冰雨是系里公认的高材生,经常帮教授做实验助理,我相信宁教授也对她说过相同的话。”
“也许我们还得找宁教授谈谈?”
“嗯,我明天联系一下他吧。还有一件事,我和孟冰雨都知道——”他回过头来,幽暗的路灯光线照在眼里,“美国有个研究机构,在全球范围悬赏10万美元,求购‘卡申夫鬼美人凤蝶’的标本,若捕获活体则为25万美元。”
尚小蝶恍然大悟:“孟冰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蝴蝶公墓,要得到‘鬼美人’的原因,就是这25万美元的赏金!”
“至少是一部分动力吧。但我想最重要的,还是人类天生的好奇心与探险欲。孟冰雨一直以为我去过‘蝴蝶公墓’——其实我也是前天晚上才第一次进入。我要她绝对不要去那,也不想给她任何帮助,我预感到她会出事的。果然,她很快从人间蒸发了。”
女生寝室楼近在眼前,舍监又投来了怀疑的目光。庄秋水摇摇头说:
“别多想了,早点睡觉。记住——晚上千万不要跑出来!”
“我听你的。”小蝶又恢复了那柔弱的语气,“晚安。”
6月12日夜晚22点05分
她睡不着。
在上铺翻来覆去好久,总觉得关节很不舒服。田巧儿难得早回来,可能今晚受了很多刺激,想早点睡觉吧。宋优和曼丽在下铺讨论世界杯,今晚是日本对澳大利亚。
小蝶打开床头小灯,翻起萧鼎的《诛仙6》。她是贝塔斯曼书友会的会员,上周通过书友会网购了这本书。除了铁打不动的悬疑小说,她还爱读《诛仙》、《九州》之类的玄幻小说,有时会去萧鼎的博客上留言。至于尚小蝶为什么喜欢《诛仙》,除了小说的故事之外,也因为主人公张小凡的名字与她相近吧。
读了一个多钟头,她摘掉眼镜,刚有些睡意,耳边便响起庄秋水的声音:“见鬼!昨晚我还不是为了救你吗!”
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依然在黑暗的寝室,冷汗从后背心渗出来——还是庄秋水那句话,他们都进入过蝴蝶公墓,而那个可怕的传说似乎是真的。也许,命运同时向他们打开了地狱之门。
“我快死了吗?”小蝶在心底默默问自己,随即回答,“但我不后悔。”
金铃子叫了。
宋优自然从床上跳起来,又对小蝶大发雷霆了一通。这两天宋优有些神经过敏,因为室友白露的死,让大家都生活在恐惧中。尤其是晚上睡在寝室里,总是担心白露会回到床上,然后一个个掀开她们的被子。
尚小蝶紧紧保护着金铃子,直到宋优吵累了继续睡觉。
除了陆双双外,虫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小时候只有虫子才与她亲近,除了最冷的季节,这些小家伙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几乎所有女孩都讨厌苍蝇、蟑螂,妈妈也会一直教育孩子,看到苍蝇要拍死或赶走,虫子会传染疾病。但尚小蝶却是个例外(当然她从小也没有妈妈),从不会踩死蟑螂,而是任由它们爬来爬去,除非接近食物才挥手赶走。
她走到哪就会聚集很多虫子,小学时常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而蚂蚁们也卖力地表演,直到老师来把她揪回教室。那些牵牛、金甲虫之类难见的漂亮昆虫,也总出现在她左右,一时兴起还会抓几只回家照料。
从蟋蟀到叫蝈蝈到金铃子,几乎所有的鸣虫她都养过。有时窗台同时挂着三个叫蝈蝈笼子,地上还有七八个蟋蟀罐——简直成了男孩。每年春天她都会养蚕宝宝,她喜欢看蚕宝宝吐丝的样子,从丑陋的小虫子,变成坚硬雪白的茧子,最后破茧而出羽化为蛾。
同学和老师都认为她古怪,觉得她身上随时会飞出一堆臭虫。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她越没有朋友就越喜欢虫子,而越喜欢虫子就越没朋友。所以,在S大能有双双这样的好朋友,她觉得是上天赐予的福气。
在关于虫子的回忆中,尚小蝶渐渐沉睡了下去。
但愿睡个好觉。
6月13日清晨6点40分
很遗憾,尚小蝶还是没睡好。
从夜里直到清晨,只感到身下的床变成了“幽灵小溪”的荒草地,自己的后背变成了红色书包,野草疯狂地越长越长,刺破她的身体一直钻进骨头。
变成锋利的锯子,将她锯成十几截,血管唱起夜半歌声……醒时浑身上下刺骨酸痛,特别是腿上的关节,疼得几乎抬不起来。戴上眼镜,挣扎着爬下床铺,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很快死掉,就像白霜或其他去过“那里”的人一样。
幸好还可以活着刷牙。
镜子里自己满嘴都是白色的牙膏泡沫。眼睛感觉更不对了,越看自己越头晕。只是脸上的雀斑好像少了,粉刺痘痘不那么明显了,难道这两天新换的洗面乳起了作用?又凑近镜子仔细看看,皮肤也干净白嫩些了。她摸着自己的脸,还是不太敢相信。不,大概又是幻觉吧。闭上眼睛吐出漱口水,尚小蝶匆匆冲了出来。
清晨的走廊寂静无声,不知不觉跑出了寝室楼,来到充满露水的校园小径中。
奇怪,骨头越来越疼,耳边却仿佛响起某种声音——回头已望不见寝室楼,四周全是茂密的树丛,她茫然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闯入了学校的花圃。
又是这个繁花似锦的地方,前面是更荒僻的建筑。她立时想起了那个清晨,美女与骷髅的蝴蝶,带她来到了“幽灵小溪”。
心跳加快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直到看见那盛开的夹竹桃花。清晨的小河上弥漫着薄雾,浑浊的暗绿色水面波澜不惊,却不见那暗红色的神秘书包。
忽然,夹竹桃叶里隐隐有个黑影,鬼魅般穿行在鲜艳的花朵间。尚小蝶差点吓得摔倒,不过去过蝴蝶公墓之后,她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便悄悄地走进了那片树林。
那个人猛然抬起头来,隔着一簇美丽的枝叶,小蝶看到了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
“庄秋水?”
她立时叫出他的名字,他也意外地睁大眼睛,脚下一滑差点掉进河里。
本来大胆的男生,竟被吓成这样——这两天都在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中度过。三天前,他还坚信凡去过“蝴蝶公墓”的人,都会遭到某种神秘力量的报复。但现在,他希望那只是荒诞的传说,“蝴蝶公墓”不过是片老房子,所有的意外纯属巧合。然而,庄秋水并不能说服自己,只能尴尬地苦笑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是你告诉我在这捡到了孟冰雨的书包,所以我过来看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被遗漏了。”他走出夹竹桃林,神色凝重冷峻,转头看着浑浊的河面,“那你又是来做什么?”
小蝶不想回答,自己也无法解释。忽然,庄秋水叫了一声:“那红色的是什么?”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紧贴着“幽灵小溪”水岸边,有个红色的东西藏在野草里。
是那只红色的女鞋。
尚小蝶想了起来,前天并没有告诉他这个鞋子。庄秋水小心地走到河边,蹲下来看着这只女鞋。一只红色的中跟鞋子,看起来小巧玲珑,精致诱人,只是表面沾了许多污垢。
“幽灵小溪”边的红色女鞋,或许已在此躺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孤独地伴着这池绿水——野渡无人“鞋”自横。
庄秋水的手指剧烈颤抖着,眼神里既是恐惧又是渴望,终于抓起了这只神秘的女鞋,这不是灰姑娘的水晶鞋,而是鬼美人的红舞鞋!
小蝶惊讶地摇摇头,没想到庄秋水会拿起这只鞋子——若在路边见到一只脏鞋子,凡正常人都绝不会用手去碰的(捡垃圾的除外)。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庄秋水还把这鞋子浸到河水中,小巧的红鞋没入暗绿色的水面,一波波涟漪随之泛起,仿佛正有一个妙龄女子下河沐浴。
她悄悄走到庄秋水身边,忍不住问:“你在干什么啊?”
“别说话!”
庄秋水的手也浸入了“幽灵小溪”。
小蝶吓得闭起眼睛,她以为那暗绿色的液体,就像有害的化学试剂,他可怜的手顷刻就会被腐蚀掉,只剩下白骨森严的指头。
然而,他的手居然在水里晃了几下,用河水洗那只鞋子。一分钟后他举起女鞋,河水已洗去表面的泥泞,水珠滴干净后,鞋子露出了鲜艳的红色,漂亮的形态更加醒目,发出湿漉漉的耀眼反光。
小蝶胆战心惊地看着鞋子。
庄秋水把这只鞋子拿到眼前,上上下下仔细端详,忽然战栗地说:“就是这只鞋!”
“是什么?”
“孟冰雨的鞋子,在她失踪前几天,一直穿着这双鞋子。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每次参加聚会比如卡拉OK,都会穿上,吸引了很多男生眼球。”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鞋子,“我不会认错的,就是这双鞋子,孟冰雨的红鞋。”
“怪不得她的书包也会在这,可为什么她会把鞋子留在河边呢?而且还只有一只鞋。”
“唯一的原因就是——”
他把目光对准了暗绿色的河水,似乎能看到河底的一切。
“你是说?”尚小蝶捂住了自己嘴巴,不敢把后面的猜想说出来。
庄秋水也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出那最可怕的推测:“她在下面?”
“不!不会的……不会的……”
忽然,他一把拉住小蝶的手,冷冷地说:“我们回去吧,别呆在这鬼地方了。”
正当庄秋水要拽走她时,脚下正好踩到了一块石头。清晨的露水让石头又湿又滑,他立即失去了重心,整个身体都向后摔了下来。
最要命的是,他的手还下意识地抓着小蝶,两个人一起被拖向了“幽灵小溪”——
一阵天旋地转,四周飞舞过红色的夹竹桃,淡绿色的野草地,暗绿色的浑浊水面……
在十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绿色水面凶恶地朝她扑来,根本来不及张嘴发出声音,毛细血管已随着河水剧烈收缩,冰凉彻骨的感觉传遍全身。
“扑嗵!”
第一个掉进水里的是庄秋水,紧接着就是尚小蝶。
“幽灵小溪”激起高高的水花,打湿了河岸边孟冰雨的红鞋。
几秒钟后恢复了平静,一阵薄雾飘来覆盖了小河,似乎从没来过这两个人。
他们就这么消失了?
6月13日清晨7点30分
水很深。
出人意料地深,离岸不到两米的地方,就已经深不见底——虽然外面是夏日的清晨,冰凉的水世界却是北冰洋般漫长的极夜。
尚小蝶完全没入浑浊的河水,幸好入水时闭紧了呼吸,否则这暗绿色的脏水就成为早餐饮料了。接下来的挣扎完全出于本能,双手拼命向上挥舞,却一点都抓不到水面。她感觉自己正垂直向下沉去,两脚完全悬空踩不到底。
瞬间开始后悔——小时候为什么不跟爸爸去学游泳?
四周全是冰凉的河水,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唯恐眼球会被这脏水腐蚀。河水就像黏糊糊的鼻涕,沾在她皮肤上抚摸,简直要撕碎她的身体。
该死的“幽灵小溪”还没有到底!尚小蝶继续往下沉去,最后一口气已屏不住了,肺里难过得像要爆炸!
突然,耳边响起某种声音,从某个遥远的角落升起,漂浮在她的身边。
不知哪种语言的歌声,带有斯拉夫味道的旋律,悠扬,绵长,柔和,诱人,如海底女妖般忽隐忽现。
是的,尚小蝶看到她了——
长发散布亚麻色的光泽,半透明双眼如波罗的海琥珀,白皙的皮肤来自极地冰雪,修长的身段竟如海蛇扭动,红唇轻唱那古老的歌谣:“你在地底潜伏/我在人间等候/你吐丝作茧自缚/我望眼欲穿孤独……”
刹那间,小蝶想起了这张脸,印象深刻永难忘怀——镶嵌在墓碑上的脸。
那个傍晚她走进蝴蝶公墓,凝视这张墓碑上的欧洲脸庞,她是如此美丽如此忧伤,带着另一个世界的纯洁,底下还有那行俄文字母的姓名。
在最后一口气用尽之时,尚小蝶在水底睁开了眼睛。
没有孤独的墓碑,也没有欧洲脸庞的女子,更没有海底女妖的歌声。
只有一具枯骨。
一缕幽暗的光线,竟穿透了暗绿色的水面,顽强地深深射入水下。她看见一团团茂盛的水草,如女子的黑发般飘荡纠缠着——不,真的就是人的头发。
她伸手摸到了一团长发,黑黑腻腻的,只有年轻女子才有这样的头发。
长发中间还隐藏着一双锐利的目光。
谁在水底看着她?
6月13日清晨7点31分
绿色的水,如空气涌入鼻孔。
呛进气管的水让她身体抽搐起来,先是要爆炸的感觉,然后又变成燃烧的烈焰——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
又看到了那张美丽的脸庞,还有那奇异的歌声,即将把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突然,一只手抓住小蝶的胳膊,在她落进最后那扇大门前,又把她活生生地拽了出来。
尚小蝶已失去了意识,没感到自己正迅速上升。一只有力而温热的手,正紧紧揽着她的胸口,带着她飞向生命的出口。
终于,她浮出了水面。
重新回到天空下,身体仍在发抖,条件反射地要把脏水呛出来,但喉咙怎么动也没用,脸色白得与死人没有区别。
庄秋水也变成了一个“绿人”,他吃力地把小蝶拖到岸上,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双手用力压着她的胸口,想要把她呛进去的水压出来。当他摸到小蝶胸口的一刹那,忽然有些犹豫和尴尬。但此刻救人性命最要紧,哪管得了那么多。
小蝶的嘴巴终于张开,吐出几大口暗绿色的脏水,但仍昏迷不醒。
庄秋水摸了摸她的鼻子,还没有呼吸,用力掐着她的人中,依然没用。
只有最后的办法——人工呼吸!
不能再犹豫了,他即刻俯下身来,捏着尚小蝶的鼻子,把嘴唇压到她的口上。
除了父亲以外,平生第一次有男人吻了她的嘴唇。
尚小蝶的初吻!
嘴唇触及庄秋水的一刹那,她突然恢复了意识,模模糊糊感到一阵温暖,某个男人的气息,正透过嘴唇输送到她的气管里。
一口接一口的热度,庄秋水身体里的空气,渐渐充满了她的肺叶,驱逐那些绿色的脏水,给予第二次生命。
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脏水,主动呼吸了一下。
庄秋水的嘴唇离开了,在她耳边喊道:“你能听到我的话吗?用力深呼吸,深呼吸!”
又一次深呼吸,这次是天地间自然的空气,尽管还带着“幽灵小溪”的气味。在庄秋水的指挥下,她自动呼吸了几十下,总算回过一口气来。
她看到庄秋水的脸,同样也湿漉漉的,头发上的水滴到她脸上。只是这张脸已变成了绿色,就像神秘视频中夜视模式的脸。他焦虑地盯着她,随着她眼睛的睁开,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她知道他吻了她,尽管只是为了救她的性命。
尚小蝶也笑了,一半是因为面对这双眼睛,另一半是因为他绿色的脸实在太滑稽了。
其实,她自己的脸也变成了绿色。庄秋水看着这死里逃生的女孩,浑身上下都涂满绿色,也不禁豁然大笑起来。
两人笑了足足3分钟,庆幸自己从死神牙缝里逃生,庆幸躲过了“蝴蝶公墓”给他们安排的一次劫难,庆幸他们能有机会唇齿相依……庄秋水把她从草地上拉起来,而她的四肢还没有力气,便顺势让她倒在自己怀里。他搂着她的双肩,轻声耳语:“你是不是很冷?”
她闭上眼睛,头靠着他的胸口:“是的。”
庄秋水感到了些尴尬,但只能搂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寒。
就这样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他问道:“你在水底下看到了什么?”
小蝶睁开眼睛,想起水底黑色的长发,还有那具森严的骨架。
于是,幸福的容颜变成了彻骨的恐惧……
6月13日上午9点20分
幽灵小溪。
这条小河边第一次围了那么多人,有学校的老师和好奇的学生,当然最醒目的是打捞队员。潜水员在河边顶着头盔样的潜水罩,系着根绳子跳进了暗绿色的河水,校方说这条小河居然有10米深,相当于三四层楼的高度。
一个多小时前,庄秋水和尚小蝶掉进了河里。他们发现水底似乎有具枯骨,被水草紧紧缠绕,于是赶快向学校报告了这件事。当老师看到这对浑身绿色的男女时,还以为他们在玩“绿巨人”的COSPLAY SHOW呢。一开始没人相信,但庄秋水说出去年失踪的孟冰雨后,才引起了老师重视。然后,学校打电话请打捞队过来。
同时,庄秋水和尚小蝶分别回宿舍洗澡,好不容易把浑身上下的绿水洗掉,浴室地板都洗成了浅绿色。小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在室友们诧异的目光中跑回了“幽灵小溪”。
小河周围已挤了许多人。同学们都听说“幽灵小溪”要打捞尸体,自然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大家看着绿色的水面,不知会捞上来什么东西。
等了十几分钟,正当围观的人群有些不耐烦时,水面上忽然有了动静,一个黑色的头盔冒出来。潜水员艰难地爬上河岸,手里还抱着一具绿色的骷髅——
在场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几个胆小的女生吓得蒙起眼睛,河边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尚小蝶战栗地看着这具枯骨,下意识地抓住庄秋水的手。他也明显感到了恐惧,同样抓紧小蝶。
那具骨架并不是很大,原本白色的骨头都已变成绿色,骷髅的头骨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绿色的泥土,黑色的长发挂在水草上,几乎已与头骨分离。
她全身都被茂密的水草缠绕,可以想象在生命的最后瞬间,她曾经在水底拼命地挣扎。也许她会游泳,但双脚被水草紧紧地抓住,就这样活活淹死在了水草中。
尚小蝶只感到恶心,刚才若没有庄秋水救她,恐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子吧?她发现在骷髅的右脚骨上,还套着一只女式鞋子,也被水草牢牢固定住了。
虽然沾满了绿色污泥,但经过水面的洗涤,还是露出了红色的表面,那小巧玲珑的中跟样式,正与河边那只红色女鞋一模一样。
庄秋水颤抖着喊道:“孟冰雨!”
当场又一阵骚动,一个老师走过来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孟冰雨?”
“鞋子!我认得这只鞋子,原来河边还有她的一只鞋子。”庄秋水盯着那只鞋子,紧紧捏着小蝶的手,“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一定是在这条河边,失足滑入了‘幽灵小溪’!”
这时打捞队抬起尸骨,准备送到法医那里去鉴定。
“秋水!”
后面人叫他的名字,庄秋水回过头来见到了双双。
双双同时也见到了尚小蝶,她的手正被庄秋水紧紧地握着,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头发好像还没有干透。
庄秋水尴尬地放开小蝶的手,尚小蝶也害羞地低下了头,轻轻躲到了一边去。
陆双双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咬着嘴唇发不出声音,脸色就和“幽灵小溪”一样难看,然后扭头离开。
6月13日下午14点20分
尚小蝶飞快地跑过校园。
上午在“幽灵小溪”发现疑似孟冰雨的尸体,好像自己还没从暗绿色的水底浮起。那死里逃生的瞬间,竟在水底见到了那张欧洲女子的面容——蝴蝶公墓的墓碑上的照片,难道那些传说是真的,没人能走出蝴蝶公墓还活得长久,这只是一次严厉的警告而已,她和庄秋水逃得过初一逃不了十五?
耳边不停响起那女妖般的古老歌声,如那池绿水源源不断地灌入脑中……
两分钟前,她忽然想起还有一场考试。
冲进考场时,卷子已经发下来了,她匆匆找到座位,周围的人都偷偷笑她。但也有人以异样的目光看她,特别是前排的小胖子,就是上次打电话说“我爱你”的那个恶作剧的家伙,不停回头盯着小蝶。双双坐在两排课桌外,也像看到外星人似的盯着她,小蝶愧疚地低下头。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么引人注目。中学时无论男女同学,从没人多看过她几眼。有的老师几年叫不出她名字,甚至高中班主任有时也要想好久,才记得起“尚小蝶”这三个字。常在街上遇到高中同学,对方却视而不见走过,她也只能失望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和别人打招呼。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人,早已融化在稀薄的空气中。
要命!虽然古汉语是她喜欢的课程,但这几天根本没复习,看到题目脑子就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句子都看不懂——高中时她还能熟练背诵这一句。
试卷第三页,在诗词默写里看到“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刹那间,“蝶恋花”这三个字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心底升起一幅画面——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她一口气默写出了整首词,已被冯延巳或欧阳修灵魂附体。
脑中响起3个月前老师在讲台上说的话:“蝶恋花,是唐教坊曲名。本名《鹊踏板》。曼殊词改今名。调名取梁简文帝萧纲诗句:翻阶蛱蝶恋花情。”
又一次看到“蝶”这个字,尚小蝶心底一惊,仿佛自己轻了许多,也在雕栏玉阶前翩翩翻飞……
6月13日晚上19点50分
月黑风高夜。
尚小蝶来到S大有名的图书馆。鉴于这里是《地狱的第19层》中高玄与春雨认识的地方,故而有许多女孩跑到最深一层的书架后,等待那想象中的高玄出现。
好久没来图书馆了,这幢苏联式的老旧建筑,就像二战的堡垒般坚固。
偌大的阅览室里,只有几个临时抱佛脚的人,硬着头皮看什么资料。
下午的古汉语考试完全不知所云,只有诗词填充和默写没忘记。多半要开红灯了,若明天考试再不及格,就真的不敢回家了。小蝶拿了厚厚一叠参考书,才看几页就头晕,她把眼镜摘下来,反而能看清楚一点。
昏昏欲睡地看了十几分钟,脑子却还想着绿色骷髅上的红色女鞋。
她翻到一本中文系的系刊,白色封面上打着目录,其中一篇叫——《〈蝴蝶秘谱〉之研究》作者白霜。
白霜——“鬼美人”的文章,不会同名同姓吧。发表时间是去年5月,正好是白霜出事之时,文章开头赫然打着“作者白霜,本校古汉语专业硕士生在读,导师某某某”。
没错,就是死于车祸的“鬼美人”白霜!也是她死去的室友白露的姐姐。
尚小蝶打起精神,仔细看起这篇文章。
白霜在开头写道——
《蝴蝶秘谱》,相传始作于战国时代,至东汉成为道家修炼之早期秘笈。最终于“靖康之变”中,随同宋徽宗的宫殿被金人付之一炬。自其诞生之日起,这本千古奇书,便充满了传奇色彩,成为后人猜测与想象的不解之谜。
笔者自幼便对《蝴蝶秘谱》之传说万分神往,进入S大学习以来,更有幸博览群书,立志自浩瀚之史料中,寻找《蝴蝶秘谱》之踪迹。经最近几年来之钻研,笔者查阅了数百种绝版古书,又曾远赴湖北、河南、安徽、云南等省区实地考察,终得以破译《蝴蝶秘谱》之谜,解读其千年之密码。文中研究之成果仅笔者一人之见,在此征求各位老师同学指正。
白霜详细阐述了《蝴蝶秘谱》最古老之出处,《列子》、《山海经》、《绝越书》等先秦两汉古籍,都提到过此书,在早期的道教典籍里,也有《蝴蝶秘谱》的记载。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会记得割据汉中、最后投降曹操的张鲁,此人不是一般的军阀,而是政教合一的统治者,曾秘密供奉《蝴蝶秘谱》。因为本书有神奇之力量,能使战死者复生,又能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
当曹操大军逼近汉中之时,也是《蝴蝶秘谱》提醒了张鲁,才促使他投降。这是白霜从一本绝版的宋朝古书里看来的,作者是汉中教徒后代,书中保存着三国时代的巫术咒语。
《蝴蝶秘谱》最吃香的正是魏晋风度时代,彼时道家玄学大盛,文人既服石散又读秘笈。据说阮籍嵇康及竹林七贤均酷爱此书,“云间陆士龙”的陆云还把此书奉为至宝,竟能在文人聚会中叹为观止地全文背诵一字不差。北方大乱后,士大夫纷纷南逃,但还是有人保存了本书。陶渊明就写过一篇关于《蝴蝶秘谱》的文章,可惜早已失传。
唐太宗李世民虽崇信道教,却认定《蝴蝶秘谱》是一部万恶巫书,下令全国烧毁此书。许多珍贵的《蝴蝶秘谱》就此化为灰烬,仅有少数几部孤品,被人冒死深埋于地下。据说李白年轻时游历天下,就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读过本书,也可能这本书给了少年李白很多灵感,造就了后世一代诗仙。
北宋年间,《蝴蝶秘谱》更加珍贵。最后剩下唯一的孤本,被风流天子宋徽宗高价收藏。这位精通书画的艺术家皇帝,深深迷恋上了本书,却不想落得个国破家亡。《蝴蝶秘谱》也在大火中魂归九天了,至此终成千古之谜,也可算是中国文化的一大损失。
《蝴蝶秘谱》主角是一种蝴蝶,有个奇特雅号——“鬼美人”。这种蝴蝶无比怪异,双翅一边是美人,另一边则是枯骨。东夷百越三苗等民族,都曾把这种蝴蝶奉为神灵,许多神秘传说也与其有关。但在先秦华夏人眼中,“鬼美人”却是极大的恶兆,就像半夜看到猫头鹰,见到“鬼美人”就预兆着死亡。春秋时许多战役前,战败一方的将军都会看见或梦见“鬼美人”,而这位将军也往往阵亡于战场,比如吴越争霸,西施被进献给吴王,有一天在宫中看到“鬼美人”飞过,便通风报信给越王,勾践轻易灭亡了强大的吴国。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鸣,有些学问家想捕获“鬼美人”为己所用,结果因此枉送了性命。
白霜还查阅了大量外文材料,请人翻译了一些古希腊文与拉丁文,发现古希腊神话中也有“鬼美人”,传说是特洛伊战争中美女海伦的化身,甚至著名的俄狄浦斯恋母杀父传说亦与之有关。中世纪后基督教广泛传播,“鬼美人”被认为是异断邪说而遭禁止。
历史学家认为所谓的“鬼美人”,不过是古人的一种臆想,寄托了人类对于美丽的向往及死亡的恐惧。但在9年,一个白俄医生在中国发现了“鬼美人”蝴蝶,并得到国际学术界的认可,确认“鬼美人”为一个新物种。可见上古传说并非没有根据,只是后来环境变化,大多数“鬼美人”都已灭绝,只有极少数幸存在一些秘密的山区里。
至于《蝴蝶秘谱》的原始作者?白霜也做了深入细致的研究,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始作佣者竟然是——庄周!
《蝴蝶秘谱》是庄周生命中的最后一篇著作。他在某个夏日清晨,亲眼目睹了“鬼美人”蝴蝶,便深深迷恋上了,甚至把它作为自己深爱的女子。他如痴如狂地搜集这种蝴蝶的资料和传说,历尽心血完成了天下奇书《蝴蝶秘谱》,直至45岁去世……
尚小蝶看到这已目瞪口呆,白霜不但胆量惊人,而且能从残缺不全的材料中,凭借逻辑推理得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结论。
晚上9点钟,图书馆要闭馆了。仓促地把材料放回书架,一路小跑离开阴气沉沉的图书馆。
月亮藏在乌云里,今夜风声猎猎,是否是“幽灵小溪”的哀嚎?
6月13日夜晚21点50分
女生寝室。
田巧儿已经睡下了,宋优和曼丽都在背书。刚从图书馆回来的小蝶,翻开教科书只觉得头大,好像文字都变成蝴蝶飞了出来。
她爬到上铺打开电脑,第四次登陆了“蝴蝶公墓”网站。按照以往的步骤,顺利地进入首页,又跳过地图和路牌,进入黑暗的甬道。打开最后的大门,上次就是在这里死机的,但这回却顺利进入了。
耳机里又响起那首歌——脑子微微一惊,她几乎能默念出那些歌词……随着幽幽的歌声起伏,屏幕渐渐浮现出一张图片,是那种光影分明的黑白照片,不知来自哪个年头?照片里是个欧美女子,淡淡的头发苍白的脸,深邃的眼睛大而明亮,配着一只笔挺的鼻子,嘴角温柔地微微翘起,似乎还有个小酒窝。
真是绝世的西洋美人,当今好莱坞也难觅的俏佳人。
没错,就是她!
尚小蝶的眼球几乎弹出了眼眶——屏幕上的这个西洋女子,正是“蝴蝶公墓”最后那尊墓碑上的照片。
她永远都不会记错这张脸,镶嵌在墓碑上的这张脸,在黑暗的水底见到的这张脸,隐藏在时光迷雾背后的这张脸。
“你是谁?”
小蝶几乎贴着屏幕,或许某个空气中的幽灵会听到。
她又点了一下这张照片,网页变成一段文字,那迷人的歌声依然继续。
文字的排练方式像墓志铭,用粗体字写着——
你听到这首歌了吗?你听清楚歌词了吗?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蝴蝶公墓——这首歌叫《蝴蝶公墓》。
而你现在听到的声音,就是由刚刚那个西洋女子所唱——她的名字叫伊莲娜。
唱片介绍——
5年,总部设在上海的BMP唱片公司,为一名叫伊莲娜的白俄女歌手,灌录了一张名为《蝴蝶公墓》的唱片。其中的主打单曲就是这首《蝴蝶公墓》,词曲作者都已不可考,只有演唱者伊莲娜的名字流传下来。该唱片总共收入了12首歌曲,有5首俄文歌,3首英文歌,3首法文歌,只有1首中文歌——便是主打歌曲《蝴蝶公墓》。虽然伊莲娜出生在俄国,但从10岁起就在上海长大,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若不知道原唱者是谁,一定会以为是中国女子所唱。伊莲娜当时并非有名的歌星,只是参加过歌剧《蝴蝶夫人》的表演,在旅沪外侨中有一定知名度。所以,这张《蝴蝶公墓》唱片仅在外侨中流行,大部分中国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6年,伊莲娜因难产而死,年仅24岁。
《蝴蝶公墓》唱片亦随之而被人遗忘,唯有这首同名主打歌曲,仍然飘荡在城市边缘的夜空中。
以下为全部歌词——
白:三千年前,你一睡不醒
你在地底潜伏
我在人间等候
你吐丝作茧自缚
我望眼欲穿孤独
你任沧海换了桑田
我任石烂再加海枯
一场梦做了三千年
唯有誓言永远不变
你我相约在蝴蝶公墓
白:在这个冷酷的夜
我走进荒凉废墟
看见墓碑上
刻着一对美丽蝴蝶
刹那间月光掉下眼泪
(副歌——)
打开传说中蝴蝶公墓
今夜灯火无比灿烂
你身着七彩蝶衣
走遍茫茫尘世翩翩飞舞
打开传说中蝴蝶公墓
但愿时间就此凝固
你我用翅膀祝福
走遍前生今世梦魂几度
白:三千年后,你从梦中复活
是,就是这首歌——屏幕上的歌词,配着耳机里传出的歌声,仿佛那70年前的美丽女子,柔情脉脉地坐在尚小蝶身边,低吟浅唱着这首《蝴蝶公墓》。
就当她几乎要在这歌声中沉醉时,耳机里的音乐突然停止,只剩下一个冰凉的女声——
“尚小蝶……尚小蝶……尚小蝶……尚小蝶……”
是谁在呼唤她?
分明是从网页里发出的声音,难道那个唱歌的声音是活的?居然还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来了——
穿着华丽的彩色长袍,双臂伸展大袖轻垂。亚麻色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冰雪般的脸庞,镶嵌着一对半透明的眼球。她鲜艳的裙摆和袖子,竟如蝴蝶双翅般耀眼。
这已不是女生寝室,而是黑暗空旷的舞台,一束强光照射着她和小蝶,四目相对没有言语。轻柔抒缓的歌声竟似蝴蝶的尖叫,穿越巨大空旷的舞台,掀开了剧场屋顶!锐利的阳光从头顶射下,洒在彩蝶翩翩的衣裙上。这才发现她左边的大袖上,绣着一张美人的脸,右边袖上却是可怕的骷髅。阳光直射在衣服上,燃烧起熊熊火焰,整个人都烧成了灰烬……尚小蝶猛然一哆嗦,回到了寝室的上铺。
她赶紧退出“蝴蝶公墓”网站,拔下耳机躺倒在床铺上。
但那个呼唤还在继续。
6月14日上午8点30分
小蝶醒了。
周三早上,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才想起9点钟还有一场考试!
糟了——她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冲出寝室匆匆洗漱一番,啃个蛋糕就跑向考场。
幸好没有迟到,但一拿到卷子就头晕了。没答几道题,眼睛又看不清了,几乎一头栽倒在课桌上,只能摘下眼镜,却看到最后的论述题——谈谈你对“庄周梦蝶”的理解?
梦蝶?刹那间她的心又跳了一下,想起昨晚在图书馆看到的文章,眼前立时浮现——秀美的山川间飞过一只奇异的蝴蝶,被无数命题困惑的哲人走出草庐,见到一对美女与骷髅的翅膀——这是一次传奇的邂逅,是人类思想史上最美妙的瞬间。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提笔写道——
著名的“庄周梦蝶”,出自《庄子·齐物篇》。庄周化为蝴蝶,从复杂之人生步入简单之逍遥,乃庄周之大幸;蝴蝶化为庄周,从简单之逍遥步入复杂之人生,乃蝴蝶之悲哀。但据千古奇书《蝴蝶秘谱》记载,庄周并非仅仅梦见蝴蝶,而是在现实中见到了蝴蝶——上古最神秘的“鬼美人”。当庄周见到“鬼美人”的一刹那,他被这天地间的奇迹震撼,通过它领悟到了世界宇宙之真谛。这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就好像在沙漠跋涉数十载,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绿洲清泉。他宁愿自己化身为蝶,变成这只神奇的“鬼美人”,翩翩飞舞于山川草木间,忘却尘世之烦忧,洞彻万物之美妙。于是,庄周先生写下聊聊数语之《蝶梦》,感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他不知是身为蝴蝶梦庄周,还是身为庄周梦蝴蝶?或许,庄周本该是个“鬼美人”,而不该错生在这充满烦恼的人间。
写完这一大段,尚小蝶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似乎整个人都要飘浮起来,飞出窗外去寻觅田野的山花。
也许最近做梦太累,她居然在教室里睡着了。直到监考老师拍了拍她肩膀,才发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看卷子好像已经涂满了,没开天窗便交了卷。
刚走到外面的走廊,迎面就看到陆双双走过来,她立刻上前打招呼:
“双双!”
没想到双双一脸冷漠,一言不发地与她擦肩而过。小蝶尴尬地回过头,这还是双双第一次不理她,真的生她气了?她想起昨天上午,双双看到她和庄秋水拉着手,可是——
小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心情烦躁不安时,短信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看到了庄秋水的短信——
现在有时间吗?请到19号楼来一下,我有要事告诉你6月14日上午10点40分
尚小蝶来到S大的19号楼,许多教授的办公室都在这。庄秋水在楼下等着她,见到她第一眼就有些奇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昨天的事,很抱歉是我把你拖到了水里。”
“啊,我已经不想那件事了。”她低下头嘤嘤地说,“至少我们现在都还平安无事。”
他还是有些紧张,牙齿咬着嘴唇:“是啊,但愿我们都能平安,远离传说中的厄运。”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我联系好了生物系的宁教授,孟冰雨曾向教授打听过‘蝴蝶公墓’。我打了好几个电话,宁教授终于答应见我了。”
说着来到4楼的办公室,屋里只有教授一个人,50多岁,又高又瘦,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色凝重地面对来客。
没等庄秋水开口介绍,宁教授就先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从小河里捞出了一具尸体。今天法医已经证实,那具尸骨就是孟冰雨。”
庄秋水也像做错事般低下头:“对不起,是我们两个人发现她的。”
“一年来我都希望她没死,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躲起来,进行某个项目的秘密研究——可没想到她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在水底慢慢地腐烂……”宁教授苦笑了一声,看看小蝶说,“小丫头先坐下吧。”
“教授,一年前孟冰雨来请教过‘鬼美人’是吗?”庄秋水又一次提出了疑问。
“我非常器重孟冰雨,便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鬼美人’学名‘卡申夫鬼美人凤蝶’,而卡申夫并非生物学家,充其量只是昆虫爱好者,全名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卡申夫,苏俄十月革命后逃入中国,在上海开了家白俄医院。根据他发表在美国权威生物学刊上的论文,说9年在云南旅行期间,在一个开满鲜花的神秘山谷中,发现了几只‘鬼美人’蝴蝶。卡申夫将‘鬼美人’标本寄到美国,从此轰动了全世界。5年,他神秘地死去了。”
“教授,你还跟孟冰雨说过其他事吗?”
“其他——我还对她说过一件往事,23年前的往事。”
“请你也告诉我们吧,因为这关系到我们——”
小蝶本想说自己进过“蝴蝶公墓”的,但又怕让教授感到恐惧,看得出教授心肠很软,尤其无法拒绝女孩子的请求,这大概也是孟冰雨找他求助的原因吧。
“23年前,我还在S大昆虫研究所读博士。有个同事比我小几岁,既年轻又聪明,一心想解开‘鬼美人’之谜,他女朋友也在我们所工作,我们3个彼此很熟。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找到了‘鬼美人’,并制作了一个标本。我们将他发现的标本,和‘卡申夫鬼美人凤蝶’的资料做了仔细比对,确认它就是‘鬼美人’!”
“是怎么发现的?”
“他说是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发现的——蝴蝶公墓。”
听到这4个字,尚小蝶的眼皮跳了几下。
庄秋水让自己保持镇定:“教授,他是如何找到蝴蝶公墓的?”
“他不愿告诉任何人,在领导面前也不说实话,胡乱编了个偶然发现的理由。他说进入‘蝴蝶公墓’是有代价的,他不愿其他人再找到那里。我当时很生气,觉得他太自私了,一人独揽研究成果,想永远享有秘密资源。发现‘鬼美人’,至少证实它还没有灭绝,单位提了他职称,还分配了一套新公房,甚至给他公费出国留学的机会。”
“啊,他太幸运了!”
教授长叹了一声:“所里每个人都羡慕甚至嫉妒他——除了他的女朋友,她当然最高兴,有了房子就可以结婚。然而,就在两人举行婚礼前一天晚上,他竟死在了自己屋里——全身皮肤都烂掉了,死状极其惨烈,不忍卒睹。
他的死因至今都没查清楚。”
庄秋水终于受不了了,似乎看到了自己浑身腐烂的样子,他转头看着尚小蝶说:“听到了吗?这就是去过‘蝴蝶公墓’的下场!”
小蝶也早给吓傻了,庄秋水是在责备她吗?他不正是为了她才进入“蝴蝶公墓”的吗?庄秋水完全有理由恨她!
宁教授继续说:“还有更奇怪的——‘鬼美人’标本一直放在他实验室的保险箱里,我们后来打开保险箱时,却发现标本已化为一堆灰烬。”
“听起来像符咒!”
“从头到尾都那么不可思议,当我看到他拿出‘鬼美人’标本时,就隐隐觉得他脸上蒙了一层东西。我把这件事告诉孟冰雨,就是为了警告她,让她打消去蝴蝶公墓的念头。”
尚小蝶却想到了另一个人:“他是在结婚前夜死的,那他的未婚妻怎么办呢?”
“当时,他们都领好结婚证了。”教授指了指办公桌的玻璃台板,“这就有他们的照片。”
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黑白照片,是3个年轻人的合影。左边那人又瘦又高,年纪也稍微长些,一看就知是当年的宁教授;中间是个英俊的青年,梳着当时流行的发型;右边是个年轻女子,长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美目流连,风姿绰约,颇似80年代的电影明星。
庄秋水怔怔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子,低声赞叹:“好漂亮啊!”
而小蝶完全傻了,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
“左边那个自然就是我了,当中是刚才故事的主人公,我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右边那个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我的同事,她叫祝蝶,祝愿的祝,蝴蝶的蝶。”
“祝蝶?祝英台的蝴蝶?很好听的名字。”
宁教授点了点头:“后来,祝蝶离开了我们研究所,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忽然,小蝶一把推开庄秋水,冲出了办公室。
她一直跑到大楼底下,胳膊才被庄秋水抓住,他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在教授面前太失礼了吧?”
尚小蝶剧烈地喘息着,表情冷酷怪异,竟让庄秋水感到几丝恐惧。他缓缓放开她的手,发觉这女孩的眼睛里有股邪恶的妖气。
终于,她恍惚地回答:“刚才,照片里的女人——是我的妈妈。”
6月14日晚上20点40分
女生寝室。
曼丽摊着她的笔记本电脑,看“超级女生”分赛区比赛。这台最新款的SONY电脑,是她的老板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她常拿出来给同学们炫耀。富家女总不乏追求者,除了田巧儿,她也是收到鲜花最多的一个。宋优也在旁边看“超女”视频,今天心情稍微好了些,估计考试又是全班第一。
下午刚听说一个消息,白露生前买过一笔意外伤害保险,她因特殊原因身亡,保险公司已进入理赔程序,据说赔偿金额有几十万元。同学们说白露在老家欠了很多债,这下倒可以把那些债还清了。
小蝶立即想起了“蝴蝶公墓”的哭墙,在墙缝里看到了白露许愿的纸条——
第一:我要见到我姐姐,第二:我想为我和姐姐还清所有的债务是的,白露当然已经见到了她的姐姐——死了就能在黄泉路上见到姐姐。
现在她和姐姐欠下的债务,也因为保险公司的理赔而可以还清了。
白露的两个愿望都得到了实现。
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尚小蝶越想越毛骨悚然,不到10点就爬到了铺上。
几十分钟后,下铺传来宋优轻微的声音:“你知道吗?WOW在‘幽灵小溪’里发现了一具死人骨头!”
曼丽以为小蝶已睡着了:“你才知道啊?中午在食堂,几乎人人都在说这件事呢。死者是去年失踪的生物系女生,没想到隔了一年才发现她还泡在水里。嘿,还有更让人害怕的!你晓得吗,那个淹死鬼曾去过‘蝴蝶公墓’!”
宋优吓了一大跳:“真的啊?”
“她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对了,据说还有其他人也去过‘蝴蝶公墓’!
比如我们寝室的白露——还有一点我搞不懂啊,你知道三年级的庄秋水吗?”
“那个帅哥?”
“对,就是他和WOW一起发现了水底的尸骨。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
田巧儿也暗暗喜欢过他呢。”
“嘘!别让巧儿听到。”宋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看来WOW真不简单,这两天我发现她变了,和过去很不一样。”
突然,上铺的田巧儿一声惨叫,跳起来打开寝室大灯。原来一群小蟑螂爬到了她脸上!下铺的宋优也尖叫了,她床上也爬出几个蟑螂。寝室里乱作一团,蟑螂们越来越多,奋不顾身地爬到她们身上。
曼丽吓呆了,这些德国小蟑螂近年在国内疯狂繁殖,最近又在寝室里频繁出没。她拿出超市买的杀虫喷雾剂,向宋优和田巧儿身上喷去。两个女生吓得乱叫,只能用手捂着自己脸。喷雾剂确实有效,蟑螂们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田巧儿惊魂未定地指着小蝶:“就是你!你不是喜欢养虫子吗?看看你带来的好东西!”
“对不起——”小蝶轻声地说,但又马上摇头,“不,这不关我的事!”
宋优忍无可忍地掀起小蝶的床铺,立即尖叫起来——床铺下竟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上百只蟑螂!黑色的小东西快速地爬来爬去,一见到灯光便四散开来,顺着床架爬到下铺去了。
下面正好是宋优的床铺,还是曼丽眼明手快,把杀虫剂喷向虫子们,一大群蟑螂又被消灭了,剩下的也不知逃到哪去了。
看着自己床上一大堆蟑螂尸体,宋优恶心得要吐出来了,发疯似地向小蝶大叫:“看到了吗?这些虫子都是从你床铺底下出来的——天哪!我恨死你了,你这个怪物!”
曼丽怕她们情绪失控,赶快问小蝶:“怎么回事啊?你从哪带来的虫子?”
尚小蝶已百口莫辨,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虫子。
“都是你引来的虫子,我们寝室里有了你,就永无宁日!”宋优指着小蝶的鼻子说,“还有你的金铃子,快点把它给扔掉。”
“不,扔掉它就等于杀了我!”
宋优爬到上铺去拉小蝶抽屉,小蝶把金铃子死死抱在怀中。宋优抓着她的手:“快给我,我要把它扔出去!”
“不!”尚小蝶已忍无可忍,全身血液冲上脑门,一口气在胸腔憋了许多年,终于如火山爆发了——眼前闪过黑暗中的墓碑,还有那双半透明的眼球。不知谁赐予她的力气,竟一把将宋优推下床铺,结结实实地摔在水泥地板上。
宋优一声惨叫,寝室里鸦雀无声。小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依旧紧紧抱着金铃子,躲在床角轻声抽泣。
田巧儿和曼丽都睁大了眼睛,她们以为宋优摔死了,鲜血正从她的额头流出。
忽然,宋优轻轻叫了一声:“救……命……”
曼丽赶紧扑到她身上,宋优的额头撞破了,还好血流得不多,手臂和膝盖也有擦伤。
“快点送去医院吧。”田巧儿提醒了一声,她和曼丽一起把宋优抬出了寝室。
寝室里只剩下尚小蝶一个人。
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担心宋优会不会死掉?万一她真有个三长两短——眼泪叭嗒叭嗒落到床铺上。她重新把床铺摊好,盘腿枯坐了十几分钟,期望明天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
或者,回到妈妈温暖的腹中。
“妈妈……”
脑中浮起上午看到的那张黑白照片,年轻美丽的妈妈对她柔声说:“小蝶,你好。”
这时,尚小蝶打开笔记本电脑,第五次登录“蝴蝶公墓”网站。
进入首页,穿过“蝴蝶公墓地图”,她已驾轻就熟,就像来到自家客厅;而“黄泉九路”就是她家的门牌;走入地下室甬道,打开卧室房门;随着伊莲娜的歌声,看到她与5年的《蝴蝶公墓》唱片介绍。
网页最下端有个老唱片图标,点开竟是一组照片——不再是风姿绰约的女子了,而是一具冰凉可怖的尸体!
随着图片一点点全部显示开来,小蝶差点又从上铺摔下来,她后背紧紧靠着墙跟,仿佛那些死人要从屏幕里爬出……
天哪,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十几具尸体!有单独一个死者一张照片的,也有几个人躺在一起的,虽然全都是黑白照片,看不出血污的颜色,但那深深浅浅不同的衣服,仍看得出这是残忍的杀戮。
刚刚经历了“宋优流血事件”,又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几乎让小蝶的晚饭都吐出来。她捂着嘴巴,整个胃都在抽痉,宛如已置身于死者们中间。
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才把情绪慢慢平稳下来。她又仔细看了看这些照片,总共30张,每一张都可单独点开看大图片,差不多占满了整个屏幕。照片明显很老有些模糊,大概有几十年历史,但有几个死者的脸,却拍得异常清晰,光影分明的黑白照片上,栩栩如生宛如刚刚睡去。
令尚小蝶感到不解的是,照片里竟全是欧洲人的脸!
特别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看起来有中外混血的味道,那张脸白净而纯洁,胸口却插着一把手术刀。
难道这是发生在国外的血案?
带着满腹疑惑拉到网页最下面,她点击了一个NEXT的标记,立刻进入了下一层网页。屏幕上又是一排加粗的字——
刚才那组照片是否令你感到不适?如果你是正常人就一定会这样的,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只是告诉你一桩曾经轰动上海的血案:
5年,上海叶卡捷琳娜医院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天清晨人们发现,医院里的18个病人,全都被手术刀残忍地捅死了。而院长卡申夫的尸体也血肉模糊,死得极其惨烈!
这是一桩19条人命的惨案,死者全部系流亡中国的白俄侨民,本案震惊了当年的全国,警方投入了大量人力侦破,甚至开出10万大洋的巨额悬赏,但最后仍没有明确结案。
人们最认可的一种可能性是:凶手是一个吸血鬼。
现在你会提出疑问吗?为何要把这组70年前的照片,和这个凶案的介绍放在“蝴蝶公墓”网站里?
因为,本案现场叶卡捷琳娜医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祝你好运!
6月15日上午8点20分
尚小蝶醒了。
女生寝室的上铺,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膝盖顶着双肘,背弯成了半圆形,就像只硕大无朋的蚕蛹。
冬眠过去了吗?
昨晚如何睡着的?笔记本电脑还捧在怀里,监视器处于节电状态——想起昨晚上了“蝴蝶公墓”网站,看到5年叶卡捷琳娜医院的血案。往后又发生了什么?小蝶实在想不起来了,她挣扎着改变“蚕蛹”的姿势,关闭了电脑。
对面的田巧儿依然熟睡。小蝶把头探向下铺,曼丽也睡得很香,宋优的床铺却是空的。寝室中间的地板上,隐隐有暗淡的血迹。
小蝶戴上眼镜跑出了寝室。
半小时后来到学生食堂。她刚端着餐盘坐下,陆双双就出现了。可眼睛越来越难受,只好摘下眼镜来确认——
双双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小蝶把餐盘端到她跟前说:“早上好,前天——”
她不想因为一个庄秋水,失去自己唯一的好朋友。然而,一句话在喉咙堵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又不敢把打伤宋优的事说出来,担心双双也会怕她,认为她是个带着虫子的小怪物。
“你到底要说什么啊?”双双纳闷地问。
小蝶又戴上眼镜,直勾勾地盯着双双,却发现双双长出了两个头——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结果双双长出了三张嘴巴。
陆双双都被她看怕了:“喂,你别这么看我好吗,好像在用眼睛杀死我。”
小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看到了那双半透明的眼睛,那张墓碑上的美丽容颜……她倒在地上,镜片摔得粉碎。
周围的人纷纷围拢过来,双双惊慌失措地扶起小蝶:“怎么了?别吓我啊。对不起啊,我不该因为秋水恨你,我知道你们之间没什么的,全是我自己在瞎猜。”
尚小蝶被送到医务室,校医给她做了检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双双感到奇怪,为什么小蝶戴着眼镜就会头晕,脱下眼镜倒什么事都没了?
校医为小蝶检查了视力。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尚小蝶现在的视力是2.0,完全是最佳的视力水平——整个S大都没几个2.0的学生。
一个视力达到2.0的人,戴一副度的近视眼镜,不头晕眼花才怪呢!
尚小蝶也觉得奇怪,怎么视力在几天内就好了呢?看着镜子里不戴眼镜的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眼睛眉毛鼻子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双双苦笑道:“别照了,摘掉眼镜是好事嘛,平时戴惯眼镜的人,突然摘掉眼镜是会判若两人的。”
这时,尚小蝶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尚小蝶!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10分钟后,小蝶独自来到老师面前。一脸怒容的老师刚要发作,却又惊讶地睁大眼睛,端详许久道:“我都认不出你了!”
小蝶想是摘掉眼镜的缘故吧,她低下头先承认错误:“对不起,昨天晚上——”
“我已经知道了,昨晚宋优被送到了医院,幸好伤势并不严重,但差一点就要缝针了。我说你是哪一根神经搭错了?”
宋优是老师宠爱的高材生,再加上白露的意外死去,老师这些天心情巨不爽,正好对小蝶大发雷霆。她认定是小蝶挑起了事端,甚至怀疑小蝶故意捣鬼,弄了很多蟑螂来吓唬室友。老师说学校可能会处分小蝶,刚和她爸爸通过电话,要好好批评教育。老师的嘴巴机关枪似的滔滔不绝,小蝶只能默默忍受,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老师最后对她说:“尚小蝶,我对你很失望!难道你真的没救了?”
6月15日下午14点40分
庄秋水和尚小蝶在一起,他们坐上一辆公交车,赶往市中心的档案馆。
半小时前,庄秋水刚看到小蝶很惊奇,以为她换上了隐形眼镜,小蝶却说自己的视力已经好了。然后,她把昨晚在“蝴蝶公墓”网站里的发现,全都告诉了庄秋水。他立刻找了一个电脑上网,证实了小蝶所说的血案,并且,叶卡捷琳娜医院的死于那次血案中的院长也叫卡申夫。
庄秋水这才想起来,发现“鬼美人”蝴蝶的那个白俄人,不是也叫卡申夫吗?宁教授还说卡申夫后来流亡到上海,开办了一家白俄人的医院,后来神秘地死于5年,显然就是这个叶卡捷琳娜医院!
这个网站里怎么会有这些内容?“蝴蝶公墓”网站究竟是谁建立的呢?
背后维护的人又是谁?
“我明天就去查这个网站的域名!应该可以找到服务器地址的。”
当然,最让庄秋水感兴趣的还是——
本案现场叶卡捷琳娜医院,就是今天“蝴蝶公墓”的所在地。
如果真的是这样,只要查清楚5年的那桩凶案,或许就可以发现“蝴蝶公墓”的谜底?
对,既然是死了19个人的血案,当时一定轰动了全上海,在档案馆里必然会留下许多记录——也只有如此才能找到拯救自己的办法。
庄秋水有个表姐在档案馆工作,正好能提供些便利条件。他刚与表姐通了个电话,便带着尚小蝶一起赶去档案馆。
他们已来到档案阅览室。表姐以为小蝶是庄秋水的女朋友,热情地招呼着她。但查档案绝非易事,从浩如烟海的民国刑事档案中,要找到5年的一场谋杀案,恐怕要两三天的时间。所以,先从当时的新闻报道查起,因为这样离奇恐怖的大案,必然是报上的热点新闻。
果然,他们在民国二十四年(5年)9月的《申报》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报道——
“叶卡捷琳娜医院惊天血案,19位白俄侨民命丧黄泉!”
下面就是关于大案的详细报道,居然整整一版好几千字,在此简明扼要地表述:
报案人是一个上海药商,5年9月19日清晨,他到叶卡捷琳娜医院拜访院长卡申夫,前天已通过电话确定了约会时间。医院外面是俄国墓地,药商走过便感到气氛不对,当他走进医院门洞,闻到了一股血腥之气。在门洞里的“天桥”上,他看到一具尸体悬挂着。药商惊恐万分地跑出去报案,随即大批警察赶到现场。
接下来的发现让人不寒而栗,在医院许多个房间,都发现了被砍死刺死的尸体——清点下来总共19具!有的警察没见过那么多死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就当大家以为这是“灭院惨案”时,却在厕所里发现了一个幸存者。她是个年轻漂亮的俄国女子,名字叫伊莲娜,是卡申夫院长的养女,在旅沪外侨中颇为有名。伊莲娜浑身是血,却没有受伤,但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和刺激,被发现时已近乎疯癫。
19名死者全是白俄人,基本都是住院病人。死者年龄从18岁到60岁不等,有13名女性,6名男性,包括医院院长卡申夫。后经过法医鉴定,死者都是在子夜到凌晨时遇害,凶器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只有院长卡申夫的伤口除外——他浑身上下都已血肉模糊,看不出是刀伤还是咬伤,死状最为惨烈。
这桩凶案扑朔迷离,警方也一筹莫展。各大报纸也连篇累牍地报道,令社会公众感到恐慌。由于医院地处偏远地带,外面又是俄国墓地,引发许多带有灵异色彩的传说。甚至有人怀疑凶手就是伊莲娜,也是本案唯一的证人和幸存者。
庄秋水与尚小蝶面面相觑,翻到这份《申报》的第2版,有文章详细介绍伊莲娜——
伊莲娜·阿赫玛托娃,2年生于俄国圣彼得堡。父亲亚历山大·阿赫玛托夫公爵是俄国世袭贵族,可追溯到0年前的基辅罗斯时代。伊莲娜的父亲在俄国革命中死去,卡申夫医生冒死救出了她。卡申夫是沙俄军队的高级军医,沙皇亲手给他颁发过勋章。苏俄内战期间,他当过西伯利亚白俄首领高尔察克的私人医生。医生带着伊莲娜流亡到上海,在俄国商会资助下创建了叶卡捷琳娜医院。伊莲娜作为卡申夫的养女,在医生身边成长为如花似玉的女郎。
她有唱歌与表演的天赋,加入一家剧团主演《蝴蝶夫人》,一夜成名,成为旅沪侨民心中的明星,万代唱片公司给她灌录了一张唱片《蝴蝶公墓》,亦是其主打单曲名。但掳获其芳心却是个中国人——上海黎氏公司的公子黎逍遥。据说卡申夫不同意这门婚事,不准血统纯正高贵的俄罗斯公爵之女,下嫁给一个中国商人的儿子。但在案发前一个月,伊莲娜还是与黎逍遥订婚了。
其余几份报纸也大同小异,未发现新的线索和突破。直到黄昏闭馆,表姐让他们明天再来查。
庄秋水和尚小蝶离开档案馆,回头看了一眼大门,里面还藏着更多的秘密,也包括“蝴蝶公墓”吗?
6月15日傍晚18点15分
S大校门口已华灯初上,庄秋水和尚小蝶坐在火锅店里。这还是他们头一次共进晚餐,小蝶局促不安地点完菜,犹豫半天才说:“双双怎么没来?”
“我没叫她,我们不是还要谈‘蝴蝶公墓’的事吗?我不想让她知道得更多。“
尚小蝶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该再让更多人知道了。”
上菜时庄秋水收到一条短信,他看完短信说:“学俄文的同学给我回音了,你上次把在‘蝴蝶公墓’拍的照片转给了我,那些墓碑上的俄文字母……”
“想起来了,墓碑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庄秋水已经开始吃了:“第一张照片,那个断裂倒地的墓碑,名字可以译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卡申夫’。”
“卡申夫!”尚小蝶几乎脱口而出,“原来他就葬在‘蝴蝶公墓’外边?也对啊,他是叶卡捷琳娜医院的院长,自己也死在那个医院里,当然也埋在那了——最后一张照片呢?真正的‘蝴蝶公墓’墓碑上的照片。”
“那个可以译成‘伊莲娜·LEE’。”
“伊莲娜——”眼前又浮出那梦中见到的女子,亚麻色的头发如丝绸飘舞,正在某个黑暗的地方看着她……
“还记得白天看的档案吗,伊莲娜与一个姓黎的中国人订婚,显然后面那个‘LEE’,就是她夫家的中国姓氏。”
“我还记得她墓碑上的生卒年月,2到6……24岁就死了……是不是……红颜薄命?”
“太难回答了,不过每个女人都想做红颜,而每个男人也都想得到红颜。”
“那你说是红颜好,还是素颜好呢?”
庄秋水更不知该如何回答,怔怔看着小蝶的眼睛,心底在说:你越来越像红颜了。
不,不能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毒药!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陆双双打来的电话:“你在哪里啊?我们去外面吃饭吧。”
“哦——现在吗?”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不想被小蝶听到,“不行啊,我正在帮老师做一个课题项目,可能要半夜才结束呢。”
电话那头的双双生气了:“怎么又没空?你不会在骗我吧?”
“没有……骗你……”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庄秋水自己也很心虚。
“哼,就相信你一次。那等明天晚上吧,今天别搞得太晚,拜拜。”
放下手机吁出一口气,回头只见小蝶死死地看着他,眼里有股说不清的冷酷。
“你干嘛撒谎?”
“我——”
庄秋水张口结舌。
“我不喜欢撒谎的男人!”她憋了半天才说出这句话,但又抱歉说,“对不起。”
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我们每天都在撒谎,一年要撒几百个谎,一辈子要撒……”
“撒、撒旦——你知道吗?当亚当和夏娃还在伊甸园里时,撒旦化作一条蛇来引诱他们,那时候蛇拥有人的身体,拖着长尾巴,还长着一对翅膀在空中飞翔。”
“人的身体?长尾巴?一对翅膀?就像蝴蝶——‘鬼美人’!”
尚小蝶冷静地点头:“‘鬼美人’不是从美女海伦变来的,而是撒旦诱惑人类时的化身。”
“‘鬼美人’就是恶魔撒旦?”
“或许吧……或许‘蝴蝶公墓’就是撒旦家的客厅。”
庄秋水快受不了了:“不!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了。”
在郁闷中吃完火锅,晚上8点,他们走出店门。
一起走到S大校门口,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双双——”
小蝶失口叫了出来,庄秋水也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陆双双的脸色铁青,目光犀利得能杀死人。她扬起头对庄秋水说:“你在这里帮老师搞课题项目,还要一直搞到半夜吗?”
庄秋水把头扭了过去,他根本无法解释,只能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双双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蝶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不起眼的女生了,如今的小蝶已经有了足够竞争的资本,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最可怕的敌人。
“尚小蝶,我们还是朋友吗?”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小蝶的名字。
小蝶听在耳中也觉得非常别扭,她难过地回答:“当然,我永远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我可没有像你这样工于心计的朋友,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挖走别人的男朋友。你太厉害了!我过去怎么没看出来呢?算我瞎了眼睛!”
陆双双转身跑了,只留下小蝶孤独地站在路口,再次体会什么叫“无地自容”。
夜色,渐渐将她覆盖。
6月15日夜晚21点40分
孤坐在寝室里,没有人陪伴在她身边。宋优想必是请了病假回家,田巧儿和曼丽也不知去哪儿了。尚小蝶独自盘坐在上铺,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几天她在看一本电子书,83版《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翁美玲。当年曾红遍港台大陆的女明星,26岁为情所困走完了人生。小蝶看着她的许多照片,不禁掉下了眼泪,特别是一篇翁美玲自己的短文,标题叫《疼我的人》,结尾写道——
人世间,其实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努力拚命去追寻,不过在我眼中,我企望盼求的只有一件,就是真挚的爱情,就是一个为我而生,也教我为他而活的伴侣。莫笑我无病呻吟,我真的感到有点儿病,只因至今还未见他出现。
疼我的人儿呀,你在何方?
尚小蝶读到最后,眼眶又有些湿润了,人这一辈子究竟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又想起晚上尴尬的一幕。无法忘记双双的眼神,又意外又失望又愤怒又嫉妒,她知道一个女孩的感觉,但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或者本来就不能解释,就像“蝴蝶公墓”的存在那样。
一年前,尚小蝶踏入S大校门时,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陆双双,第一眼就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似乎早就相识似的。两个刚报到的新生什么都不懂,互相帮忙办完了所有事情。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两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巧合是天注定,她们必然要成为最好的朋友。她们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几乎无话不谈,经常并排坐在一块听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逛街买衣服。除了在不同的寝室睡觉外,两人简直形影不离,许多人私下传言她们有“拉拉”倾向。
不!她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
况且,庄秋水本来就是双双的男朋友。
夺走好朋友的男友,这是一件卑劣而阴险的事。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最心爱的东西,被你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抢走了,你又会怎样?——每个女孩都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的。
心底反复的拉锯战后,尚小蝶终于做出了选择。
她掏出手机,给庄秋水发了一条短信——
对不起,今天伤害到了双双。以后请你好好地待她,她是个很好的女孩。请不要再来找我了。
6月16日凌晨4点30分
尚小蝶睁开眼睛。
黑暗的女生寝室里,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一阵浓郁的幽香传入鼻间。故事开头的感觉,似乎又隐隐地重现,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感到空气在扑扇。某个红色的东西从眼前掠过,她撑着身体起来,见到了那只暗夜里的蝴蝶。
美女与骷髅!
又是它——再度于凌晨造访,这回又要带她到哪个神秘所在?
小蝶跟着蝴蝶下床,走出寂静的女生寝室,楼道里那点红色的光闪烁着,难道“鬼美人”还有萤火虫的能力?
随着蝴蝶走出寝室楼,漫步于黎明前的校园,走过空旷无人的小径,穿过学校苗圃,迎面是红白相间的夹竹桃——又一次来到“幽灵小溪”。
尚小蝶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看着夜雾弥漫的一池绿水,想象某个人会从河底浮起。
身后有一阵阴冷的风,回头只见一个白色人影。影子越来越近,直到露出脸庞。
“白露?”
她叫出了室友的名字,虽然知道白露已死去快一周了。
黑夜里的白衣女子又走近几步,与尚小蝶面对着面。小蝶仔细端详幽灵苍白的脸——不,她看上去比白露更漂亮,眼神也更忧郁,她是谁?
小蝶念出了诗经里的一段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白露为霜。
不是白露,就是白霜。
白衣女子给了她回应:“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你是白霜?”
小蝶念出了这个只在视频里见过的、一年前就已化为幽灵的女子名字。
暗夜里的眼睛眨了一下:“是的,小蝶。”
“你也知道我的名字?”
白霜的嘴角迷人一笑:“我知道你的一切。”
她毕竟要大上几岁,刹那就让小蝶震慑住了:“你从哪里来?”
“蝴蝶公墓。”
请带我去‘蝴蝶公墓’,请带我去发现秘密!”小蝶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请你拯救我和庄秋水!”
白霜点点头:“请跟我来。”
说罢她转身沿着河岸向前走,穿过茂密的夹竹桃,夜色正渐渐消退,白霜的脚步越来越快,可能是担心天快要亮了。小蝶沿着河岸走了许久,第一次感到“幽灵小溪”竟如此之长,不知不觉已走出S大范围。
“小溪”汇入一条更大的河,暗夜下河水缓缓流淌,四处是泥土芬芳气味。两人沿着大河左拐,又走了很长的路,直到眼前出现高大的围墙。
子夜的墓地!
到处是散落碎裂的墓石,刻着暗淡的斯拉夫字母。她们走进一道幽深的门洞,头顶是蒙尘的玻璃,一弯新月如钩。门洞尽头是祭坛的照壁,夹竹桃在黑夜绽放,簇拥着一座巨大的坟冢。
“欢迎你来到蝴蝶公墓。”
墓碑刹那间倒下,坟墓上裂开一道大缝。
白霜指着墓穴口,柔声对小蝶说:“她在等你。”
这个“她”又是谁?
随即,白霜背上生出一对薄薄的翅膀,翩翩然飞上夜空,如蝴蝶溶化在月光里。
尚小蝶闭上双眼,继续向前踏出一步,踩在坟墓的裂缝里。脚下一片虚空,整个人坠入无底深渊。她慌张地从坟墓里爬起来,身边有个巨大的棺木,棺材盖已经打开,里面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就是“她”。
伊莲娜
是的,这个美丽的女子正躺在坟墓中,是梦境中的梦境,还是档案中的档案?就连小蝶自己也觉得虚幻了,此刻唯一真实的就是伊莲娜。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表情安详而甜美,嘴角还有某种微妙的笑意,柔和的眉毛配着鼻子,就连如雪如玉的皮肤下,也隐隐可见青色的毛细血管,还有那像被风吹散了一样铺开的头发——这是真正的亚麻色,一种最浅最浅的金色,也许她还有北欧人的血统——就像一朵颜色奇异的鲜花,绽开在她美丽的头顶。
永不调谢……
尚小蝶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着伊莲娜的头发,竟真的如丝绸般光滑细腻,简直随时都可能融化掉。
突然,伊莲娜睁开了眼睛。
就在小蝶吓得要尖叫时,坟墓顶上迅速合起来,她被严严实实地关在了坟墓里。
坟墓里已黑暗到了极限,眼前一丝光线都没有。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抓住了小蝶的脖子。
她尖叫着醒来——
头顶不是坟墓,而是寝室的天花板。窗外,晨曦已渐渐照亮了校园。
而在对面的床铺上,田巧儿厌恶地抬起头,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了。
小蝶仍在女生寝室的上铺。
她艰难地支起身子,刚想要擦额头的汗,却感到手里抓着什么东西,低头看看却吓了一跳,原来手里正抓着一把头发。
——亚麻色的头发。
颤抖着摊开手心,这撮头发静静地躺着,在窗外射来的光线下,折射出迷人耀眼的反光。
显然这不是自己的头发,更不是寝室里其他人的头发——室友们只有曼丽染了部分红发,但绝对没有这种亚麻色。
她捡起一根发丝仔细看着,又长又细,光泽可人,对着光线看简直是半透明的。只有年轻女性才有这种头发,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似乎随时都会活起来。
究竟是不是梦?
小蝶狠狠捏了自己一把,几乎疼得叫了出来——如果手里的头发不是梦的话,那么刚才所见的“白霜”,还有坟墓里的“伊莲娜”,也都不是梦了!
低下头再看看这把亚麻色的秀发,这真是伊莲娜的头发吗?
赶紧把这些缕头发包起来,就像水面上的波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6月16日上午9点20分
庄秋水又来到档案馆,这是跟表姐说好了的。
昨晚,收到来自尚小蝶的短信,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低头看看台子上的卷宗,这是表姐千辛万苦找到的——5年叶卡捷琳娜医院的血案。
由于这桩凶案相当复杂,当时的社会影响又非常大,卷宗足有几百页,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甚至夹杂许多外文。卷宗里有大量凶案现场照片。
虽然已过去那么多年,这些黑白照片早已模糊不清,但那骇人的场面,仍看得心惊肉跳——而“蝴蝶公墓”网站上的这些凶案照片,就是来源于此!
看着一张张死人的脸,好像她们随时会睁开眼睛,对庄秋水说出几个俄语单词。他赶快跳过这些照片,否则会成为一辈子的恶梦。怪不得后面的卷宗里,有一名年轻的办案警察,因为无法忍受现场的凶残景象,居然回家后就吞枪自杀了!
庄秋水还发现了本案唯一证人——伊莲娜的口供记录。她是上海富商黎家没过门的媳妇,案发当天就被黎家派车来接走,此后警方只能到黎家对伊莲娜进行询问。家财万贯的黎家公子,请来最好的医生为伊莲娜治疗,两个月后她才恢复了记忆。
伊莲娜恢复记忆后,警方立刻对她做了笔录,全部如实记录在卷宗里——
原来,横遭不幸的叶卡捷琳娜医院,还隐藏着许多骇人听闻的秘密!
医院始建于5年,原址是一座俄国东正教堂,后来教堂毁于大火,只剩下一堵残破的高墙,还有教堂边的东正教墓地。9年,卡申夫在丽江附近一个山谷,发现了传说中的“鬼美人”蝴蝶,他捕捉几对蝴蝶活体带回医院,从此沉迷于对蝴蝶的研究中。“鬼美人”翅膀上的鳞片有毒,饲养必须秘密而小心。卡申夫在医院后辟出一个全封闭的小院,种植夹竹桃花。他用细网线做成天棚,把整个院子罩起来,每次进出都戴上特制的口罩和手套,穿着防蜂服保护全身。除卡申夫之外,只有伊莲娜进入过小院,“鬼美人”非常喜欢她,每当她“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进去,蝴蝶们就聚拢在她身边,把她当作蝴蝶们的公主。“鬼美人”饲养极其成功,不断繁衍下一代。卡申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封锁着消息,没有外人知道这个秘密。
医院里还有闹鬼传闻——有个年轻的女病人叫柳笆,她的父亲是白俄侨民,母亲是个中国人。柳笆患有严重的肺痨病,16岁就常住在医院了,案发遇害时仅有18岁。伊莲娜是柳笆唯一信赖的朋友,她发现柳笆有某种通灵的能力,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阴阳眼”。
柳笆常说在半夜里,看到其他病房的某个病人的鬼魂,闯入她的病房与她告别,第二天卡申夫院长才发现,那个病人果然已死于病床之上,而同屋的病人们还浑然不知;还有一次,柳笆说有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半夜走到她床边,说自己的妻子毒死了他,几个月后,白俄侨团破获一桩凶杀案,有个寡妇承认自己勾结奸夫毒杀了老公。而早在半年之前,受害者便已埋进了医院外的俄国墓地。柳笆这些不可思议的表现,使她成了医院里最孤独的人,没有一个病友敢和她说话,害怕自己也会被那些灵魂抓住,最后被送入窗外的墓地。
而柳笆最惊人的发现是:医院外埋葬着一个吸血鬼!
她几次说自己看到了吸血鬼,子夜0点后从墓地爬出来,穿着黑色的衣服,有一张俊俏白净的脸庞,步履轻盈地走过医院的走廊。他偶尔还会爬上外面的墙壁,到屋顶上长久地欣赏月光。伊莲娜也不太敢相信她的话,但有天中午柳笆带她来到墓地,发现了一块圆形的墓碑,上面还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居然是:8—6。
8年出生,6年死去?这个坟墓里竟埋葬着几百年前的吸血鬼?伊莲娜在口供里说,20年代有个罗马尼亚棺材运到这,因为罗马尼亚人与俄国人都信东正教,也可以埋在这个墓地。最后,伊莲娜也信了柳笆的话,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出门。
庄秋水的眼睛再也受不了了,这些蝇头小字仿佛变成了一个个黑色虫卵,随时都会孵出虫子来……
6月16日下午16点30分
今天是星期五,学生回家的日子。
尚小蝶收拾好东西,包括笛子和金铃子,还有那缕伊莲娜的头发,独自离开了学校。
天空已阴沉下来,她回到自家小区后门,这里有一片夹竹桃林。
又是这些鲜艳的花朵,她深呼吸着绿叶与花蕾间的气息,回到12岁那年——还扎着羊角辫的她,为追逐一只黑色蝴蝶,一头钻进这片夹竹桃林。
爸爸早就告诫过她,这些外表美丽的花朵,枝叶里蕴藏着毒液。树叶被她碰断,浑浊的黏液从断枝流出,她这才慌不择路地乱跑,12岁娇小的身躯,在茂密的夹竹桃间穿梭。树丛下是另一个幽暗世界,她像森林中的小鹿逃避猎人追捕……
忽然,衣兜里的金铃子叫起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上楼梯的步履异常沉重,她知道爸爸今天提前回家,但她又害怕见到爸爸,在家门口停留两分钟,终于按响了门铃。
爸爸打开房门,看了她一眼便问:“你找谁啊?”
没想到爸爸会这么说话,难道因为老师打过电话告状,气得不让女儿进门了吗?
“爸爸,是我啊!”
“你是——”
爸爸仔细盯着小蝶的脸,满眼都是狐疑的目光,忽而点头忽而摇头,足足看了四五分钟。最后,他用充满怀疑的语气问道:“你是小蝶?”
“当然啊,我是你的女儿,我叫尚小蝶!”
“我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爸爸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她简直要蹶倒过去,立刻说出了爸爸的名字:“爸爸,我只不过摘掉了眼镜,你就不认识我了?”
爸爸惊讶地点了点头:“对,你是小蝶!你都变得我不认识了。”
小蝶总算回到了自己家,疲惫地在沙发上躺下:“爸爸,我变难看了吗?”
“不不不!”爸爸连连摇头,“小蝶,你变漂亮了!老天啊,真是女大十八变,一个礼拜不见就完全变样了。刚才我开门的时候,还以为来了陌生人呢,心想这么好看的女孩,干吗敲我的门啊。”
“我真的变漂亮了吗?”
其实,尚小蝶完全没感到自己漂亮了。
爸爸像是欣赏某个奇迹:“你长高了,脸也瘦了许多!过去你脸上有雀斑和痘痘,现在已经少掉一大半了。对了,眼镜怎么摘掉了?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也比过去好看了。”
“真的吗?”
小蝶立即照了照镜子,这几天脸上确实干净了许多。但因为天天都照镜子,所以也没感觉太大的变化。而爸爸隔了一个星期才见到她,自然感到差别很大了。
本来爸爸还想好好教训女儿一顿。但看到女儿变化如此之大,也完全没有训她的心思了。他笑着说去超市买些好小菜,晚上父女俩好好吃一顿。
尚小蝶继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退几步:“你真的漂亮了吗?”
6月16日夜晚22点40分
“耶!”
庄秋水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千里之外的盖尔森基兴傲赴沙尔克体育场上,梅西为阿根廷队进了一个漂亮的球。比分令人瞠目结舌:阿根廷6:0塞黑。
这也是本周他唯一开心的瞬间。身为阿根廷球迷的庄秋水,坚信只有潘帕斯人才配得上世界杯冠军。
赢球的兴奋很快过去,他又想到了尚小蝶,还有那永远的禁区——蝴蝶公墓。
心里像压了块砖头,特别是当他掉进“幽灵小溪”,又目睹河里捞上来的死人骨头——孟冰雨——去过“蝴蝶公墓”的下场!
如果他不会游泳呢?如果双脚被水草缠住了呢?他恐惧地扑到镜子前,发觉自己这些天也变了,比过去更消瘦,显然是最近饭量大减又整夜失眠的结果。
镜子里嘴唇有些发紫,据说那是死人的特征——
妈妈回来了。
作为医院的护士长,经常这样早出晚归。余芬芳看到儿子的脸色不对,人也瘦了许多,急忙拉着儿子的手问:“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从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心。
“我知道你有心事!那个叫尚小蝶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她没事了,第二天就退烧了。”
余芬芳已隐隐猜出儿子是因为小蝶的事情:“那女孩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她根本就配不上你,我劝你趁早死了心!”
“妈妈,你完全误会了,而且,她现在也变了很多——”
他不敢说小蝶变漂亮了,怕引起妈妈更多的反感。
“不行,我不同意你和她交往!就算真是个美女,我也绝不允许!因为那女孩身上,有一股邪恶的东西——”余芬芳狠狠地说道,忽然眼前有些恍惚,一些碎片从脑子里呼啸而过,“非常非常邪恶,而且极不干净!不能靠近她,绝对不能靠近她!”
这段话让庄秋水听得目瞪口呆:“妈妈,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会说这种话?小蝶到底犯了什么罪孽?”
余芬芳喘了口气:“很多事我都想彻底忘掉。但是,她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脑子里的碎片飞得更快,不停发出尖利的叫声,如锯齿碾过记忆的身体,回到那雷电交加的雨夜。不,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雨点,而是一滴滴暗红色的血,浑浊而黏绸……
6年。
那年夏天,余芬芳的脸上还没有皱纹,庄秋水也才刚刚开始学说话。
现在,让我们称她为少妇余芬芳,在医院妇产科做助产士。两年前刚生完儿子,在休完漫长的产假和哺乳假后,她精神焕发地回到工作岗位上。
在即将分娩的几个孕妇里,有一个特别引人注目,余芬芳至今还记得那名字——祝蝶。
待产的孕妇大多体形臃肿,无论原本多么花容月貌,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祝蝶仍然保持着美丽的面容,虽然体形已是标准的足月孕妇,可那张脸几乎能用完美来形容。她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白皙的肤色近乎半透明,头发还微微有些波浪,嘴唇竟还有些性感,很像当时流行的几个电影明星。就算挺着个大肚子走出去,依旧会吸引不少人的眼球。余芬芳见到祝蝶的时候,心里就隐隐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她太漂亮,引起了同为女人的嫉妒心?或者担心这么美丽的事物,就像古老精美的越窑瓷器,很容易就会被打碎呢?
祝蝶的老公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长得像电影《牧马人》里的朱时茂,据说还是在银行工作的,让周围的人很是羡慕。那个男人待她非常好,但她的性格却有些古怪,在医院里很少说话——其他孕妇们都觉得她架子大,自以为是美女就瞧不起别人。但余芬芳细心观察,觉得祝蝶并不是故意摆架子,那眼神常常流露出忧伤和恐惧。虽然,怀孕期的女人分娩之前,必然会产生紧张情绪,甚至会染上怀孕抑郁症,然而,余芬芳觉得祝蝶的恐惧并非因为怀孕本身,而是别的一些原因,但祝蝶从不肯把心事说出来。
祝蝶在医院里住了7天,最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临了。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医生决定为她接生。助产士余芬芳也做好了准备,心里却忐忑不安,早晨眼皮就一直在跳,再加上这吓人的天气——传说每逢这种雨夜,这家医院的太平间就会闹鬼。
余芬芳亲手把祝蝶推进产室,已经当妈妈的余芬芳很了解祝蝶的心情,在她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当时还未普及胎儿性别的预检,祝蝶夫妇也没去做过这类的检查。余芬芳问她希望生男生女?祝蝶毫不犹豫地回答生女,好像她早已经确知似的。余芬芳又问她对女儿有什么期望,祝蝶摇了摇头说:“活下来就可以了。”余芬芳还没见到过这么悲观的孕妇,只能继续安慰鼓励着她。
终于开始分娩了。
起初还算很顺利,无论是预产期的时间,还是白天的许多反应,都预兆着这将是一个顺产。羊水很快破裂,伴随着产妇的阵痛,胎儿向母体外的世界前进。余芬芳不停地指导着祝蝶,怎么运用呼吸,怎么减轻自己的疼痛,又怎么把胎儿顺产出来。
正当分娩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余芬芳也被吓得一哆嗦。
就在同一个瞬间,祝蝶开始大出血!
暗红色的血如黏液般流出,迅速把整张床单都浸湿了。医生手忙脚乱地指挥止血,余芬芳也被吓住了,那些暗红色的血带着一股腥臭味,气味几乎飘到外面的走廊里。在场所有的护士医生都感到恶心,就连消毒口罩都挡不住——难以想象竟是从一个美丽如花的女子体内流出的。
身体里流出了那么多血,祝蝶的面色变得异常苍白,嘴唇也成了死人般的青紫色。她全身都在痉挛,呼吸急促而困难,看起来像要窒息。余芬芳手上全是鲜血,她只能换一副手套,紧紧抓着祝蝶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你要坚持住,医生会处理好一切的,你一定能挺过去的!”
然而,祝蝶自己都闻到了那股血腥味,她能感觉到浑浊的血浆正从体内流出,也能听到医生近乎疯狂地大声指挥。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眼眶里似乎有热泪盈盈。余芬芳刹那也被感动了,她低头俯身抱着祝蝶的脖子,先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我要死了。”
祝蝶轻轻地吐出气声,但余芬芳大声说:“不,你不会死的!”
接下来,她仍在说着鼓励的话,但自己都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又有个护士惨叫了一声,重重地晕倒在地。余芬芳回到医生旁边,她也惊呆了——在从产妇体内流出的那些血浆里,竟还有一堆半透明的小颗粒。这些颗粒就如鱼子般大小,一出来就被血液染红了。
余芬芳低头凑近了看,有几个颗粒爆裂了开来,爬出米虫般大的虫子——怪不得那个护士会晕倒。余芬芳的心脏也快裂开来了,她从没见过产妇会生出一堆虫卵!
没错,那一堆颗粒就是虫卵,虫子们正从卵中爬出来。然后快活地在血里游泳,吸收它们生命中第一口营养。
医生也被吓呆了,手中的器械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奇迹般的一幕。
余芬芳再回头看看祝蝶,却发现她双眼睁大着不动了。虽然呼吸还在,但瞳孔已经放大没有任何反应。含在祝蝶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溢出,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滑落,打湿了余芬芳颤抖的手指。
祝蝶死了。
第一次——余芬芳第一次亲眼目睹产妇死在分娩台上,她捧着祝蝶的头,波浪般的长发从指间流过。
再回头看看产妇的肚子,依然涨得大大的,肚脐附近的皮肤还在抖动着。
是胎儿!是胎儿还在动!
余芬芳立即冲到医生旁边,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快一点,把胎儿接生出来!”
妈妈死了,但胎儿还活着,只能剖开妈妈的肚子,把胎儿活生生地抢救出来。医生终于清醒过来,和余芬芳一同把死去的祝蝶抬上担架床。他们浑身是血地冲出产室,飞奔过狭窄的走廊,在外面焦急等候的丈夫吓傻了,他以为妻子还活着,伏在担架边和妻子的尸体说话。
余芬芳知道自己正和死神赛跑,她边跑边看着祝蝶的肚皮,那个生命正拼命地挣扎,随时都会被窒息在死亡的母体中。
几十米冲刺后,他们跑进一间空闲的手术室,把死去的母亲放到手术台上,余芬芳帮医生打开无影灯,医生拿出了手术工具消毒——死人是不需要麻醉,便切开了祝蝶的肚皮。
他做过的剖宫产手术已经有上百个,但对死人实施剖宫还属空前绝后。
小心翼翼打开母腹,终于看到了那可怜的孩子——就像个虫蛹蜷缩着,两只小手不停向上捣着,浑身覆盖着暗红色的粘绸鲜血。
医生颤抖着将孩子捧出来,这“血海”中的婴儿浑身发出红光,小小的躯体还不如个猫崽子。已经有其他护士赶了过来,端来热水和育婴箱等器物。
余芬芳亲手剪断了脐带,擦干净孩子身上的血污,终于看清这是个女孩——祝蝶的预言没有错。
余芬芳的眼泪又掉下来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永远失去了母亲。
更可怜的是,这孩子长得像个怪胎!
她给孩子秤了秤体重,居然只有1.9公斤=三斤八两——只有早产儿才会这么小,必须送进育婴箱才能保命,但这孩子是足月生出来的啊。
这又瘦又小的孩子闭着眼睛,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真是难看得够可以了。虽然新生儿大多肤色发红布满斑点,但这孩子的皮肤特别难看,说不清像哪一个人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简直就是个外星人。特别是胸口靠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大块明显的胎记,估计长大了会更厉害。
至此,余芬芳几乎可以下定论了:美丽的祝蝶生了一个小丑八怪女儿!
护士们看到这个小孩,没有一个不被吓得半死的,即便是接生了半辈子的老助产士,看到这小孩也直摇头说:“前世造孽啊,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东西来的!”
精疲力竭的医生走出手术室,迎面就被祝蝶的老公抓住了。医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又死活不让家属进去。他们在外面的走廊里扭打了起来,医生也疯似地发泄出来,两个男人很快打得头破血流。
此刻,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只剩下余芬芳一个活人。她回头看了看手术台,祝蝶依然孤独地横卧着,肚子被剖开一个大口,里面露出了各种器官,还有浑浊发臭的血浆……
明亮的柔和无影灯下,祝蝶的脸庞依然美丽,天使般的鼻子和嘴唇,只是安静地永远不再说话。她的皮肤毫无血色,似乎浑身所有的血液,都贡献给了产床和手术台。
她在死后成为了母亲。
雷雨之夜。
余芬芳怔怔地看着祝蝶,看着她漂亮的脸蛋,残破的身体——突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做助产士。
虽然已过去了20年,但这幕恐怖的场景,余芬芳仍然记忆犹新。当年刚学走路的儿子,如今已长成了帅小伙,聆听着母亲对往事的回忆。
庄秋水听完已目瞪口呆了,许久才发出声音:“这是……真的吗?”
“当然,每一个细节都是真的,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余芬芳捂着胸口,唤醒痛苦的记忆令人筋疲力尽,“自从那次接生后,我主动要求调离妇产科,宁愿回到基层做普通护士,再也不干助产士了。那位医生也离开我们医院,没过几年就急病死了。至于那个孩子,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活不了,在育婴箱里几次差点死掉。不过算这孩子命大,最后竟活下来了,这大概也是祝蝶在天之灵对女儿的护佑吧。”
“她后来呢?”
余芬芳摇摇头:“我都离开妇产科了,就更不会关心了。我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我觉得她身上带有一股邪气,任何人沾上她都会倒大霉。就像她出生前后发生的那些事,全是超出我们常人想象的。总之,这个孩子的出生,是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恐怖的事。”
“小时候,我常在半夜听到你说梦话,大概就是那件事情吧。”
“至少有10年的时间,我经常梦到那次接生,梦到祝蝶微笑着和我说话,感谢我救了她的女儿。同时,我也梦到了那个孩子,浑身都是污血像个虫蛹。
虽然接生只有几个小时,但这恶梦却会纠缠我大半辈子。”
庄秋水终于理解当年妈妈的恶梦了:“这一切和尚小蝶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在医院,我给那女孩换衣服时,发现她胸口有一块胎记——靠近肩膀的位置,看起来很大,是一种奇怪的图案,颜色又深又暗,非常丑陋。”
“难道说?”
“是的,我不会忘掉那个胎记的!20年来,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恶梦里,就是她!”
庄秋水的嘴唇变得更紫了:“妈妈,你说尚小蝶就是当年你接生的那个孩子?”
“对!那天晚上,从看到她第一眼起,我就心慌意乱起来,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她——那种感觉永远留在心里,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从当年小猫一样的怪胎,变成20岁的大姑娘,我永远记得她的眼睛——她身上带着祝蝶的气味和灵魂!当我看到那个胎记,使我更确信无疑,她就是20年前我亲手接生的那个孩子,是祝蝶死后生下的那个孩子!”
“所以,她叫尚小蝶?”庄秋水自言自语道,“但这不是她的罪过,生下来就没有了妈妈,她已经够可怜了!”
突然,余芬芳抓住儿子的肩膀,射出恐惧的目光:“儿子,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要跟她来往!我早已经看出来了,你是因为她而心事重重,因为她而瘦了不少。”
“妈妈,我——”
“你哪根神经搭错了?她到底有什么好?长得那么难看,生下来就把她妈克死了。她从小长在残缺的家庭,整个人身上都透着邪气,谁碰上谁就会倒血霉!儿子啊,你脑子拎拎清爽好不好?你会把自己给毁了的!”
子夜0点,她的最后一句话声嘶力竭,几乎要把隔壁的老公吵醒了。
然而,庄秋水还是那副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完了没有?我睡觉了。”
6月17日上午9点10分
尚小蝶梦见了妈妈。
妈妈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柔和的灯光照射着她的脸庞,四周却没有任何阴影。妈妈仍然是照片里那张脸,年轻美丽端庄动人,那双眼睛竟有些异域风情。她来到妈妈的身边,轻轻呼唤着妈妈。而妈妈也微笑地看着她,伸手抚摸女儿的鼻子、嘴唇、眉毛……
突然,鲜血从床底下流出来,洪水般四处蔓延,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血的气味,甚至把小蝶的脚踝都淹没了。她流着泪扑倒在妈妈身上,吻着妈妈的嘴唇。这时,她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永远爱你。”
从梦中醒来,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写字台上妈妈的相片。上午9点多,外面始终都是阴天。小蝶爬起来喝了口水,温水经过喉咙进入身体,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是,这永远都代替不了一样东西——母亲的乳汁。
她从没有吃过一口母乳,生出来只能喝米粥和牛奶。四五岁渐渐懂事时,却还没有妈妈的概念!当看到别的孩子躺在妈妈怀中、别的爸爸与妻子孩子共享天伦时,她却只能在笨拙的爸爸怀中,会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爸爸,此刻爸爸的眼眶已然湿润。直到读小学才明白什么是妈妈,也渐渐知道了妈妈的死因——生她时难产。小蝶觉得是自己杀死了妈妈,如果没有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一定还好好的活着吧。
那时她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凶手,你是凶手,杀死妈妈的凶手!”
后来爸爸还谈过几次女朋友,也跟小蝶说想再给她找个妈妈。但她执拗地拒绝那些女人,其中有几个还不错,温柔善良,愿意真心照顾小蝶。可在她心里,任何女人都比不上自己的妈妈——妈妈是独一无二的。
爸爸努力过好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一个人带着女儿。没有妈妈的童年,就像没有泥土的树,她失去了许多孩子应有的欢乐,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尚小蝶曾经很喜欢熊天平的一首歌《火柴天堂》——“每次点燃火柴微微光芒/看到希望看到梦想/看见天上的妈妈说话/她说你要勇敢你要坚强/不要害怕不要慌张/让你从此不必再流浪/妈妈牵着你的手回家/睡在温暖花开的天堂”
继续,泪流满面。
她看着照片里的妈妈说——
“妈妈,我是你永远的宝贝,是你永恒的春天,我是你化身的蝶,我是小蝶。”
6月17日上午10点40分
庄秋水也醒了。
静静地躺在屋子里,想着昨晚妈妈说的那些话,对20年前往事的回忆,还有最严厉的警告……
从床上跳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脸——苍白削瘦嘴唇发紫,越来越有死人的预兆了?
原来小蝶是他的妈妈亲手接生的,这缘分倒真不浅。再仔细想想最近一周内发生的事,他越来越看不清尚小蝶了,她那张脸似乎在不停变化,被“幽灵小溪”的薄雾掩盖。
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陆双双发来的,请他晚上去酒吧看世界杯。但庄秋水忐忑地回了一条短信,说自己最近比较累,想早点睡觉,晚上就不出来了。发完后有些内疚,他不想伤任何人的心,陆双双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明天又该如何面对她们?
妈妈去医院上班了,爸爸起来和儿子一起吃早餐。自从几年前工厂倒闭,老爸就提前内退回家,他干了一辈子工人,离开工厂后失落了许多,人也一下子变老了。
爸爸严厉地问:“昨晚你妈回家后很不高兴,你哪里惹她生气了?你妈每天早出晚归工作,拼命挣钱供你读大学,你不要没良心哦。”
“我知道。”庄秋水低头吃着早餐,突然想到了什么,“爸爸,我想问问你工厂的事情。”
“工厂?那早就不是我的工厂啦,全都拆成了平地,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问工厂的过去,记得厂子后面有一片禁区,你还说绝对不能进去。”
爸爸迅速吃完了早餐:“是啊,就是那片围墙。现在连厂子都没了,告诉你也没啥关系。其实,那堵墙后面是墓地。7年,我进厂时就听老师傅们说,那个墓地千万不能进,厂里也明文规定,严禁任何人进入墓地。后来才听说工厂闹鬼,特别是墓地附近的车间,常有半夜值班的说遇到了鬼。60年代,有两个年轻的工人因为好奇,大着胆子进了墓地,结果再也没出来过,厂长只能在中午太阳最旺的时候,亲自带领20个壮汉进入墓地——在一栋旧房子的门洞前,发现了那两个工人的尸体。”
“你害怕吗?”
爸爸苦笑了一下,回忆工厂里的岁月,是他如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
“年轻时,我也没感到有什么可怕,就是觉得夏天厂里的虫子特别多,经常随便走几步,就会踩死一只虫子,有时会钻到我的裤脚管里——直到10多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真的见到了鬼。”
“什么?”最后一句话让庄秋水睁大了眼睛,“你见到鬼了?”
“对!那还是你读小学时,我偶尔会在厂里值夜班,防范有人进来偷原材料。那年冬天非常冷,半夜下起大雪,实在冷得睡不着,就爬起来烧煤炉取暖。忽然,我看到值班室外掠过一个黑影,若在平时一定是看不到的,但那夜全都覆盖上了白雪,一个黑影经过特别显眼。我心想下着大雪的半夜,就算是贼也该歇息了——”
“难道是鬼?”庄秋水脱口而出了。
“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拿了一根防身的铁棍,轻轻走出值班室。外面冻得要命,我一边走一边跳,用手电寻找雪地上的脚印。毕竟是在南方,地上的雪很容易就溶化了,如果是鬼的话,自然也不可能有脚印。我快步向前走去,用手电扫视前头,雪夜里能看出去很远。绕过两个车间,手电终于照到了那个黑影。我飞奔着跑过去,不管是人是鬼都要看看。没想到那影子竟转到了围墙边,从一扇小门里进去了。”
“就是那个禁区?”
爸爸点了点头:“对,我亲眼看到那鬼影走进墓地,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跟了进去。虽然是厂里严禁进入的地方,但我想我在保卫国家财产,万一什么东西被偷了呢?今晚由我值班,丢了东西是要负责任的,说不定还会怀疑我监守自盗,那就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要再说见到了鬼,就真成骗人的鬼话。”
此刻,就像在听一个惊悚小说一般,庄秋水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着那个黑影。它也不快点跑掉,始终与我保持10米的距离。半夜里白雪覆盖的墓地,果然一片凄惨,我只能盯紧前面的家伙,一直跟到那栋老房子前,当中有个深深的门洞。墓地已经是禁区了,厂里胆子最大胆的人,也不过是站在墓地门口远看这房子。听解放前进厂的老师傅说,这墓地后面的房子,当年曾是个白俄医院。”
他焦急地催促着爸爸:“那黑影怎么了?”
“就在那个门洞口,突然回过头来!我吓得倒在雪地上,只看到一张鬼似的面孔,两个眼球发出绿色的光,一只枯骨似的手伸出来——果然是鬼啊,我爬起来向回跑去,一口气跑出墓地,回到了值班室。我整晚都没睡,端着铁棍守了一夜。第二天清点仓库,还好一样东西都没有少。从此,就算扣奖金我也不半夜值班了。”
庄秋水也长出一口气:“爸爸,这个工厂在解放前就有了吧?”
“嗯,我们厂创建于40年代,属于旧上海一个民族资本家,老板姓黎,黎明的黎,当时叫“黎记机器厂”。50年代搞了公私合营,老板全家移居香港了。”
庄秋水想起来了——在工厂后面的“蝴蝶公墓”里,墓碑上刻的俄文是“伊莲娜·LEE”,那个“LEE”就是坟墓主人的夫姓,也就是姓黎的中国商人。
他已得出推理:白俄医生卡申夫死后,医院连同俄国人墓地都荒废了。
富商黎家买下医院和墓地,还有周围的大片土地,在外面盖起了“黎记机器厂”。同时,黎家又把俄国媳妇伊莲娜葬在医院里,并把墓地和医院都划为禁区,不准厂里的工人擅自进入。
老爸完全陷入回忆,自言自语:“5年前,我们工厂被拆除前夕,当年的老板——黎家的后代还来厂里看过,是个五六十岁的香港老头。他也知道那片禁区,在保镳的陪同下进了墓地,听说还当场大哭了一场。”
“香港老头走进那老房子了吗?”
“没有,他在门洞前站了很久,但最后还是离开了。”
庄秋水也随爸爸长叹了一声:“大哭一场?是啊,每个人到那都需要大哭一场!”
但老爸并不知道,那墓地禁区里的旧医院,正是传说中的“蝴蝶公墓”。或许这么多年来,厂里所有的工人都不知道,“蝴蝶公墓”就在自己身边。
很多时候,费尽心机寻找了一辈子的东西,往往原本就是唾手可得的。
那么,伊莲娜呢?
6月17日晚上20点10分
吃好晚饭,尚小蝶小心地站到体重秤上,却发现指针只弹到46就不动了。
46公斤——92斤?
不可能!上周末在家里秤体重,还有52公斤呢。一定是指针没归零吧,她跳下体重秤,重新校正了一下指针。
好,现在指针归零,应该最准确了。她又秤了一次体重,指针依然停在46公斤上。
92斤,确定无疑!
小蝶静静地看着指针,随着她的颤抖而晃动,但始终徘徊在46上下,不动时正正好好46。
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走下体重秤,指针准确回到零位。她捂着嘴巴发不出声音,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短短一周之内,就从52公斤降到46公斤,足足减掉了12斤肉。这要吃多少片减肥药、跳多少次减肥操才能办到啊!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蛋瘦了不少,脖子也细了,还有头发——下午去了美容店,剪了个日韩风格的发型,发梢俏皮地卷在颈部,有点像《浪漫满屋》里的宋慧乔。
小蝶摸摸乌黑的发梢,戴上头套去洗澡。在浴室仔细看自己身体,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有变化,更白更细腻更有弹性,水流下光泽照人,应了那句“吹弹可破”的古语,就连每根手指都纤细如葱玉。
变化最大的是胸前胎记,原本丑陋的形状分成了两瓣,颜色也更红更亮了,夹杂着蓝色与金色,就像两片彩色的扇子。按理说胎记是终身不变的,怎么会变得那么快呢?就像人体彩绘。她用力搓了搓胸前,试试颜色会不会被擦掉,当然徒劳无功。
这胎记让她越来越害怕——本来难看的形状和颜色早就习惯了,但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彩色的皮肤里隐隐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仿佛随时会生出一个怪物来,抑或恶兆?
换上睡衣回到房间,今晚正好有东方卫视的《加油!好男儿》,小蝶安静地坐下来看比赛。看完电视走到窗前,隔过玻璃看对面的楼房。在20米外的对面3楼,有个窗户几乎正对着她,却死气沉沉没有半点亮光。
几年前,那扇窗户每晚都亮着,她也几乎每晚都会眺望对面——总有个英俊的少年坐在窗前,或是埋头写作业,或是坐在电脑台前上网,或是在夏夜仰望天上的星星。
尚小蝶知道他的名字,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在同一所中学,但他比她高两个年级。每天清晨她都会在门口多等几分钟,直到他匆忙地从家里出来。
然后他们就背着书包,一前一后走在小区里,但总保持大约10米的距离。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从不上前和他说话。甚至每当他回过头来时,她还会躲到一边。
他们坐同一班公车上学放学,那班公车总是很空,一般都能坐到位子。
但他们从未坐到一起,总是相隔两三个乘客,她悄悄地看着他。
校园里也常能见到他,她偷偷站在旁边,不知该进还是退。往往等到与他擦肩而过时,才想到要抬头让他看清自己的脸,然而他却早已走远,只把背影留给她。
曾经试过好几次,但就是没勇气和他说话。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从没男生注意过自己。当同桌经常收到鲜花时,她却连个破纸条都没收到过。至于那个男生,身边一定有很多女孩围着,也许从没意识到她的存在吧。
尽管,她就在他的身边,她就在他的对面——却从不在他的眼里。
尚小蝶从书包里拿出笛子,这也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在初三和高一那两年,几乎每个夏天的晚上,她都会躲在这道窗帘后面,悄悄吹起这支古老的乐器。
她有一张邓丽君翻唱古诗词的CD,像《独上西楼》、《胭脂泪》、《一剪梅》、《人面桃花》。她自己记谱用笛子吹出来,气流被笛管压缩,还原成音符飞进空中,传出去很远很远。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窗户的男生。他也在窗边倾听,台灯照着他的额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笛声连同一个女孩的倾诉,正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距离,传递到他心底。
然而,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高一前夕的暑期,小蝶随学校去了“东方绿舟”。在那萤火虫的夏夜,只因为这个男生,她悄悄跟着他来到草地。在一群少男少女们里,她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最后,他自告奋勇站起来,向大家说起了“蝴蝶公墓”——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这4个字。这个故事被一个女生的哭泣打断,大家纷纷离开时,尚小蝶本想要留下的,但犹豫许久还是跟别人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星空下。
后来,听说他考入了S大,不久搬家离开了对面那栋楼。或许就因为这个缘故,尚小蝶才在高考第一志愿里填写了S大。
至于他的名字,你是否已猜到?
——庄秋水。
6月18日上午8点50分
这里不是蝴蝶公墓——明亮的天光照遍房间,尚小蝶正躺在自己床上。
仍然保持蜷缩侧卧的姿态,像一只超大号的白色蚕蛹,皮肤上痒痒的,像什么东西出来了。她看了看自己手臂,竟覆盖了一层灰白色,赶紧用力擦一擦,手指上沾了层薄薄的细丝,就像阳光下的尘埃。她才发现几乎每根毛孔,都在分泌白色的东西。有些像脸上的粉刺,但更白更细,像蜘蛛的丝——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词:蜘蛛女!
不,不要!小蝶急忙跑进卫生间,打开莲蓬头又洗了个澡,把身上那些灰白的东西都洗干净了,皮肤毛孔竟如婴儿般红润。
爸爸出来做早餐,小蝶不敢把身体的变化告诉爸爸。忽然,她发现爸爸好像矮了很多,以往只能仰着头和爸爸说话,现在只要微微抬头就行了:“爸爸,你的背是不是弯了?”
“胡说,我直着呢。”爸爸挺直腰板看着女儿,“不,是你长高了!”
赶快拉着小蝶量身高,居然是1米68——半个月前还只有1米60!
长高了8厘米?父女俩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公分,92斤,标准的美女身材。
情不自禁地摸着双腿关节,想到前几天晚上的彻骨疼痛,或许那就是骨头生长的过程?
爸爸后退几步,终于享受到欣赏女儿美貌的机会,他为这一刻等了20年——
当他刚成为父亲时,正为失去妻子而痛哭,从护士手里接过刚抢救回来的女儿。他以为女儿应该和妈妈一样漂亮,又是个可人的小天使,却没想到竟像怪胎般丑陋。在育婴房所有的婴儿里,他的女儿最难看,其他父母看到她,都纷纷皱起眉头。他甚至怀疑会不会是护士抱错了?他要求医院仔细核查,但医生确定别的孩子可能抱错,但她绝不可能抱错——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孩子长得非常怪异。
他把女儿抱回家,期望她会慢慢变好,最后像她妈妈那样如花似玉。但他等到女儿会走路时,那胎记反而越来越明显。女儿读小学时又张了一脸雀斑,除了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没她妈妈的影子。小蝶进入青春期后,他算彻底死了心,女儿估计一辈子难看了,将来找老公都成了大问题!
此刻,压抑20年的奢望终成现实,难掩心底的兴奋:“小蝶,爸爸好高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真的吗?”尚小蝶摸了摸自己的脸,像妈妈那样?这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当然。”爸爸也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仿佛在摸一件绝美的艺术品,“过去你只有眼睛像妈妈,但现在无论是脸的轮廓、皮肤、鼻子、嘴唇,还有身材都像她,眼睛也越来越好看了,我好像又看到了你妈妈,看到她在你的身上复活。”
“妈妈在我身上复活?”
她又在心底默念了一遍,20年前就已死去的美丽灵魂,正在她的心底微笑。
小蝶抓住爸爸的手:“告诉我妈妈的过去好吗?到现在为止,除了妈妈的名字和照片外,我对妈妈还一无所知。”
爸爸的嘴唇有些发抖:“你妈妈除了美丽之外,还非常聪明温柔善良,是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对不起,多年来我一直没告诉你,你妈妈是个孤儿!
所以你没有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她考上了S大,真有缘分啊,她的女儿也读了同一所大学。你妈妈学生物,毕业后分配进了昆虫研究所。”
终于,她说出了憋在心头好几天的问题:“在认识爸爸你以前,妈妈谈过男朋友吗?”
爸爸的表情明显变了,似乎想要回避:“小蝶,怎么问这种问题?”
“谈过——是不是?”女儿紧盯着他的眼睛,既执着又可怜。
爸爸难以面对她,紧张地起身徘徊几步:“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你妈妈在认识我前,曾经结过一次婚——但她只是领了结婚证,没有真正结婚。因为在婚礼前一天,那个男人神秘死去了。一年后你妈妈离开昆虫研究所,我才经人介绍认识了她。”
“既然领过结婚证,那男人就等于是她的丈夫了——这么说,妈妈还做过寡妇!”
爸爸苦笑一声:“可以这样说吧,这也是我身边所有人反对我和你妈妈结婚的原因。刚认识时,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后来她主动告诉了我,当时我也非常惊讶。但这不是她的错,我非常爱你妈妈。虽然我也几次反复,也曾打算断绝与你妈妈的关系——但我做不到,一天都不能不见到她。一年后我与她结婚,冒着周围所有人的压力,甚至与你爷爷奶奶彻底闹翻。”
“怪不得家里没有你们的结婚照。”
“根本就没举行婚礼,领好结婚证就过日子,不久我们就有了你。你妈妈既温柔又善良,是个难得的好妻子。但她就是不喜欢笑,冷静而沉默,她的眼神总很奇怪,说不清什么味道。但我知道她很坚强,很勇敢,才会赋予你以生命——”
他本想说“因为你的出生就是一个奇迹”,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小蝶还不满足:“妈妈还说过其它事情吗?比如那个神秘死去的男人。”
“不。”爸爸显然不愿意去提妈妈的“前夫”,“她连那个人的名字都没说过,只知道是昆虫研究所的同事,其它的我一概不知。”
尚小蝶还有最后一个酝酿了很久的问题:“妈妈提到过‘蝴蝶公墓’
吗?”
爸爸立刻沉默了,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等待半晌后只吐出一个字:
“不。”
6月18日下午16点50分
爸爸将尚小蝶送到公交车站。
他年轻时也是个帅哥,如今却未老先衰。虽然小蝶深爱着从未谋面的妈妈,但生命是爸爸妈妈一同给予的,而担负起妈妈的责任将她抚养大的,是身边这个高大辛苦的男人。爸爸很伟大,可过去她从未想过这一点。她恨爸爸不能带给她完整的家庭,却又讨厌爸爸可能要再娶的女人。爸爸为她牺牲了一切……她第一次感到女儿同样也愧欠着父亲。
公交车来临,爸爸将书包交到女儿手里。
上车前小蝶在他耳边轻声说:
“爸爸我爱你。”
然后她跑上公交车,再回头看车站,车子已经启动,爸爸的身影渐渐远去,如雕塑般站在原地。很可惜,她没能看到爸爸的眼泪。
独自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她也有了想哭的感觉。这些天身体和心一样难过,除了关节和骨胳的疼痛外,胸口也总是隐隐作痛。不知回到学校后,同学们会怎么看她现在的样子?也会有人认不出来吗?
小蝶索性拿出MP3,戴上耳机安静地听着。耳中传来周杰伦的嗓音——“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只恋你化身的蝶/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邀明月让回忆皎洁/爱在月光下完美”
原来是《发如雪》,一直很喜欢方文山的歌词,尤其是刚才这一段。小蝶禁不住哼出了“只恋你化身的蝶”。
反复听着这首歌,直到公交车在S大门口停下。
小蝶背着书包跳下车,正好又看到那个人。她微微停了一下,让所有的迟疑都见鬼去吧:“喂,庄秋水!”
庄秋水回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变了?”
“我变了吗?”她摘下耳机,摸了摸自己的脸,发型的改变确实让人焕然一新,但她摇摇头,“我没变!”
“自从去过‘蝴蝶公墓’,每天看到你都是不同的样子。”
他盯着她摘去镜片的迷人双眼,又看着她长高了的阿娜身材,同时耳边响起妈妈的警告——“非常非常邪恶,而且极不干净!不能靠近她,绝对不能靠近她!”为这句话他与妈妈吵过架,但此刻看到尚小蝶,再回想起“蝴蝶公墓”,就像动物掉在陷阱里一般茫然失措。
他只能转移话题:“哦,有件事要告诉你。上午,我查过‘蝴蝶公墓’
网站的IP地址了。它的服务器挂在一个大网站底下,地址的申请人叫白霜。”
“居然真是她?”
其实她早已有这种思想准备,可白霜不是早就死了吗?不——前几日凌晨,白霜还出现在她面前。
“‘蝴蝶公墓’网站的创建时间是5年4月。”
“也就是白霜出事前一个月!可能她在去年4月就去过那里了,但为什么在一个月后,又一次去那个地方,还在半夜拦下孟冰雨他们的车呢?”
“我也感到很奇怪,网站里那么多内容从哪来的?也许白霜也去过档案馆,查到了许多珍贵资料。但一年多来总该有人维护啊?难道她的幽灵还在网络的服务器里?”
“你害怕了?”
庄秋水心底又响起妈妈的警告,还有20年前的故事——那浑身血污长满斑点的小怪胎,正婷婷玉立的站在他面前。
“是的,我害怕,非常害怕,害怕‘蝴蝶公墓’,也害怕你尚小蝶!”
最后一句话让小蝶措手不及,她双脚微微晃了晃说:“对不起。”
然而,庄秋水鼓足勇气看着她的眼睛说:“知道吗?你真的变漂亮了!”
小蝶不敢听这句话,兔子一样转身跑开了。但她的心却仍像乌龟慢慢爬行,并不时回头看看走过的路,和经过的人。
6月18日晚上20点10分
尚小蝶来到学校剧场。
10分钟前,她在寝室接到孙子楚的电话,关照她务必来参加排练。这是最后一次彩排,明晚就要面对全校公演。台下坐了几十个学生,所有舞台灯光就和公演一样。
她一进来就被孙子楚看到了,他眯起眼睛盯着这个美女学生,疑惑地问:“喂,同学,你确定没有走错吗?”
她羞涩地摇了摇头:“我没走错,我叫尚小蝶。”
“你就是尚小蝶?”
他记得她身材没有这么高,还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留着个最老土的傻瓜头,脸上还有些雀斑和粉刺……
天哪,好像换了一个人!孙子楚赞叹道:“哎,让你去跑龙套实在太浪费了!”
小蝶别扭地走进后台,穿上戏服成了魏晋时代的小仙女,可能为竹林七贤跳过舞,抑或服侍过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才让他有了桃花源的灵感。
忽然身后走过另一个古装女子,小蝶惊慌地转过头,看到了陆双双的眼睛。
“你怎么又来了?”双双冷冷地问道,“是啊,今晚的男主角是庄秋水。”
“请不要误会,我和秋水之间没什么的。如果有不开心的话,也请原谅我好吗?双双,不管你怎么想,也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始终都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还好意思说出口。说实话,过去你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没有人会喜欢你。我因为可怜你,才把你当作好朋友,但现在你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必须承认,你已经比我漂亮多了!”
小蝶低头抱着自己的脸,眼鼻都被泪水塞住了:“对不起。”
“真虚伪!”陆双双没有饶恕她,又劈头盖脸地大骂了她一通,怒气冲天地走出更衣室。
原来美丽未必全是幸福,有时也会带来泪水。
“尚小蝶!你还在里面磨蹭什么?”孙子楚在外头吼了起来。
小蝶来不及擦眼泪,赶快冲上舞台,迎面站着“梁山伯”——青色书生服的庄秋水,他一把就抓住了小蝶。她不敢看庄秋水的眼睛,只能转头看着台下。
座位上的男生一阵骚动,互相问哪来的漂亮女孩?居然只是跑龙套?曼丽和她男友也来了,那男生凝视着舞台上的小蝶:“真漂亮啊!”曼丽马上狠狠捏了他的大腿。
第一幕是男女主角上场。田巧儿的发挥完全失常,总把眼角余光瞟向尚小蝶。孙子楚不时打断他们,几次把田巧儿拉到旁边大说一通。
第二幕剧本做了修改,跑龙套的小蝶上场了。她步履蹒跚地走了几圈,没想到却赢得台下一片喝彩。
第三幕“十八相送”。最后,在“祝英台”说“我家有个小九妹”时,台词全都忘光了,只能乱说了一通韩剧式的话,搞得台下一片讥笑,孙子楚已忍耐很久,终于大喝一声打断了田巧儿的“表演”,整个剧场立时鸦雀无声。
“你到后台去换衣服吧。”
“干什么?”
孙子楚冷静地说:“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祝英台了,你只能做一个观众。”
“不——”田巧儿这才意识到,导演居然要把她换掉了,她大声哀求,“对不起,我今天心情很不好,影响了我的发挥。但我保证会好好表演的,明天一定会演好的。”
“没有明天了!从第一天起,我就对你很不满意,你的表演太虚伪做作了,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也希望你能演好这个角色——但我错了,你天生就不是演戏的料。”
“别,孙老师,求求你了!”
孙子楚也有些犹豫,该不该说这些很重的话?但最好让她断了表演的念头,免得将来误人子弟:“好了,回寝室去吧,别再指望上舞台了。”
她面色铁青地看看庄秋水和尚小蝶,再瞪着台下那些看笑话的家伙们。
这是“校花”最难堪的时刻,羞耻像刀一样刻在脸上,又深深地刺进心窝。就在她转身向后台走去时,听到孙子楚大声说:“尚小蝶,现在由你顶替她演祝英台!”
田巧儿愤怒地回过头来,小蝶尴尬地躲避她的目光。尚小蝶完全傻了,没想到“祝英台”居然落到了自己头上,她仿佛正面临一项恐怖的任务,赶紧摇头说:“我不会演戏。”
“谁都不是天生的演员,我也不需要专业表演,只要用心去表现角色。
你的气质非常好,放在古代就是天生的祝英台。”孙子楚以异常强烈的肯定语气,走近她跟前鼓励道,“尚小蝶,你可以演好的,我相信你!去后台换衣服吧。”
她不能抗拒孙子楚,只能像机器人一样接受指令走向后台。庄秋水和陆双双都惊讶地看着舞台上巨大的变化——这才是真正的戏剧性。
尚小蝶来到更衣室前,正好碰到田巧儿冲出来。她低头闪到一边,田巧儿狠狠地说:“恭喜你现在是祝英台了!”
“我也没有想到,我——”
“别说了!一切都是你处心积虑谋划的吧,上次来参加排练就居心叵测,这回干脆是烧香的赶走了和尚,算你厉害!”田巧儿冲出后台,回头狠狠地说,“我会报复的,走着瞧!”
下一幕是“楼台会”,祝英台要恢复女儿装了。小蝶看着这套“祝英台”的小姐服,犹豫一下还是穿了起来,她不敢看镜子里的“祝英台”,便迅速跑回到舞台上。
看台下一阵骚动,几个胆大的男生打起呼哨——眼前古装的女子太美了,她的眼神、她的脸庞、她的身段,还有漂亮的古代小姐衣裙,粉红里透着俏皮,活脱脱就是一个祝英台再世!
第四幕:“楼台会。”梁山伯偷偷来找祝英台,他们在楼台秘密相会。
孙子楚先让尚小蝶背几段台词,又让人在旁边准备了提示板。庄秋水来到小蝶跟前,自从认识她的两周来,几乎每天都发现她在变化,从一个不起眼的灰姑娘,变成人人瞩目的美丽公主,现在又成了0多年前的祝英台。眼前的人真是尚小蝶吗?她就是祝英台?抑或是灵魂附体?既然英台已近在眼前,那么他也应该变成山伯了。
尚小蝶把台词倒背如流,似乎这身戏服里蕴涵某种力量,让她瞬间已不再是自己,或变成了前世的那个自己,而她的肢体语言和表情,也仿佛不是表演,而就是她自己的倾诉。
她在向梁山伯倾诉,也是在向庄秋水倾诉。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孙子楚许久才回味过来,努力抑制激动的心情——这种感觉他寻找了多年,此刻终于应验。
第五幕:“婚变”。舞台被分割成两部分,同时展现祝英台出嫁和梁山伯之死。“马文才”再度上场,“银心”也上来服侍小姐。尽管双双心里极不乐意,也只能咬牙坚持。
第六幕是大结局“化蝶”,也是大家最熟悉的段落。祝英台出嫁路经梁山伯之幕,坟墓突然裂开,她纵身跳入墓中,然后墓里飞出一对蝴蝶。
小蝶成了舞台上最耀眼的明星,所有人都被她倾倒,台下掌声响成了一片。孙子楚也恢复了自信,忘了自己老师的身份,与每个演员击掌相庆,预祝明晚表演成功。
在后台换好衣服以后,庄秋水就在舞台旁边等着小蝶,却看到孙子楚从斜刺里出来。
孙子楚拦在她身前说:“你表演得很棒!谢谢你。”
“哦,我也不知道。”小蝶羞涩地低下头,挨批评似的回答,“好像不是我在表演。”
“这说明你有明星的气质,明晚一定要好好演,你会成功的。”就当她转身要走时,孙子楚又说了一句,“我批过你的考卷了。”
小蝶一下子紧张了:“我……我没有不及格吧?”
“怎么会呢?你考得非常好,全班最高的92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考试前完全没复习,答题时也纯粹凭感觉,选择题几乎就是猜谜,能有60分就谢天谢地了。
孙子楚继续说:“论述题里有一道‘庄周梦蝶’,你答得相当好!”
她这才想了起来,好像还写有《蝴蝶秘谱》和“鬼美人”——糟糕,怎么会把这个写到考卷上?这种歪门斜道的东西,不被倒扣分才怪呢。她只能解释道:“我在图书馆偶然看到一篇论文,是关于《蝴蝶秘谱》的研究,作者叫白霜。”
躲在后面的庄秋水已悄然离开了剧场。
“白霜?那个读中文的硕士生?3年前我给她上过课的,聪明又古怪的女生,可惜去年车祸死了。”
小蝶不敢说“我知道”,只能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你说庄周梦蝶是梦到了‘鬼美人’?”孙子楚诡异地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真是很有想象力!我很佩服你,呵呵!”
“这不是想象!”她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像是在反击孙子楚。
“那你有什么根据?是‘鬼美人’吗?你见过它?”
“我见过,就在——”小蝶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居然愚蠢地说了出来,“蝴蝶公墓!”
孙子楚被“蝴蝶公墓”震慑住了,呆呆地站着,表情异常复杂。
这时她清醒了过来,后悔地摇头:“不,我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没说过……”
尚小蝶飞快地跑出去,孙子楚目送着她消失,心底仍然在默念着那四个字——
蝴蝶公墓。
6月19日夜晚21点50分
尚小蝶奔回了寝室。
3个室友都在屋里,但表情都很怪。田巧儿冷笑着坐在铺上,昨日的校花今夜仿佛成了巫婆;宋优并没有缺胳膊断腿,只是额头上擦着红药水,悠闲地翘着二郎腿,装摸作样地拿起一本英语书;只有曼丽表情紧张,看着小蝶进来就有些害怕,退缩到床铺一角。
当小蝶走过宋优身边时,耳边吹过一道凉风,像刀子割碎了她的肉。她发现上铺有些零乱,立即爬上去仔细检查一遍,拿出带回来的笛子,还有她的金铃子,目光在塑料盒子上定住了,金铃子已变成了一团肉浆!
这可怜的小虫子刚魂归西天,体内的黏液四溅,明显是被人活活拍死的!
一股愤怒与悲伤之气,立时直冲她的头顶,又散发到整个房间里。
“是谁干的?!”
她轻轻地问道,不像在责问嫌疑犯,倒像在哀悼受害者。
对面的铺上的田巧儿,正以挑衅似的目光看着她。是的,她刚说过会报复小蝶的。
宋优也冷冷地盯着她,同时发出冷笑。宋优一直都讨厌金铃子,嫌这虫子早上打扰她睡懒觉,常因此与小蝶吵架。
现在,她们的愿望都满足了,她们确实报复了尚小蝶。
眼泪掉了下来,坠落在金铃子残破的尸体上,一些细细的残肢漂浮起来。
这小虫子朝朝暮暮都陪伴着她,经常被揣在衣袋里到处走,它是最最贴近尚小蝶的一个生命——或者,是尚小蝶生命的一部分。
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扫视着她的室友们,幽幽地说:
“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3个室友面面相觑,只能装聋作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尚小蝶摇着头冲出寝室,但很快又折了回来,拿起铺上的笛子,还有死去的金铃子再度离去。
黑夜的女生寝室,寂静像幽灵笼罩3个女生。
在小蝶离开好几分钟后,曼丽才第一个说话了:“她真的生气了。”
“哼,我也早就生气了!”宋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个小虫子,每天早上都搞得我睡不好觉,我早就想弄死它了。现在终于能够安静了,多好啊。”
曼丽还在担心:“可毕竟是个生命,再说小蝶这么喜欢它。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尚小蝶自己活该!”说话的是田巧儿,“谁让她太嚣张了?活该她倒霉!”
她说完爬下铺,匆匆上厕所去了。
楼道里只亮着几盏幽幽的灯,田巧儿摸索进厕所,脑袋一阵发涨。她刚经历了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夜,明天要成为全班的笑柄了吧?更恐惧的是,“校花”大概也会被尚小蝶夺走吧?一切都是尚小蝶的罪过!天知道她是怎么变得漂亮的?到底是做了整容手术?还是其它什么原因?真和“蝴蝶公墓”有关?
胡思乱想着上完厕所,忽然小腿痒痒的。田巧儿搔了搔,异样的感觉又传到大腿。不对,有什么东西在爬?她吓得浑身发抖,又不敢在厕所喊出来。
手上还有什么在爬,借助走廊里微弱的光芒,才看清那是一只小蟑螂!她急忙把蟑螂甩在地上,但还有很多六条腿的小家伙,不亦乐乎地抱着美女大腿。突然,几只大蟑螂飞到了她头上。于是,惨叫声惊动了整个寝室楼。
宋优和曼丽也听到了叫声,却不敢走出去,害怕黑暗的楼道里藏着什么。那凄凉的叫声越来越近,一直冲破了寝室房门,她们都吓得跳到了床铺上。田巧儿冲了进来,拼命扑打身上的蟑螂。曼丽和宋优一起帮忙,手忙脚乱地赶走了这些小家伙。
当她们惊魂未定地喘气时,曼丽轻声说:“这就是尚小蝶说的报应吗?”
6月19日深夜22点10分
月光明媚。
尚小蝶一手抓着妈妈留下来的笛子,一手捧着金铃子的盒子(棺材),飞奔在夜色的校园里。路灯下树影婆娑,没人注意到这个女生的眼泪,溶化在撩人的夜风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离寝室越远越好。她要带着心爱的虫子的尸体,宛如玛格丽特带着爱人的头颅,去黑夜的深处埋葬。
忽然,发现周围已没有半个人影,就连灯光也看不见,只有满地的花盆和葡萄架。原来是学校的苗圃,再往前就是“幽灵小溪”。
故事从这里开始,但不会在这里结束——除了金铃子的生命。
摸着夜路走向绿色的小河,就算那真有无数幽灵,她也不会再害怕。穿过夜色中的夹竹桃,花朵在黑暗中孤独绽放,多年来无人赏识她们的艳美,似乎只为等待今晚尚小蝶的光临。
走到荒草萋萋的河岸,月光洒在绿色的河面上,倒也有奇异的光影。两周前,她被一只“鬼美人”蝴蝶指引到此,并在草丛里发现了孟冰雨的书包,从此踏上了前往“蝴蝶公墓”的路途,改变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不到一周前,她又与庄秋水一同坠入这冰凉的河里,几乎淹死在浑浊幽深的河底,却发现了那具一年前的死尸。
如今,她又一次来到“幽灵小溪”边,只为埋葬她生命的另一部分。
小蝶跪在草地上,双手挖开一小块泥土,把金铃子埋了进去,让它在这条暗绿色的小河边安息吧。或许,过几天它就会分解成泥土和颗粒,与草地下的河水融为一体。
深呼吸一口,从草地上站起来,将笛子吹孔放到唇边,缓缓吐出气流。
夜半笛声。
气流旋转着冲出音孔,变作五颜六色的音符,迅即响遍整个河岸。又掠过浑浊的绿色水面,穿过摇曳的夹竹桃花,直上三万英尺,抵达月明星稀的云霄。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心和笛管一同颤抖,为刚埋葬的金铃子而哀悼。许多幽灵也浮出水面,或悲伤或痛苦或后悔,全都被笛声所惊醒,又被旋律所沉醉。它们聚拢在小蝶身边,一个个手拉着手肩靠着肩。有多少年河底沉冤未伸?又有多少载殉难痴情未诉?今夜又将有一个冤魂埋进大地,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尚小蝶的笛声,不但惊动了“幽灵小溪”里的居民们,也悠悠扬扬飘出很远,像当年的夏夜跨越无数建筑,穿破所有茂密的树丛,一直递送到某个人心底。
那个人确实听到了——数百米之外,他正忧郁地徘徊在S大足球场边,忽然隐隐听到夜空里传来的声音。
瞬间,庄秋水的心被勾了一下,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虽然微弱,传递到心里却异常清晰。
排练结束后,眼前一直浮现着舞台上的“祝英台”——尚小蝶穿汉服的样子太美了。不知孙子楚又跟她说了什么,她回寝室了吗……越想越烦躁,索性半夜来到足球场,绕着球场慢跑。
他已捕捉到方向,循着声音向前走去。他仔细琢磨旋律,是中国竹笛的声音,在夜里传出去很远——这曲子听起来是那么熟悉,曾伴他度过了两年的暑假。
离声音越来越近,那是勾起庄秋水魂魄的声音,阔别几年再度袭来——刘家昌作曲的《独上西楼》,被邓丽君的声音演绎过的李后主的词。高二、高三的暑假,几乎每个傍晚都会听到这支曲子,从对面大楼某个窗户传来。他趴在窗口凝望对面,始终找不到那吹笛子的人。只能静静倾听仲夏夜里奇妙的旋律,带着一些相思,又是满怀的愁绪,不知吹给哪双耳朵听?笛声成为他每晚必听的节目,他也从这些笛声里,认识了许多好听的曲子。唯独不认识的,是对面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后来庄秋水搬家了,再也没听到过这笛声。一度很怀念夏夜的伴奏,冥冥中又有种预感,似乎还会与这声音再相逢。
是的,他正与往事重逢。
笛声已越来越近,变成了又一首邓丽君的歌《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同样也是当年对面楼房传来的笛声。
庄秋水来到学校苗圃,再往前就是“幽灵小溪”,笛声正从前方弥漫的河雾中传来。
莫非是幽灵在吹笛子?但他已无法抗拒这声音的诱惑,即便沉没到河底也要看清那个人的面目!
继续循着声音找下去,穿过一片黑暗中的夹竹桃花,他看到了月光下的女子。
吹笛子的祝英台?
他轻轻走到她身后,月光从河面上折射过来,眼睛在黑夜里微微灼伤。
笛声幽幽。祝英台转过头来,看到了梁山伯的眼睛。
骤然间笛声中断,“幽灵小溪”又恢复了死寂,只有夹竹桃仍然静静地开放。
他也看到了她的眼睛。
他已等待了她3年,在茫茫人海寻找了她3年。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只知道她曾在他的对面,每夜吹响那诱人的笛声。
原来……原来……她居然就是……
那个名字在喉咙酝酿着,却无法说出口。他只能傻傻地看着她的眼睛,这双曾隐藏在对面大楼窗帘后的眼睛。
某一首歌从心底悠悠传来:“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赎心情/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原来你也在这里”
“原来你也在这里!”尚小蝶喃喃地说出这句话。
庄秋水点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笛子,他是她忠实的听众,她是他的尚小蝶。
“是的,我也在这里。谢谢你,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
他总算说出了话,嘴角刚笑一下,立时变成了眼泪。
记忆的迷宫一旦打开,所有的宝藏都跳了出来——那个为他吹笛子的少女,每天清晨跟在他后面去上学的少女,每次坐公车都与他保持距离的少女,每当走过校园都会擦肩而过的少女——他当然记得她,记得这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她。
只是到今天才明白,这个少女曾经——或者依然暗恋着他。
也许是前世的注定,从她的出生就订下了缘分——是他的妈妈亲手接生了她,又是阴差阳错的安排,她从小就是他的邻居,悄悄暗恋他又不为人知,为他吹奏笛声又隐藏在帘后。如今,他们共同走进了“蝴蝶公墓”,又由这支笛子牵线,相会在子夜的“幽灵小溪”。
夹竹桃也为他们重逢而怒放,至于诅咒是否来临已不再重要。
眼泪,轻轻坠落在肩头,湿热渗入最深最深的心窝。
“幽灵小溪”泛起微微涟漪……
月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