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文集:一只狗离开了城市
邓一光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们沿着一片生长着红褐色赤松的山坡往下走。走是慢慢的那种样子,懒懒散散的,精神和筋骨都是松弛的,因为要抵抗风雪,身子略微有点儿向一边斜着,脸也就捎带跟着向一边斜了,这样就不至于被乱风飏起的雪粒子打得生疼。这种样子,在漫天洁白的风雪中不是那种从容的样子,那种休闲的样子,而是一种漫不经心,一种倦庸和懒散,一种看不透的茫然,相反倒印证了这种天气。
天气是这个季节里非常恶劣的那一种,俗称鬼见愁,就是说,鬼在这样的天气里,也都把门掩得紧紧的,守着烧得炽旺的炭火,死乞白赖地不出门。气温很低,低得万物都没精打采的,好像都打着瞌睡,若是活动着的,一律很缓慢,既无速度又无节奏,一个个要结成凌似的。鸟儿根本就不敢从天空中飞过,主要是不敢伸开翅膀,若一伸开翅膀,在这么低的气温下,翅膀立刻就会给冻脆了,再一扑扇,羽毛都化成了粉末。能见度也低,因为有雪,鹅毛大雪,石蕊一般大朵大朵的,密无间隙地往下飘落;关键是还有风,很急的风,刨刀磨剪的风,把雪花刮得四下里乱撞,风又是看不见的,来无踪去无影,只知道怂着雪在那里张扬,阴险得很,于是就看见雪花一片片的满世界都是,一会儿悠悠晃晃,一会儿气喘吁吁,一会儿鞭抽似的往南赶,一会儿又水泼似的向北涌,没头没脑的,让人看着眼累。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
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
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风过时一片尖啸,目光炯炯有神,牙爪坚硬有力,细腰宽肩,腹部收得很紧,很像一具造型美妙而又严格的细颈瓷瓶。他属于那种魁梧伟岸的样子,那种能烤化岩石驱风避雹的样子。他那种样子,一看就知道皮毛下掩藏了很多坎坷不凡的经历,那些坎坷不凡的经历蓄集起来,若是不放弃,就有所不同了,就是一种实力和气质了,进一步的,就是一种高贵的品质了。当然,人们现在是看不到这一点的,人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他棕黄色的皮毛,这种颜色的皮毛,在一片洁白的大雪中,仿佛就像这个世界留存下来的最后暖意,是唯一对抗着这个冬天世界的象征。
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充满了灵气,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体态匀称,顾盼有风,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则是水的样子;也就是说,他让人知道什么是有,什么是在,而她呢,不像他那么抢眼,不像他那么老想着占地势,让普天下的人都冲着他鼓掌,她是另外的样子,同样也是一种标志,因为有了她的样子,这世界才不光是有了,而且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活过来了。她的皮毛与他也是不同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地,不动声色地,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融合者升华为高贵。那银灰的颜色与这冰雪的天气搭配得极好,是它使这白得瘆人的天地间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灵动,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这也是一种富贵的品质,因为有了这种富贵的品质,她就可以和他匹配,他们共同的,与这毫无生机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了。
他在前面走着。
她在后面跟着。
中间相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他的步子稳健,有力。这是他一贯的步子。但是现在不同,现在他有些急躁,步子下得急,有一种故意作对的成分,这样就踢起一道道雪糁子,那些雪糁子扬起来,在他缃黄色的腹部粉碎开,慢慢洇化入凝止的空气中去了。他这样是带着情绪的。他在前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转过他巨大的头颅来看她一眼。他看她的样子分明也带着情绪,用尽可能多的眼白部分,自下而上,狠狠地剜那么一下,同时在鼻孔里哼一声。
她在他的后面跟着,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当然也就完全能够洞悉他的情绪。她满不在乎,步子轻巧地在棉花絮似的雪地上走着。这也罢了,她反而要去招惹他,在他用目光剜她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目光去迎接他,迎还不老老实实地迎,而是带着一丝笑意,是那种顽皮的,偏不合作的,揭短的笑意。她的眼睛像所有狼的眼睛一样有点斜,眼斜着,秋水似的深澈和潮润,永远有着一层雾气,况且还笑着,这样的眼神,连漫天飏着的雪花都被迷住了,稠稠酽酽飘不动的样子,哪里还能迎合他,给他赌气的心情制造什么氛围呢?
这样他就更有气了。他发狠地用爪子去踢雪,把雪糁子踢得扬起来迷住了眼睛。他这个样子使他一点儿也不像一头狼,反而倒像了一个不晓事故的孩子。这一点,他从她忍俊不禁的眼神里完全看出来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不晓事故就不晓事故,孩子就孩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这么想,在鼻孔里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他这么想,这么做,那是有理由的,理由就是那只兔子。那只兔子,很肥的野兔子,它从一丛生着乳白色绒毛的白薇中蹿出来,在他们的面前仓皇地逃开。他那个时候正好有点肚饿。他们站在一片雄伟的塔松林子边上,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头灰褐色的雪豹,正懒洋洋地朝树林中走去,而他们的头顶,有一只淡腹雪鸡,正卧在一株大腹便便的塔松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这一切都使他显得兴奋起来。他想这太有意思了。他想看我的。他这么想着,埋了头,收了四爪,微微提起下腹,身体向后坐去,然后一发力,弹丸似的射了出去。
但他并没有捉住那只兔子。她比他快了半拍,在他前面蹿了出去,穿花似的用她灵活的步子在他面前做了眼障,使他奔跑起来失去了速度和节奏。她还用前爪撩起雪糁子来,去扑赶那只惊恐万状的兔子,使那个踩着死神发梢的可怜鬼跑出更没有规律的步子来。她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开心。她想和他做一个游戏。有时候他太严肃了,跟七月间的太阳似的密不透风。她却总是疯疯癫癫的,喜欢有更多的惊喜和情趣。如果一定要她来选择,她宁可选择游戏而放弃美味。这当然和她一贯的不操心生计有关,但是不是可以说,这也和她一贯的快乐心境有关呢?
兔子是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地跑掉的。
有时候他真的有点弄不懂她。她是他的配偶,用人的称谓来说,是他的妻子。他是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用征服这个词绝对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是狼群中最出色的那一个。他们结成了伴侣,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九年,九年的时间,对于狼的婚姻来说真是够漫长了,这其间,她不知为他操碎过多少次心。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上的血迹,把猎枪的沙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她从灌木丛中闪身而出,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蹿入草丛,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守着他。她挨着他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有时候她用她那双潮润的眼睛看一看昏迷不醒的他,又看一看不断涌进新鲜空气的洞口。一到夜晚,她就不断地嗥叫,以警告企图靠近山洞的敌人。在整个寒气逼人的夜晚,她咄咄逼人的嗥叫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但是,更多的时候,不是由她看顾他而是相反,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作为狼,他们的生存环境是相当恶劣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睥睨。这真的很难,可以说太难了。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像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众多的天敌之外不断地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为乐事,而唯独不考虑如何去应付和收拾那些麻烦事。他不得不重复着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的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个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麻烦更多的是由她造成的,包括他的创伤,但同时,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这么说,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现在他在生着她的气,为了那只死里逃生的兔子而耿耿于怀。他弄不明白她,而她还在调笑他,因为一次不错的游戏而得意,这种情况和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风有些大,雪也有些大,这让他的生气和她的调笑困难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也都无伤大雅。
他们走着,有时候停下来。大多时候的停下来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他停了下来,她也就跟着停了下来。但也有的时候是不同的。有一次是因为有一只大鸟从他们头顶上飞了过去。那是一只名字叫作雕鸮的大鸟,它的体长至少有一尺,黑色的弓形喙,跗蹠和趾爪上覆盖着厚厚的湖蓝色羽毛,样子十分神秘。它强有力的翅膀带起一片雪霰,那片雪霰像一阵迷乱的云似的把它笨重的身体托向了空中。还有一次是两只杂食类的小鸟,它们闯进了他们的视线。一只是有着些许绿色金属光泽羽毛的岩鸽,它行走得十分快疾;另一只是长着棕色毛羽的沙鸡,样子神经兮兮的。它们缩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朝它们看了一眼,是那种很平静的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那样的停顿不是真的要停下来,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第三次停下来的时间显得稍许有点长了些。她丝毫没有在意。他停下来,她也就停了下来,借着他全神贯注地在那儿发呆的时候,东张西望地去打量四下里快乐的由头。那是一枚不大的齿菊石,它躺在一大片茂盛的野参之间,也许是因为一大丛手掌似的参叶的遮掩,竟没有被大雪掩没。它真是一枚漂亮的齿菊石,盘壳光滑晶莹,叶部锯齿如浪,缝合线向外翻卷,如同一朵绽开着的菊花,或者一大滴凝止在那里的海浪。他站在那里,低头看它,样子专注而投入。他被那枚小巧玲珑的古代无脊椎头足纲动物的化石给彻底地迷住了,那一瞬间,他的眼中甚至弥漫出一层温馨的泪光。
他们第四次在雪地里停下来的时候,情况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点麻烦,严格地说,是遇到了一次危险。
危险来自同类。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约有二十来只,他们大部分是成年狼,一个个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目光呆滞而冷漠,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似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们双方彼此发现的时候先是紧张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之后又都释然了。然后他们互相通报了姓名和各自所属的群落。他和她于是知道了,对方属于一个叫做派的狼群,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狼群,他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支。他们这个群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丰收的日子了,为了活命,他们只能化整为零,到处迁徙。
他和她相互对视了一下,从对方潦倒败落的样子,他们相信对方的话是真的。他告诉对方他和她就是一个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谁。他们的群落名字叫极,曾经也累赘过,有时候是三个,有时候是五个,但是这种现象是暂时的,一旦孩子长大之后,他们就会把孩子赶走,赶到荒原上去,赶到大漠里去,让孩子成为狼群里新鲜的一族。这种过程匆忙而又短暂,本身就是新鲜的,他和她为此非常骄傲。他们不必拿任何别的什么来证明他们自己,比如他们是谁,他们叫什么。他们连骄傲都是单纯的,无须与别人分享。
属于派那个群落的狼群的小头目是一个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头年轻的公狼,黑色的皮毛,瘦长腿,相貌英俊,因为领导着二十多匹狼而显得有点儿目空一切。夜蛾告诉他和她,他的狼侦察到,在二十里路外的大草甸子里,有一大群转移草场的羊群。羊很肥,天气又是这种夜黑风高的样子,纯粹是在帮忙,他们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说,考虑到他们共同属于狼,同时考虑到狼的见者有份的老传统,他代表派群落邀请他和她与他们共进晚餐,也就是说,他代表派邀请他和她同他们一块儿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
这真是一个具有诱惑性的好建议,对于狼来说,这个建议可以说是太具有诱惑性了,何况他和她真的有点饿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有点晚了,雪一点也不见小,关键是风尤其的猛烈,这样的天气如果能有一场风雪之中尽兴的逐猎,以及一匹肥美的羊儿做晚餐,那真的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对风雪之中的逐猎和肥美的羊儿都很有兴趣,尤其是在他们刚刚失去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的时候。但是他没有立刻向那只名叫夜蛾的狼表态,而是转过头来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她。他发现她和他的反应不一样,她的眼神是冷漠的,有一种比夜蛾更加傲岸的神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拒绝。他想那群肥美的羊儿真是可怜得很。他猜测她是对它们不感兴趣呢,还是因为讨厌了夜蛾,或者是脏兮兮目光冷漠的派们,于是连他们的邀请都一起讨厌了呢。他这么想着,转过头去,隔着十几步远的风雪,淡泊地对夜蛾说,不。
夜蛾愣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夜蛾没有想到他们会拒绝他的邀请。他没有邀请他俩去与一群鬣狗或是豺作战,没有邀请他俩去招惹野猪或是棕熊,他是邀请他们一块儿分享一群和肉没有什么两样的羊儿,他的邀请如果要算是恩赐,也不是说不过去,但是他们却拒绝了他。他表情淡泊地对他说,不。他们凭什么?
夜蛾的目光中掠过一道残忍的寒意,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似的把瘦长的腿支楞起来,从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和她。
夜蛾说,不?
他和夜蛾隔着十几步远的风雪,加上没有在意,开始没有听清楚夜蛾说的是什么,后来夜蛾又问了一句,这一次他听清楚了。
他说,是的,不。
夜蛾说,你们不识抬举。
本来他已经走开了,在他第二次回答它那个不字后,他已经决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名叫派的狼群和这个名叫夜蛾的年轻公狼,既然他已经决定了不参与他们的那场狂欢节,他也就没有必要留在那里了。实际上,他已经转过了他的身子,朝一旁走开了,但是,夜蛾的那句话却使他站住了,他在风雪之中重新转过了他的身子。
他盯着夜蛾,说,你说什么?
夜蛾说,我说你们俩是一对不识抬举的蠢东西。
他有些困惑地说,你怎么了?你没病吧?
夜蛾傻笑着说,我很好,很健康,简直太健康了,倒是你们俩,像一对呆瓜。
他停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夜蛾说,我知道,我在嘲笑你们。
他冷冷地说,你活腻了。
夜蛾说,哦?
她站在那里。她和夜蛾身后的那一群狼,这时都警觉地注视着他们俩。夜蛾身后那一群狼,接二连三地伸长了脖子朝着天空嘷叫。她没有。她只是扭过头来安静地看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的反应也就是她的,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这一次没有和她交视目光,只是紧紧地盯着山坡上的夜蛾。他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气,这和生兔子的气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他邀请了他们,他拒绝了他的邀请,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他凭什么说他们不识抬举?凭什么说他们是一对呆瓜?这头名字叫做夜蛾的狼,他很年轻,很英俊,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傲视一切,如果他真的认为他可以这样做,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在雪地里慢慢弓起身子,把四只爪子撑直了。他的棕黄色的皮毛就像一袭披风似的,在凛凌冽的北风中慢慢乍立起来。他的两只耳朵像一对短刃,紧紧地抿贴在脑后,风在那里不断地被切割开,发出尖厉的呻吟声。他面对着山坡上那头有着黑色毛皮的年轻的狼慢慢抬起下颌,目光中渐渐渗出血色,他的样子充满了威严和骄傲。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不肯风化的岩石,风扬起大朵大朵的雪花击打在他身上,立刻就粉碎了。
他那么站立着,然后,他慢慢朝着山坡上走去。
夜蛾是在最后那一刻做出了那个决定。也许这个决定太过于冷静,有些含着屈辱的成分,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决定至少避免了一场血腥厮杀,进而避免了一次更大的羞辱。夜蛾似乎是突然悟到了自己的无聊,要么他是听到了二十里路外草甸子中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儿咩咩如音乐的招呼声,现实的诱惑使理想主义的斗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夜蛾在敌手即将走上山坡的时候扬起他漂亮的头颅,朝天打了个尖啸,扭过头去,带着他那二十多个部下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嗥叫得太张狂,狼在风雪之中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派的消失,使整座山冈一下子就寂静下来,只有单纯的风雪声在稀疏的松林里撞来撞去,仿佛是一曲重返的天籁。他站在那里,似乎对派的消失有些不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找不回念头的重心似的。她从山冈下慢慢走上来,走到他的身边,站住。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是在一处的,遥视着由派搅起的正在徐徐落下的雪雾。她知道因为失去了一场搏击,一场关乎尊严的搏击,他有些失意,甚至于,他是有些疼痛得切齿的。她当然也是为着他而遗憾了,但同时她也认为,他们是不配与他作战的,他们只配呼啸着去袭击一群转场的羊儿。她这么想着,就温馨十足地贴了过去,用自己的脖颈,去摩擦他昂立在那里的脖颈,她要把他的失意摩擦掉。
命运就是在这里被改变了滑行的方向。
她那个时候感到饿了。实际上她早就有点饿了。他们还是在两天以前捕到了一头鹿,正经吃过一餐,那之后他们的运气一直不太好。有一次他试图去猎捕一只鹰。那只鹰在低空盘旋着,追逐着几只在雪地里突围的田鼠。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跃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猎击下来。他的失败是合乎正常情理的。他向前奔跑了几步,从长满苔藓的高坡上高高地跃起来,像一只腾空飞翔的鸟儿,可是他并不是一只鸟,而是一只狼,他十分不情愿地从空中跌落了下来。他在雪地里摔得够戗,跟头把式地滑出了老远。她当时站在一边,乐坏了。有一阵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她真是喜欢他的那种执著的傻劲儿。他的念头充满了金黄色的理想主义抱负。他怎么会想到去捕猎飞翔在天空中的鹰的?那以后,她故意放走了那只昏头昏脑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得到的快乐蔓延下去,蔓延到她觉醒时的每一个神经末梢的角落。她怎么会想到她会饿的呢?现在她真的饿了,饿得肚子咕咕地直叫,而且天气又是这么的寒冷,她又冷又饿,简直都想哭出来,她甚至开始怀念那只在雪地里笨拙地逃开的兔子了。
天在义无反顾地黑下去,雪是蓝莹莹的那一种,风把一天的云朵都搅和成了比雪更细碎的雾的样子,使视觉成了大地上最莫可奈何和不能相信的东西。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他选择了进村子这一条路。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对于狼来说,他们最不愿意与人类打交道,不愿触及人类拥有的利益,如果不是为了报复,他们基本上不靠近人类居住的地方,他们因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中。但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看出她的快乐正在风雪之中迅速地消失,她的湿漉漉的黑鼻头是冰凉的,银色的皮毛在渐浓的暮色中缺乏光泽,潮润的眸子里那层迷人的雾气正在不可遏止地消散开,这使他感到烦躁。他为自己的无所作为而脸红。有一阵,他竭力驱使自己不转过脸去看她。他想,他算得上什么样的丈夫呢?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乘着夜色进村去寻找食物的。
天很黑,风雪又大,一酱柞杆远的地方就难以分辨出什么来了,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去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很有些年头了,原先水很足,且甜,汩汩地老不见底,后来不知怎么断了水脉,就枯了,空剩下三丈来深的干井筒子,冻得像岩石似的井壁上,图画似的长一些叶片儿肥大的铃兰和宽叶香蒲,另外更多的是黑糊糊的泥苔。井在平常被村里人当成一口窖,窖些地瓜白菜之类,不当窖的时候就是一个空空洞洞的纪念,冷冷森森地躺在那里,让人们来来往往地看了,一点点忆出它往昔的好处来。
井的样子像大地上的一只独眼,时刻睁着,本来也是无碍的,偏偏连日下雪,偏偏村里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张黄棕色旧雪披事先护住了井口,雪披捧着雪,将井不经心地做成了一个陷阱,村里人也不会想到,这么大的风雪,呼吸都要封住了,还会有谁往村子里来。村里人若想到了,也许就不会往井口埋雪披了。问题是,村里人实在没想到。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相隔着十几步。他是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觉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袭雪披,以及一大堆蓬松的积雪,一起朝井底坠落下去。
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针,在风的嬉弄下旋转得如同停止不下来的舞娘,让她感到喜欢。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的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张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离,她的视力无法穿越它们。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她不知道这口阴险的埋伏在洁白的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干什么。她不知道他跌下去会跌得怎么样。她突然有一种极度的害怕。她害怕他会永远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后,不再出来与她厮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喊道,你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
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三丈来高的井深,他一点儿也没有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又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时,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也是一种素质,一种生存的素质。现在他并不害怕什么。他发现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比这种情况麻烦一百倍的事他也遇到过。他曾被一口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个活套是用来套雷鸟的。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差不多被刺穿,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没有一块皮毛是完整的。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都闯过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福星高照的家伙,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放弃。他想他就是这样的一只狼。
他慢慢地站起来,耸了耸身子,摇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开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畅上束,井壁凿得很光溜,长满了生机勃勃的蒲类植物和厚厚的苔藓,没有可供攀援的地方。他想这有点讨厌,比希望的要困难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气馁。他想他会找到办法来对付这些麻烦的。
她说:你在那里么?
他说:是的,我在。
她说:你没事儿吧?
他说:没事儿,我很好。
她说:你吓坏我了。
他说:别担心,我会上来的。
他这么说,他根本看不到她。但他决定试一下。不是试看见她,而是试离开这口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离开这口枯井,他想怎么看她都行。他这么决定了,他就要她离开井口。他要她站开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
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站了一会儿,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深呼吸,然后听见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重跌落的声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风也停了。它们那种脾气,一向是没有招呼,说停就停的。雪和风停得正是时候,它们一停,天空中的沉霾就散开了,现出月儿来。月儿是积蓄长久的月儿,把大地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样,趴在井口的她就完全能借着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土,样子脏极了。他并没有像自己许诺的那样幸运。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的,但是它离着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削出两道很深的挠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隐喻着一种深深的遗憾,它似乎是在那里说,他想要跳出这口枯井是一件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着。她趴在井口,也愣着。他们一时都不说话,都为这个事实被发现出来而感到有些沮丧。说实话,这种事对他俩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击了。在这个刚刚停歇下来,万籁俱寂的雪夜里,这种打击真的让人难以接受。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他们很快就都明白了这一点,他们眼下正停泊在事实的岸边。他有很长时间没进食了,饥肠辘辘;他在井底,井底范围狭小,无法助跑以提高跳跃的质量,况且是难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跃,这一切都使他无法跳出通常的水平来;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身陷樊笼,根本不可能再创造出昔日的辉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楚这一点之后哭的。她趴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哭得呜呜的,伤心极了。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他的笑声很洪亮,因为井的封锁而扩大了,声音嗡嗡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雪粉,仰着头朝井沿上的她说,好呀,你这么说了,你去把兔子给追回来吧。
天渐渐亮了,那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再下雪,晴得很干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株又细又高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得有些傻的黑色细嘴松鸡。她又冷又饿,差不多快要饿昏过去了。她捉住那只松鸡后,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她怕自己一动就会把松鸡吞进肚子里去。她是强忍着肠胃的痉挛才把那只松鸡带回到井台边的。
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也许他仍然可以吞下一头野驴或者是一头傻狍子,但现在已经足够了。他发现力量和信心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跃上井台时是否会撞伤了她。她趴在井台上,有时候站起来,绕着井台转半个圈,从另外一个方向注视他,以及观察他的行动。她不断地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起跳。有时候她有些急躁。她在上面泪水涟涟地责备他,攻击他的懒惰,诅咒他的灰心。但是大多数的时候她是把她的两只前爪伸向他,把她分明的企望伸向他的,好像那样她至少可以缩短一点他与井台的距离。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式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的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当有力,相当的高,充满了求生的欲望和愤怒的抗争。但是同样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个阴险的魔鬼,不管他跳得有多么高,它始终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嘲笑他,他每一次的起跳只不过是徒劳地在井壁上多留下两道乱糟糟的爪印罢了。
在第十五次的尝试失败之后,他躺在井底下不动了,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她从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沉默着,不再说话。那一刻,他们共同地都感到一种绝望的念头在向他们袭来。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这里离村庄太近,村子里人们的身影隐约可见,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则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给他带来新的危险。
整个白天的时间里只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阳处,一动也不动,只是在漫长的凝止之中,偶尔抬头望一望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不断有人从井台边走过,有时候是猎人带着一群出猎的猎犬,有时候是孩子们驾着新做的雪橇,它们溅起一些雪粉落下井来,掉在他的脸上和身上,麻酥酥的。他没有去抖落它们。他不动,仿佛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悲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困难地来到了井台边。她为他带来了一只獾。她自己也已经吃饱了。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气。为了填饱自己,并且准备一份更充足的食物,她差不多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停止过追逐和厮搏。她甚至企图去袭击一头离母亲有着二百公尺距离嬉戏着的幼豹。
天上又在下雪了,但雪不大,飘得很安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悠悠缓缓的,在夜色中显得十分美丽。因为如此,因为那些无声和舒缓,才让人觉得这飘舞着雪花的夜晚是那么的静谧和安详。雪是无染的雪,洁白到极致,把月光反映到井底下,使她在井上便能看得清楚他。她看见他用力而专注地撕咬那只獾,很满足地把它嚼碎并且吞下去。她的眼睛潮湿了,鼻子有些堵塞。她要他别那么慌,慢慢吃,天才刚刚黑,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儿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他感到黑夜重新归还给了他信心,整个白天渗透进他骨髓里的恐惧和孤独此刻已荡然无存。因为进食他有点儿累。他趴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了他新的尝试。
她有时候离开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去,看看他们是否惹出了什么动静,然后她再踅回到井台边来。她总觉得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奇迹也许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企盼等她回到井台边上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那里,四爪间满是黑糊糊的苔泥,喘着粗气傻乎乎地朝着她笑了。
但是没有。他并没有站到井台上来。他确实大汗淋漓,确实喘着粗气,确实满爪苔泥,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挟火裹风,像一道姜黄色的闪电,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朝井上扑来。他干得是那么的投入,那么的卖力,他还从来没有那么投入和卖力过。可是那并不能证明什么。他每一次的跃起都伴随着同样距离的跌落。他跃起得越高就跌落得越狠。有好几次他都摔得很厉害,好一阵爬不起来。雪是静静地在那里下着,样子像是在水里似的,降落得很慢,看着一朵朵飘着,老半天落不到地上。这是风做成的。风一不在的时候,雪就下得有点儿怪模怪样了。竟然有月亮,很圆很亮的月亮,明目张胆地挂在那里,一点儿也不受雪花的干扰。他在月亮下跃起,落下,咚的一声闷响,那月亮就抖一下。他跃起,落下,再跃起,再落下,月亮一直这样抖着,不断地抖下去,终于抖落到松梢下,看不见了。
天亮的时候,她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
太阳升起的时候,雪地里一片耀眼的亮光。有一只凤头百灵落到井台边来,歪着头朝太阳看,看一阵,张嘴来了一串亮丽的啾鸣,阳光在那串亮丽的啾鸣声中碎成无数金黄色的矢羽。
他躺在井下的背阳处,让黑暗和潮湿把自己罩住,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他浑身肮脏不堪,土黄色的皮毛凌乱得完全不成了样子,因为不断地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经有些浮肿了,这使他显得相当的委靡不振。他不想让凤头百灵或别的什么看到这样的他,也不再抬头看井口那方狭小的天空,他把他的整张脸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动不动,就这么,挨过了漫长而孤独的白天。
她在整个白天都不曾有过一刻的停歇。为了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部搜索了一遍。她比他要累得多,也委屈得多。她差不多快要累垮了,而且因为委屈不断地出错。她顾不得她那身凌乱的皮毛。而且,她不止一处受了伤。在追逐一只狐狸而未能得手之后,她竟然昏头昏脑地去攻击一只身材魁梧的成年鬣狗,结果被对方咬住了脖颈。她带着那些伤口,拖着一身随风披拂的银灰色皮毛在松软的落叶上奔跑,她掠过白桦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满了一种伤感和悲壮,而她奔跑时带起的雪粉,像一片神秘的云雾在雪地上延伸,久久地悬在那里不曾散去。
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地回到了井台边。她很难过,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愧疚。她的运气太不好了,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了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她自己当然是饿着的,只是象征性地舔食了一些落了新鲜松子的雪。她知道那只可怜的松鼠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如果在平时,他连正眼也不会瞧它一眼,它完全够不上他瞧它的资格。可现在她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甚至做不到去找回那只傻乎乎的兔子。现在,她能把那只松鼠给他么?她的心因为隐隐地疼痛而一阵阵的痉挛。她觉得真是太委屈他了。她甚至认为是她使他受到了这样的耻辱。但是,接下来她所看到的事情却使她从沮丧之中很快挣脱出来了。她感到了一阵惊喜。
他在井底,但却不像昨天那样,无所作为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他是在那里忙碌着,忙得大汗淋漓。他是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地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那些冻土踩结实。他那么干着,非常投入,连她回到井台上来这件重要的事情都没能打扰他。他肯定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鲜血,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土显得湿漉漉的。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仍然在那里仰着头,伸出前爪,满怀热情,一爪一爪地从井壁上抠取冻土。
她先是愣在那里,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从井壁上取土,把井底垫高,缩短井底到井口的距离。也就是说,他是在那里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她一旦明白这个之后,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她想他是多么地勇敢哪,他是多么地了不起呀!她的喉咙哽噎着,差点儿就把这句话喊出来了。
现在她也加入到他的努力中来了。她把那只可怜的松鼠丢给他,并且不再愧疚。她让他先到一边歇息着,她来接着干。她在井坎附近刨开冰雪,把冰雪下面的冻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冻土推下井去。她这么刨上一阵,再换了他来,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冻土收集起来垫好,重新踩结实。这个工作干起来很费劲,很枯燥,但是他们干起来却十分开心,十分卖力。因为有了她从井台上刨下来的冻土,他不必一点一点地从井壁上往下抠冻土了,他只需要隔上一阵,把她刨下井来的那些浮土踩结实,这样速度就快多了。
他们这样轮流地又干了一阵子,他发现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来。他在井下大声地催促她。他有点急不可耐,他不知道她是饿的,也是累的,她还有伤。她有一阵差点儿一头扎倒在雪地里了。她强忍着撑住,喘着粗气,看了看正在迅速西坠的月儿,然后又扑向被她刨松的冻土,把它们用力推下井去。
整个夜晚,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浓酽的黑森森的冻土的芬芳。
天亮时分,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全都累坏了,汗水在皮毛上凝结成无数的冰珠子,就像一身华丽奇瑰的铠甲,身子一动就发出金属的锐音。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那些冻土,它们在被重新踩实之后,已经有很厚的一层了,它们把那口枯井的恐怖填充得越来越短,再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甚至,它们使那口枯井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有了一丝生命的暖意。他们都看出来了,照这个样子干下去,再干上一个晚上,最多两个晚上,他们就会得到他们希望中的足够的高度,他站在那个高度上,就能轻而易举地跃起来,跃出那口孤独的枯井。这个前景使他和她都激动了好一阵。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拖着疲惫的身子朝森林中走去。她得躲开人们的注意,同时为他们最后的努力寻找食物。而他则再度躲藏到井底的背阳之中去,休养生息,等待黑夜的再度到来,等待在无垠的雪地上自由自在奔逐的时光的再度到来。
如果事情就像这么发展下去,那他们肯定会如愿以偿的,他们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前景,这个美好的前景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令人怦然心动。但是,事情在最后却没有按照原有的轨道发展下去,而是在某一个关键的地方出现了差错。
有两个村子里的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乘着狗爬犁路过了那口枯井。两个少年看到了被扒开的积雪和刨得坑坑洼洼的冻土。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两个少年拿冻土块来抛他。他们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用冻土块抛过一只活狼。当然,他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干过,别的村子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他们为这种荣耀而骄傲。他们抛冻土块。他们抛了一阵之后抛累了,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一支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他在枪响的时候跳开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打中了。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往枪膛里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了。阻止他的少年指给他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飘落进远处的森林中。少年是多么的聪明啊,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可以守候的目标,一个因为没有现身而出没叵测的目标,一个因为没有陷入绝境而充满更多刺激的目标。少年明白过来这一点后停止了向井下的他补射。他们放过了他。他们决定拿受了重伤的他做一个活饵。他们在离枯井不远的一个窝棚里掩藏下来,准备伏击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这一回她很幸运,带回了一头肥硕的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的嗅觉相当敏锐,她在淡淡的橡树子和芬芳的松针的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只有人才使用的火药的味道,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她把自己掩藏在森林的边缘上,并不急于走出森林的佑护,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种报警的。在黑夜到来的时候,他开始了不间断的嗥叫。他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要她逃进橡树子的味道和松针的味道中去,离开人和人才使用的火药的暗算。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因为流淌不止而尚未冻住的血泊中挣起头颅,艰难地把它昂起来,朝着头顶上那片斗大的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当然是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远远地朝着井台嗥叫。她的嗥叫是询问。她在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的深处去。
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决不离开。
他开始烦躁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大声地叫她滚,叫她别招惹他。他威胁她说他会撕烂她银灰色的皮毛,咬断她的脖子,除非她立刻走开。
他把她理解错了。她也许够不上他那么勇敢,但是谁要想吓唬她,她相反不吃那一套。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她要求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凄厉的询问声在雪野和森林之间回荡着,传出了很远很远。
两个少年,他们在窝棚里耐心地藏着。他们先是听到了井下的他和森林里的她在那里嗥叫着。他的嗥叫急促而严厉,她的嗥叫悠远而焦灼。两个少年很高兴。他们高兴,因为另一个目标的出现证实了他们最初的观察和判断。他们只是有点急。他们弄不明白,那两只狼,他们在那里嗥叫着,呼吸毗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她是慢慢走出那片掩身的森林的。她斜着身子,把自己亮在白桦林和橡树林的护佑之外,高傲地昂着头颅,站在那里,似乎是等待着暗算的到来。她她和他都停止了嗥叫。那一刻,雪地里一片宁静,连雪堆坍塌和冰挂坠落的声音也明晰可辨。空中先是干净的,这时就有一阵风经过,把一些干爽的雪粒子吹起来,吹到空中做再一次的飘舞。
风儿吹过之后,她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的,收束起腹部,迈开步子,朝井台这边走来。
两个少年,他们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是一只怎样美丽的母狼呀!她体态娇小,身材均称,仪态万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小南风一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步子是矜持的,从容的。她那种样子,使这个被冰雪覆盖着的大地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景色。
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愣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瞄准了走在雪地里的那只狼,扣动了扳机。
枪声很沉闷。子弹从枪膛中钻出来,有点犹犹豫豫的,朝着她飞去,钻进了她面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像一阵干净的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
两个少年都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井里的,何况他们手中有枪,他们用不着怕他。但是他们没有击中她是事实,这又使他们感到沮丧。两个少年在雪地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慢慢走回窝棚里去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他们决定留在那里,把他们的伏击做成最后的结果。
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离井台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声。他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她不干,说什么也不离开他。他们互相传递着各自的看法,声音是焦灼的,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烦躁。他把它当作一种责任。他不知道她也是把它当作一种责任的。那是她的责任,与他的责任同样的持重,是属于不能轻易放弃的那一种。她仰天长啸着,坚持自己的看法,在不下雪的月夜里,她的长啸从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阖上眼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从森林中出来,快速接近了井台。她倒着身子,刨飞一片片雪雾,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用力推下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能动弹,那头黄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咒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扰烦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他不会饶过她。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他对她有着多大的气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声,眼泪汪汪。她不断地把面前的积雪刨开,刨出一个坑,然后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埋进坑里去。她哽咽着乞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但是他们来不及射击她。等他们刚刚抓住枪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了。两个少年好一阵后悔。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具有智慧,还是被她给算计了。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之后,发誓在往后的时间里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决定轮流休息,始终保持着有一个人举着那支猎枪。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猎获那只有着银灰色皮毛的美丽的母狼!
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她只是在去寻找食物的时候才暂时离开那片森林,然后她会很快回到那里。她一直在试图接近那口枯井,去给井里的他送新鲜食物,并且试图着把他从那里救出去。两个少年在两天的时间里一共朝她射击了七次,因为距离太远,她又刻意提防着,他们没能射中她。这是他们的失利。但是,他们在失利中也有收获。他们因为采取了轮流守候的办法,并且因为更加的尽心,致使她完全没有机会再度接近井台,这就切断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当然没有放弃。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破坏和瓦解掉他们的毅力和信心。她在那里,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时隐时现,以一种让人无法相信的疯狂举动与他们周旋,让人相信,她如果愿意,就能把事情做成,她要坚持下去,真的有可能突破他们自信的防线。只是因为两个少年,他们被激怒了,他们决心要与那只该死的美丽母狼较量下去,分出高低来,这样,她和他们才形成了胶着的抗衡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和少年之间的那种胶着的抗衡状态出现了一些混乱,以至于让少年们有了可乘之机,谁也无法预料这场抗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赢家会是谁。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发生了,混乱毕竟造成了,间隙毕竟出现了,它打破了她与少年之间的那种长期的周旋状态,使她和少年们必定要在那片空旷的雪地里对手相逢。
事情是由他做下的。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没有一刻停止过这样的嗥叫。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这让两个少年揪心死了,厌烦死了。但是第三天的早上,他的嗥叫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最后那一丝破裂的声音悠悠落到雪地上之后,四周里一片寂静。两个少年愣了一会儿,钻出窝棚朝井台跑去。他们跑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看见那只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井底了。他是撞死的,头歪顶在井壁上,颅盖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黄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身边。
两个少年一时有点发蒙,不知道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死了,而且是撞死的,这是事实。他们分明受了一次打击,而且井底的他是拿着自己的生命来打击他们的,这让他们十分沮丧。他们灰头灰脑地站了一会儿,实在也站不出什么结果来,其中有一个就说,找绳子把他弄上来,回家去吧。另一个听了,抬手抹一把冻出来的清涕,说,嗯哪。
他们这么说着。他们说得对。他们的判断和分析是正确的。那两只狼一直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着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难道他的死不就是为着这个的么?
两个少年就转身朝着村子里走去。他们走得没精打采。他们回村子去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站住了。他们站住了,并且转过身来,两个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前方那片森林里,先是传来一声悠长而凄凉的嗥叫,在橡树子和松针的芬芳里,那声嗥叫让人心颤。然后,她出现在那里。
那是一个让少年们永远难以忘怀的形象。她站在那里,全身披拂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下伤痕累累,皮毛上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的样子,身心俱毁的样子,她那种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儿吹动了,就给人一种飘动着的感觉,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的目光像水一样的平静,悬浮于上的雾气正在迅速散开,成为另外的一种样子,一种纯粹的样子。她微微地仰着她的下颌,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边轻快地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忙地举起了手中的那支枪。
枪声响起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起来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降落到地上的第一捧雪不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而是从井台边的那棵树上抖落下来的。
那是一棵苹果树。在我们的视力范围内,那是最后一棵苹果树。
一
凌晨时分,他醒了。
戛然而止的先是梦,它们在金色的流淌中突然之间悬止在那里,然后像空气似的迅即蒸发掉,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令他猝不及防。他立刻睁开眼睛,朝四下里警觉地看了看,在断定身边没有任何威胁之后,才从已经被身体焐得发烫的岩石上站了起来。风在远处激灵了一下,无声地涌过来,从他的身下如水一般地流了过去,让他为之一振。风是从海上来的,它们一直在那里,整个晚上,整个白天,整个创世纪,它们都在那里,没有离去。他很喜欢风,应该说他相当喜欢风,他甚至是迷恋着风的,他是从风那里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风吹干了带他到这个世界里来的呵护和温馨、疼痛和伤害,连同他的毛发和啼哭,让他忘记掉降生到一个陌生世界的害怕和恐惧,让他感受到身外世界的新奇和神秘,让他以飞翔的方式去了解它们。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是和它们待在一起的,和风待在一起,他只能和它们待在一起,他甚至能够从它们每每的掠过中闻到他的那些杰出的祖先留下来的味道。他常常想念它们,想念他的祖先,他已经习惯了用想念这种方式与祖先交谈,习惯了风,习惯了戛然而止的梦。肯定有遗憾,但不会是最早的迷惘了。
与此同时,她也醒过来了。
整个晚上她都睡得不安稳,经常从梦中惊醒。梦支离破碎,很不连贯,这让她非常不喜欢。她从梦中惊醒之后就立刻睁开眼睛去寻找他,看他还在不在那里,他如果还在那里她就放心了。他还在那里,至少目前还在。她放心了,慢慢地,合上眼又睡,然后再一次地惊醒。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离开她的地方,睡到他那个地方去,如果他同意的话。还有好几次她的伙伴在另外的地方呼唤她,要她去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是一个老是在争吵但是却十分友爱的集体,他们的集体强大而兴盛,她和他们待在一起会非常快乐和安全。她没有。她既没有到他那个地方去也没有到他们那个地方去,她仍然在她原来的地方,固执地一个人,心里充满了委屈。她知道自己不会到他那里去,虽然她非常非常想要那么做,她甚至已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的梦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到他们那里去,虽然这也是她想要的,他们是她的伙伴,是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爱她,看重她,她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她待在她的地方,待在他和他们之外,无所建树。她知道她不可能做什么,她也不会做什么,她和他不是一个家族的,他们过去从来不认识,现在也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知道他迟早会消失,再一次地消失,像过去他每一次做的那样,让她心里发疼。
现在他醒了,她也醒了,他们都醒了。他们离了大约有七八米远。他在一块突出的由珊瑚化石堆聚而成的礁石上,而她在一大丛干燥的红色裸藻中。她看见他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大海,和往常一样。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不知道他在那里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开始梳妆。
风又来了,风在海上永远是新鲜的,不会成为化石,也不会成为干枯的红色裸藻,它们快快乐乐地从海上过来,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有一刹那他们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二
他是一只暴风鹱。
她是一只红嘴蒙。
他是那种相貌并不出众的暴风鹱,雪白的头、颈和腹部,背上和尾巴上的羽毛呈珠灰色,翅膀像两片柔软的礁石,眼睛前面有两个暗色的褐色斑点,像是另外一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做着明了的坚守。他肯定是有着另外一双眼睛的,他总是在睡梦中才真正感到自己是看见了,他有时候会在醒着的时候,比如说,在阳光之下,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甚至是在飞翔的时候出现一种幻觉,他穿过阳光或者小雨,深灰色的初级飞羽在风中紧紧地敛抿着,昂着头,让想象之眼带着他去飞翔,心里充满了安静。
问题是,他并不是一只健康的暴风鹱。他的身体很单薄,单薄得有点近于孱弱,在他的家族中,在所有的暴风鹱当中,他也许是最孱弱的一只。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他除了孱弱之外,还有点残疾。他的一只腿有点短,是出生时被一只强壮的雄性暴风鹱踩伤的,那使他在站立着的时候总是显得有点向一边倾斜,另外他还有一双并不健壮的翅膀,他的翅膀不像其他的暴风鹱的翅膀那么宽大舒展。有一只是折断过的,同样也是那只强壮的暴风鹱在那一次造成的,这样他要飞起来就非常困难。飞翔的时候他只能拼命地拍动翅膀,以使自己能够在空中停留住,而不是像别的暴风鹱那样漫不经心地在高空的气流中滑翔,他常常因为这个受到别的暴风鹱的嘲笑。
她则不一样。她是一只漂亮的红嘴蒙,她有一对黑色的翅膀,白色的羽缘,中央尾羽长长地拖在身后,像两条飘逸典雅的裙带;她的嘴是艳红鲜亮的,线条优美而饱满,一条宽宽的黑色斑纹绕过眼圈拖至脑后,那使她就像一个生着一双丹凤眼的美人儿;她非常健康,身姿娇小而结实,反应敏捷,能以想象到的任何姿势飞行;她在天空中飞行的样子十分优美,就像一段悠悠的云朵儿,是在幻想着的,这和她停泊在陆地上的样子不一样,她停泊在陆地上是另外一种样子,若是云,她那时就该是一朵安静的云了。
她是在几天之前认识他的。她先是认识了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然后才认识了他。他太不起眼了,一点也不像他的家人。他的家人全是那种出色的样子,父亲高大,母亲美丽,兄弟姐妹健康结实,同时他们还很快乐;他们在一大片红树林中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相互梳理着羽毛,追逐吵架,有时候飞到海面上去,捉一条小鱼来,然后再接着吵闹。他们的捉鱼技巧都非常高,并且喜欢争吵,就像大多数暴风鹱的家庭一样,充满了生机。而他却不一样,他没有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他是独自一个人在一边的,离他的家人远远的,在大海边上的一块礁石上,显得形只影单,而且他很弱,瘦瘦的,毛羽没有光泽,老是站在一旁出神,朝天空上看,从来不发出快乐的笑声。她是后来才知道他还有点残疾,是他的翅膀和脚,于是她就明白他在那里孤僻着是有道理的了。
她和她的家族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那是一个美丽而气候规律性变更着的群岛,是她的家乡。每到这个季节,她和她的家人都要迁徙到一个更温暖的海边,在那里等待家乡的气候转暖。好在这样的地方很多,虽然它们不如她的家乡那么富饶,但他们不会有什么埋怨的。她的家人一到这里就开始了繁忙的拜访,他们在这里有很多的朋友,甚至还有一些留在这里的亲戚。她的父母一边忙着安顿临时的家,一边与前来看望他们的熟人打招呼,并且很骄傲地把自己的一大群漂亮孩子介绍给熟人们,特别是那些上次来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他们太漂亮了。熟人们由衷地说。特别是那个女孩子。这指的是她。他们一点也没有夸张,说的全是实话。那些熟人们带来的孩子则过来和她打招呼,如果是男孩子,大多会热情地和她聊个没完,并且炫耀自己的技能和知道的那些新奇的事情,直到自己的父母离开还不肯走,气得她的几个兄弟差点没动手揍那些纨绔子弟一顿。
她得承认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她得承认她很快就注意到他了。他在那里,一个人,和他的家人离得远远的,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长久地望着天空。有时候他的母亲会过去,替他梳理梳理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毛羽,他的父亲很快就会在远处叫自己的妻子,叫她过去管住她的那些贪婪的孩子,别让他们在他吃饭的时候来打扰他。他的母亲从不违背他父亲的指示,很快过去了。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喜欢他,这谁都可以看出来。他的父亲是一个健壮的家伙,他养了一大群孩子,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们全都很健壮,是他的骄傲,只有这个孱弱的孩子给他丢了脸,让他受到那些像他一样傲慢的家伙的嘲笑,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啄出肠子来,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可是他不能否认那个孩子是他的,那个孱弱的、身体有毛病的、性格古怪的孩子,是他的妻子生下来的。
他一个人待在一旁,从早上到晚上,站在那里不动,有时候他会从那里消失,飞到大海上去,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飞回来。他飞的样子很糟糕,很艰难,他不大可能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很轻松地一下子就飞起来,他飞的时候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他得往前奔跑很长一段路,用力拍打着翅膀,然后勉勉强强地离开地面。有时候他几乎就要落到海水里去了,他拼命扇动着他那一双可怜的孱弱的翅膀,用力把脖子往上挣,好像那样就能把他自己带上去似的。他的翅膀拍打着海面,把那里击出一片浪花。他的笨拙的样子常常惹得海边礁石上栖歇着的鸟儿们的哄堂大笑。他每一次飞回来的时候也非常狼狈,他是精疲力竭的样子,差不多是擦着海面飞回来的,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到地上,有好半天不能动,然后他慢慢地喘过气来,撑着不得力的腿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挪回到他原来站立着的地方,每一次他都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长久地站在那里不动,等待着复苏。
他的母亲又过来,给他带来了一条鱼。他的母亲是悄悄地给他带来那条鱼的。她这才发现,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进食。他每一次飞到海上去都没有在那里停留,他从来就没有从大海上带回过什么,好像飞到大海上去不是为了捕获似的。这让她感到很惊奇,她不明白一只鸟儿到大海上去不为捕获还能为什么?她想也许他真的很孱弱,是不能有收获的。她为了这个有点可怜他的遭遇了。
他的父亲又在那边大声地叫唤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快过去了。她听见他的母亲在离开他之前叫他“肯”。她想,“肯”是一个什么名字呢?她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三
他站在那里,风从他的身边吹过。风其实不是从他的身边吹过的,它们是风的形式,无所不在并且笼罩着一切,包括他。他的覆羽被风吹乱了,露出了瘦弱的身骨,这使他的样子比平时更加单薄。他其实就是一只单薄的暴风鹱,一只不起眼的暴风鹱,一只孱弱的、有着残疾的暴风鹱,风并没有减弱他什么。他眯着眼睛站在那里,被风吹得凌凌乱乱,风大的时候他还有点摇晃,像一株被雨水淋着的落葵草。他喜欢风,风让他感到一种轻盈,一种不由自主的摇晃,一种想要把双翅展开来的欲望,风也是公平的,健壮也好,瘦弱也好,它经过的时候总是一如既往,从来不会有突然的疾速或者迟缓。他和风在一起,他便可以往天空中静静地眺望了。风比较大,有一阵他几乎被风吹倒了,他知道他很弱,他知道风不会在乎他的弱,他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这样的风吹倒,就像已经有过的很多次那样,但是他也知道风不是故意的,而且,他还会爬起来的。
在他的不远处,一群鸟儿发动了一场战斗,是一大群褐鲣鸟和两只白腹海雕。那两只白腹海雕是入侵者,他们认为自己是主宰,应该受到所有鸟儿的效忠,应该得到充足而且丰富的贡品而不是别的,他们的欲望和口腹一样强烈,以至强烈到不用任何理由和辩解。战争总是由享受和尊重造成的,战争也总是有屈服和反抗两种。褐鲣鸟是海洋上最勤快的劳动者,他们的快乐和忍让也是同样出色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一定是软弱的,他们也会反抗。白腹海雕凶猛无比,力大无穷,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只百年海龟的坚甲,他们扑动着巨大的翅膀,用尖喙和利爪撕咬着对手,把他们一只只抡到空中,再摔到地上。至少有七八只勇敢的褐鲣鸟在袭击中倒在了血泊里,尖锐地呻吟、抽搐和痉挛,一些灰鹬、黑尾鸥、白额燕鸥和斑嘴鹈鹕慌慌忙忙地从那里飞开去,生怕受到了牵连。她的父母在那里叫喊他们的孩子,她的几个哥哥奔过来拉她回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他的父母也在那么做,他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叫喊着,把他的孩子赶回到安全地带,但是他没有看他那个孱弱的孩子一眼,他根本就把他给忘掉了。褐鲣鸟完全不是白腹海雕的对手,他们被白腹海雕扑赶着,不断地倒下去,褐灰色的羽毛扬得到处都是。白腹海雕的尖喙和利爪上满是鲜血,其中一只海雕的利爪上还吊着一段细线似的肠子。他们有一阵似乎是占了上风,但是越来越多的褐鲣鸟源源不断地飞来,尖锐地叫喊着,投入战斗,他们几乎把白腹海雕和自己伤亡了的弟兄覆盖住了。白腹海雕有点支撑不住了,他们开始往外突围,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们也许是最凶猛的杀手,但他们的对手除了肉体还有尊严,这恐怕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他仍然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为不远处的那场战斗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一直在海上,在源源不断的风涌来的那个地方。他一直那么站立着,有时候他会把昂着的头低下来,好像有点伤感,好像在回忆。这一点她在远处看出来了,她有点不明白,她知道他是一只年轻的暴风鹱,他还是个少年,他不可能有多少经历,那么,他在回忆什么呢?他有什么可回忆的呢?
太阳出来了,它从海水中钻出来的时候像一只刚破壳的鸟蛋,温暖而新鲜,但是很快的,它就成了一只孵化成的火凤凰,发出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眯着眼看着太阳,看它飞快地从大海的另一头升起。他在那里想,现在该轮到他从这一头升起了。
有一刻她被初升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拿她黑色的漂亮的翅膀去遮挡阳光。她的几个哥哥在不远处叫她,他们叫她去准备出发,他们打算去海滩边看看,潮水刚刚退去,那里该有大量的小鱼小虾停留着。她答应着,把罩着眼睛的翅膀拿开,朝礁石那边看去。
她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四
他朝着海上飞去。
他的起飞和过去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先在礁石上耸着脖子向前奔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向前奔跑的样子非常糟糕,一瘸一瘸的,根本就没有速度。他向前奔跑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但他不得不飞起来,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有一刻他是笔直往下坠落着,向海里坠落,他拼命扇动翅膀,向腹部下收缩着双脚,想让自己拉起来。坠落从来就是他的命运,他的翅膀已经击打着海水了,他甚至被海水呛了一口,他有些绝望地用双爪去抓跳动着的海水,好像那样做就可以让海水害怕,并且退缩回去似的。一只笨拙的红脸鸬鹚在海滩上嘎嘎地大笑,他本来在那里有一嘴没一嘴地啄着一些没来得及随潮水走掉的贝壳动物,那些贝壳动物行动缓慢,是很适合做休闲食品的,他被那个古怪的家伙朝海里坠落下去的样子逗得一张红脸笑成了黑脸。他顾不了那只红脸鸬鹚的嘲笑,仍然拼命地扇动着翅膀,同时把脖子用力往上挣,努力地离开海水。他终于飞起来了,一点一点离开了海面,朝上飞去。现在他飞起来了,他能够感觉到风过来了,风在他的身体下托着他,它们托着他的身体往上升去。他有一种欣喜的感觉,他知道他是可以信任风的,它们是他唯一可依赖的朋友,它们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现在它们过来了,它们又在那儿了,它们在他的身下,并且托着他,告诉他,他可以飞起来了。
一大群黑叉尾海燕和白腰叉尾海燕在礁石丛中觅食,他们的身姿矫健而轻盈,可以贴着海面的波涛飞快地起伏飞行。他们看见他的时候大声地叫嚷道,快看,那个古怪的家伙又来了。他们说的是他。他们说的是他飞行着的样子。他飞起来的姿势确实不好看,他的一只翅膀有点毛病,有点残疾,不太好使,这使他飞起来的时候无法保持平衡,身子总是向一边倾斜着,像吃了过多的海鳗肉有点醉了的样子。他一直想改变这种状态,改变斜着身子飞行的状态,但他从来就没有做到,他的那只受过伤的翅膀一点忙也帮不上,它不肯听他使唤,不管他怎样努力地扇动它,它还是无力地耷拉着,跟不上另一只翅膀的动作,这让他十分沮丧。他不是为了漂亮的飞翔姿势才想要改变的,他和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他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漂亮,以后也没有变得漂亮过,他从来就没有指望过漂亮。他若是有梦,就是做过强壮的梦,他想要做一只强壮的暴风鹱,想要做一只有着健康双翅的暴风鹱,他不想让风在他的双翅下白白地流过,他想让它们托举着他,飞得更高,飞得更远,而不是像现在。
现在他飞到海面上了,是真正的海面,而不是沙滩和礁石丛。他觉得有些疲劳,他的身体不太强壮,这是肯定的,他从来就没有飞过太远,有时候他甚至不能顺利地飞到海面上来,对于海鸟来说,这是悲哀的。海鸟当然是在陆地上歇息的,他们全都在那里梳理羽毛、做窠和嬉戏,但是他们应该飞到大海上去,他们是属于那里的。他是一只海鸟,他是一只暴风鹱,一只属于海洋的鸟儿,这就是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向大海飞去的原因。他太喜欢飞翔了,他简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它,不去颤抖着想它。他一直认为他生下来就是为了飞翔的,他不是生为别的什么生命——不是喷着水柱在浪涛中回游的蓝须鲸,不是在月下的沙滩上徘徊的海狐狸,不是悬挂着一年年黄而复绿的椰子,而是一只暴风鹱,他命里应该飞翔。他这个念头从一开始就让别的暴风鹱大笑不已,他们笑他,他们展开健康的双翅在他的头顶上轻巧地盘旋着,他们说,什么?你?你要飞?你怎么飞?你靠什么飞?开什么玩笑?他的父亲很粗鲁地对他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给我出丑!他的母亲赶紧把他护到一旁,为他梳理着翎毛,对他说,孩子,你就在海边待着吧,别到处走,我会给你送吃的来。可是他不要吃的,他要飞翔。他不在乎别的,他要飞翔,他要像所有的暴风鹱那样飞翔,他要比他们飞得更高更远,他要飞到他们看不见的大海上去,飞到祖先的气味中去,飞到回忆中去。他们开始不理会他了,他们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他是一只不健康的暴风鹱。他一个人待在一边,不与任何同伴交往,然后他开始飞。他助跑的样子糟糕极了,他朝悬崖下的海面跌落下去。他拼命地扇动着翅膀,想要从那里挣扎起来,他的身子倾斜着,随时可能坠落下去,他完全是在那里丢脸,他简直出尽了洋相。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这实在让他们不可思议。
现在他已经飞到海上了,他已经离开陆地了,海岸像一条巨大的鱼的柔软的白腹,在远处的潮起潮落中扭动着。他觉得有点吃力,他的身子因为向一边倾斜着需要更多的浮力,他的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有点跟不上另外一只翅膀,但他更多的是感到兴奋,他很少能够飞得这么远,飞到大海上来,他飞起来并不容易,他要飞到大海上来更不容易,他第一次飞到大海上来的时候高兴坏了,他叫喊着,看哪!快看哪!我能飞了!我飞到大海上来了!他的叫喊声引来很多海鸟的嘲笑,他们说,快瞧呀,这家伙能飞了,他都飞到大海上来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呀。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他们的嘲笑感到脸红,他才不在乎他们的嘲笑呢,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他对自己说,好样的,伙计。
风仍然在他的身下,它们是在他的四周,在他的前后左右,托着他往前飞,他的毛羽在飞行中紧紧地敛抿在身体上,让风从那里顺利地流淌过,他的双翅在用力地扇动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拍打它们的振动,他很兴奋,疲劳越来越强,但他一点也不慌张,他知道它们在那里,风在那里,这就够了。一大群黑色和蓝绿色的军舰鸟在这片海域上觅食,他们是一些小军舰鸟、白腹军舰鸟和白斑军舰鸟,他们是大海上最擅长飞行的鸟儿,可以连续飞行几千海里的路程。他们看见他的时候有点惊奇,他们不是惊奇他怎么会飞到这里来,这里离海岸并不算太远,飞到这里来很容易,他们是惊奇他飞翔的样子,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鸟儿,或者说,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用这种样子飞翔着的鸟儿。有几只军舰鸟飞过来了,他们双翅不动,借助气流的浮力在他的头顶盘旋着,有一只年轻的军舰鸟做了个漂亮的弧旋动作飞到他的身边,说:嘿,你是谁?他没有理他,他也没有理他们,继续往前飞去。他不是不理他们,他非常敬佩他们,他们是一群值得人敬佩的鸟儿,但是他没有办法理他们,他很累,他非常累,他已经累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什么话也没法对他们说,擦着他们的身边飞了过去,他用力地扑扇着翅膀,他的翅膀拍打着了那只年轻的军舰鸟。那只年轻的军舰鸟说,喂,要我帮忙吗?他摇头。那只年轻的军舰鸟朝一边飞去,大声说,嘿,这家伙很犟。然后他们飞走了。
他并没有飞多远,力气很快就用光了。现在他才知道一只鸟儿没有健康是一种怎样的缺陷,他不可能飞到更远的地方去,飞到他想要飞到的地方去,飞到祖先的气味中去,飞到梦的回忆中去,他只能去想去做梦。
力气差不多已经耗尽了,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越来越僵硬,完全跟不上另一只翅膀的频率,总是慢半拍,这使得他的身子倾斜得更厉害,他开始往下坠落。和以往的所有结果一样,他知道,这一次他也同样不能有更好一些的表现了。在奋力地向前方飞了一段路程之后,他开始困难地转弯,朝回飞去。他知道他只能这样。风迟疑了一下,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又似乎有点遗憾,但是它们立刻跟了上去,仍然跟着他,在他的身边流淌着,尽可能地托举着他。有一刹那,他的眼睛里涌满了屈辱的泪水。
五
她看见他从远处的海面上飞回来,很艰难,很慢,好像根本就没有可能飞到岸边上来似的。一些海鸟不断地向大海里坠落着,他们就像突然之间睡着了似的,从空中笔直地扎向海面,溅起一朵浪花,然后他们又出现在那里,出现在水面上,再扑起一串水珠飞回空中,长喙中衔着一条银光闪烁的鱼,一条鲮鱼或者是鲣鱼。他也在坠落,但显然他不是想要去海浪下面捉鱼,而是飞不动了。她有点着急,她想去叫别的鸟儿。她想叫别的鸟儿去帮帮他,但是没有谁理睬她,大家都很忙碌和快乐,谁也没有关心别人的意思。她看见了他的一个兄弟,她说,喂,你快看。她指给他看。他看了,一点也不在意,然后转过头来非常感兴趣地盯着她,说,你刚才是在叫我吗?她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她有些生气。她很生气。她觉得他太无理了。她怀疑他不是他的兄弟。也许在平时她会叫她另外的兄弟们来把这个粗鲁无理的家伙狠狠地揍一顿,但是现在她没有时间。她转过身去看他。有一阵她没有发现他,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但是很快她就看见他了。他还在那里,在海面上,离海岸很近了,只不过他同时离海面也很近了,他差不多是在挣扎着,十分可笑地斜着身子,脖子僵硬得像一张弓,而且几乎是用一只翅膀在飞着。他一定是飞不动了,好几次他都像是已经放弃了,向大海里坠落下去,但是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又拼命地拉起来了,好像不甘心,好像还没有到最绝望的时候,他就这样反复地在海面上跌落又拉起,艰难地接近了海岸。他接近海岸的时候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甚至不能越过他起飞的那一处悬崖降落下来,而是绕了一大圈,绕过了那座悬崖,然后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在礁石上。
她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她又把心提了起来。她看见他躺在那里,躺在冰冷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死过去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快流出来了。一大群翘鼻麻鸭和黑海番鸭扑过来争夺一堆别的鸟儿残留下来的鱼骨头,搅起一片喧嚣。有两只长着黑白相间覆羽的斑鱼狗鸟在那里大声地叫喊着。她一跃而起,擦着地面朝他躺着的那边飞过去。她的家人在另一头叫喊她,他们要她离开那个地方。翘鼻麻鸭和黑海番鸭开始厮打起来。一大群三趾鸥和灰背鸥也飞过来参与了那些鸭子们的争夺战。有几只急匆匆的三趾鸥撞上了她,把她从空中撞落下来。她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她摔得很疼。她的几个弟兄从远处奔过来,用他们的利喙和孔武有力的翅膀扑打着那群贼鸥们,把他们从那里赶开,然后把她带离那个是非之地。她不太情愿。她的兄弟们开始与另一群赶来的灰背鸥发生冲突。她必须离开那里。她在离开那里的时候回过头来朝他的方向看了看。她看见他在那边躺着,似乎动了动。
六
他动了动,又动了动。有一段时间他就像是死了一样。离他不远的那场为争夺残食而发生的恶战早已结束了,那些愤怒和紧张的鸭子和贼鸥们留下了一地的毛羽,这个时候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有那两只斑狗鱼鸟还在那儿。他们很高兴那些鸭子和贼鸥们的离去,能让他俩单独地待在一起,此刻他俩就在一大丛艳红的枫香中躲着,放低了声音呢喃着,亲热无比。
而他则躺在那里,那只暴风鹱,那只刚刚从大海上飞回来的暴风鹱,他躺在那里,就像他坠落时的样子,像一块回到了陆地上的石头。他确实是死过去了一次,一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醒过来。他醒过了之后慢慢地爬起来,他有点站不住,但是他很快站住了,他觉得他又活过来了。
海岸边现在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多数海鸟此刻已经吃饱了,从大海上飞了回来,在岸边歇息着,梳理羽毛或者吵闹。一些小青蟹从沙堆里钻了出来,划着桨一样的螯足在沙滩上爬来爬去,几枚被潮水遗留下来的肉色宝贝在一堆碎珊瑚中闪烁着,好像还活着。他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迟早有一天你会饿死的。他现在还活着,还没有来得及饿死,就像那些肉色宝贝一样。他知道他的父亲并不在乎他是不是活着,是不是死了,他的父亲根本就不在乎他。他的父亲在乎的是他那些身材高大的孩子,他们能表现他的家庭的繁荣昌盛。他的母亲在乎他,但是他的母亲不能把他怎么样,她只能给他带来食物,而他不需要食物。
他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在那里他能更容易地看见大海,看见大海上飞翔着的那些鸟儿们。
大海的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呢?从来没有海鸟飞到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一直在苦苦地想着这个问题,他这么想着,想久远了,他的想慢慢地就变成了想念。他整天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遥望着大海,遥望着看不见的远方,从早到晚,想念着,像是一只石化了的鸟儿。然后他开始飞,他从那块石头上飞起来,从一块想念的石头变回成一只鸟儿,挣着脖子,一瘸一瘸地向前奔跑,跃起来,扑扇着翅膀,离开陆地,朝大海上飞去。有时候他会失败,他会跌落到海里去,有时候不,他能飞起来,飞到大海上去,在那里飞出很远,一直飞到精疲力竭,飞到死去。他从来就没有飞到过他想要飞到的那个地方,飞到他在梦里梦见的地方,飞到他不知道的那些地方,但他喜欢这样,喜欢站在那里想念,然后向前一瘸一瘸地奔跑,飞起来,跌落进海水里,或者不。他喜欢飞翔,喜欢朝着他想念的那个地方飞翔,喜欢飞向想念的那个姿势。
风又来了。风一直在那里,在大海上,在它们出生的那个地方,它们紧贴着他的身体流淌过去,又回过头来,梳理并且拥抱他。风从来就没有抛弃过他,它们总是在照顾他,帮助他,把他从想念中拽回来,托举到大海上去。他知道他飞起来的那个姿势不好看,他知道他让风费了不少力气,他还知道风不会在意,风是他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有一阵他把头偏了过去,他低了低头,把他的尖喙搁在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上,闭上了眼睛。他是以这种方式和风说话,他是对风说,谢谢。他还对风说,好了,咱们来吧。风退了回去,退到一旁,退到了悬崖边上,它们在那里等着他。他把眼睛睁开了,他看见眼前一览无余的大海,有一些鸟儿的飞痕遗落在那里,或新或旧,袅袅地交织在一起,那一刻,他的眼睛湿润了。
那只鸟儿认为自己已经喘过气来了,他就那么眼睛湿润地向前奔去。
七
黄昏的时候,她和她的家人回到了那个地方。
她一直在后悔,在她离开那个地方之后她就开始后悔。她想她不该跟着她的家人离开的,她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呢?那些事情真的很重要么?觅食和选择做窠的地方真的很重要么?她应该去看看他,至少在她离开之前她应该这么做,她应该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也许他们之间能说些什么,也许他需要帮助。她想她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他一个人待在那里的时候,他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海的时候,她就应该到他那里去,她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他,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她知道他很孱弱,他有残疾,他是一只几乎没有生存能力的暴风鹱,但他是一只非常特别的暴风鹱,他和所有的暴风鹱都不一样,和所有的鸟儿都不一样。她为什么要矜持呢?她有什么好矜持的呢?她为这个而后悔,开始埋怨自己,她美丽,她是一只性格开朗的红嘴蒙,但是她现在开始埋怨自己了。
她和她的家人回到了那个地方,她一回来就匆匆地朝那块礁石飞去,她飞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她在那块礁石上降落的姿势也非常好看,但是她没有看见他,他不在那里了,他再一次消失了。
八
他在大海上。
他又在大海上。
他挣着脖子一瘸一瘸地向前奔跑,在悬崖边飞了起来,朝海面上坠落下来,然后拉了起来。他用力扇动着翅膀,用双爪击打着海水,把自己拼命推举到天空中去。他做到了这一点,他真的一点点离开了跃起来的浪花,升到了空中,飞起来了。
现在他又在海上了。风立刻就跟了上来,它们在悬崖那里差点儿把他给丢掉了,它们一直没有习惯他的坠落,总是对他有太多的期望,而且它们若是在海面上,一定会和浪涛发生冲突,这样就会使它们分心。不过现在好了,它们已经跟上来了,它们跟上来就像最好的伙伴那样,很快地把他给托举了起来,让他尽可能地往高处去。有一阵他确实飞得很高,飞到所有的海鸟头顶上去了,那些海鸟在他的身下,他们很吃惊地看他,他们觉得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们在那里喊,瞧那古怪的家伙。这使风和他一样愉快。他奋力向前飞着,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很有把握,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最主要的是这一次他的信心非常强烈,他清晰地闻到了海洋深处传来的祖先留下的那些气味,闻到了那些梦的气味,闻到了回忆的气味,他认为这一次他能够飞到它们那里去,飞到所有的鸟儿从来没有到过的那个地方去。
他飞得很远,他已经远远地离开海岸了,他已经看不见那块礁石了,看不见生长在海边的红树林了,看不见海边的礁丛和暗沙了。那一群军舰鸟还在那里,他们是离着海岸最远的一群鸟儿了,他们总是最勇敢的,最喜欢大海的挑战,他们看见他的时候全都笑了,他们全都飞了过来,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只单独的暴风鹱这样飞过,斜着身子飞过。那只年轻的军舰鸟大声地问,嘿,你是谁?你怎么这样飞?你去哪儿?他没有回答他,他不能告诉他他是谁,为什么这样飞,他要去哪儿,也许在别的时候他会告诉他的,他尊敬他们,尊敬这些钟情着飞翔的鸟儿。但是他现在不能说,他得节省力气,他得把力气留着,他还有很远的路要飞。那只年轻的军舰鸟喊,喂,你不能再往前面飞了,暴风雨快要来了。那些军舰鸟飞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我不再飞回去了。
他继续往前飞,他开始觉得有些吃力了,那只有着残疾的翅膀开始跟不上趟,开始拖另一只翅膀的后腿,这使他的身体倾斜得越来越厉害。风源源不断地聚集过来,用力地托举着他,不让他朝海中坠落下去。他现在已经在大海的深处了,是真正的大海,他的身下是汪洋一片,在他的四周已经看不见任何一只飞翔着的鸟儿了,他是唯一还在碧浪滔天的大海上飞翔着的生命,他很高兴这一点。他第一次飞到这么远的地方,第一次飞到没有鸟儿飞翔着的地方,他为这个而自豪。
暴风雨真的来了,天空和大海顷刻间就变了颜色,乌云一团团地疾速涌来,海底不断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浪涛先是变成了白色,然后变成了紫红色,最后变成了墨黑色。它们涌起来,不断撞击着天空,把低处的乌云捉住撕裂然后再摁进海浪下面窒息掉。风受到了挑战,开始失去耐性,它们离开他扑向了海浪,它们想要把海浪撵回大海里去,让它们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让它们守着自己的家园别到处张狂。它们和海浪剧烈地撞击着,互相撕搏着,双方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每一次交锋都有风和海浪被撕裂成碎片,然后是另一次交锋。海浪斗不过风,但是它们有援兵,雨来了,雨是气势汹汹的样子,惊天动地的样子,它们从风的背后扑向风,恶狠狠地把风压住,并且把风扼住脖子拖进大海里,想要把风置于死地。而风一点也不屈服,它们完全被煽动起来了,它们在海面上疾速地通过,抓住暴雨,把暴雨撕裂成碎片,然后把它们丢进海水的尸阵中。
暴雨在第一轮就将他淋透了,他很快就成了一只湿漉漉的暴风鹱,一只真正的暴风鹱。天空是黑的,大海是黑的,四面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很恐惧,他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还能够飞多远。雨像疾厉的鞭子,它们很有力量,一个劲地把他往海里抽。他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双翅已经明显失去了扇动的力量,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向大海里坠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这是令人绝望的经历,这不是他梦中的经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浪花中飞起来,从浪涛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他的双翅啪啪作响地击打着海水,顽强地拒绝着它们,他的那只受过伤的翅膀因为过度的用力撕裂开来,开始流淌鲜血,他的那条残疾的腿因为失去了知觉不能再收敛在腹下,而是耷拉着拖在双翅下,这使他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去支撑自己的身体。好几次他的心脏都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但是他很快又苏醒了过来,他现在根本就不是在飞,而是挣着脖子在一点点地向前挪动。他知道他现在飞起来的样子有多么难看,他也知道这不是最好看的那种飞翔,但是他更加知道的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回去了。
这是所有的鸟儿停止飞翔的时候,这是所有的鸟儿不能飞翔的时候,这是所有的鸟儿都没有到达过的地方,这是所有的鸟儿不能到达的地方,而他在飞着,他是唯一还在飞着的鸟儿。
他在风雨中张开尖喙尖锐地叫喊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喊。他叫喊道:欧——欧——
一只暴风鹱在暴风雨中斜着身子飞翔着,他的身子斜得很厉害,这样我们就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天空中飞翔着还是在大海上飞翔着了。
一只猫跳到小女孩身边。是一只毛还没长开的猫。猫的鼻子和嘴凑在一起,丑丑的,若不经意不大容易把它们分开。这样丑的猫很适合和小女孩这样的漂亮孩子做朋友。
小女孩拍拍猫的头。小女孩说:“爷爷还不起床。”
猫歪看小女孩。猫看小女孩的时候把眼睛眯着,是在做怪脸儿。
小女孩说:“爷爷是个懒虫。”
猫说:“咪——”猫说咪的意思是同意。猫不管丑不丑,一般情况下总是同意小女孩意见的。
电话铃响了,小女孩跑去接。
小女孩对着电话喊:“妈妈?是你吗?你在哪儿?……牛奶公司呀,对不起,我们家已经订过这个月的牛奶了。”
小女孩放下电话,显得有些沮丧。小女孩在沮丧的时候就像一朵不愿意开放的花儿,就算阳光和雨水一起来了,她也会躲开,把花蕊藏起来的。
一个小男孩爬在窗台上。
小男孩说:“嗨。”
小女孩说:“嗨。”
小女孩朝窗台前跑去。
小男孩问:“你怎么不出来玩?”
小女孩说:“我得在家看着爷爷。”
小男孩说:“我也得在家里看着爷爷。我爸爸守点去了。我妈妈不要我和爸爸了。我爸爸走的时候说,你给我把后方守好,你给我把伤员看好。你肯定知道,我爸爸说的后方就是家,伤员就是我爷爷。我爸爸老是这么对我说。我爸爸这么说我就说,行。等我爸爸一走,我把爷爷往家里一锁,就溜出来了。”
小女孩说:“我妈妈下部队演出去了。我爸爸老在边境线上巡逻。我不能把爷爷锁在家里,他会乘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喝酒。他有高血压,不能喝酒。你知道什么叫高血压吗?”
小男孩知识渊博地说:“知道,就是血管里的血太多了,不能再多了,如果再多,嘭,就爆炸了。”
小女孩很欣赏地看了看小男孩,说:“你真聪明。”
小男孩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光聪明,我还能干。我可以打电话要公务班的兵来修电灯。我还一个人到菜场里去买菜。我会和卖菜的那些人讨价还价,他们骗不了我。”
小女孩问:“你会做饭吗?”
小男孩很肯定地说:“当然会,我会把面条放进开水里。”
小女孩说:“我爷爷不喜欢吃面条。我给他熬绿豆稀饭。我爷爷喜欢吃绿豆稀饭。”
小男孩批评说:“你爷爷太挑食了。鸟儿就不那么挑食。鸟儿只吃虫子。我喜欢做一只鸟儿。”
小女孩辩解说:“可人不是鸟儿。”
小男孩总结说:“人太麻烦,难得侍候,特别是老人。”
小女孩有些吃惊,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问:“谁告诉你这个的?”
小男孩吸了一下鼻子,说:“我妈。”
小女孩有些恼恼地说:“你妈她也得老。”
小男孩一点也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我妈她已经老了。她离开我们的时候对我爸说,我的青春全部浪费给你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那意思就是老了。我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你一浪费它它就老了。”
小男孩在院子里拍皮球。他拍得很有经验。他有时候用脚去踢球,把球踢起来再用头去顶。他有点瘦,这样在他顶球的时候他和球就有点像一个写倒了的惊叹号。
小男孩拍了一会儿皮球,停下来对小女孩说:“干吗不出来,咱们一起玩拍皮球?”
小女孩摇摇头说:“我得照顾爷爷。我照顾完爷爷再和你玩。”
小男孩感慨道:“爷爷真是个麻烦的事,对吧?”
小女孩纠正他说:“不对,爷爷才不是麻烦呢,爷爷也不是事。”
小男孩说:“好吧,那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玩。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我叫家长。”
小男孩想了想说:“你说这个我明白。那我也叫家长。可是说心里话,我不喜欢当家长。我要当就当真正的家长,当那种不站岗、不放哨、不巡逻、不打仗、不夜里穿衣服走人、不洗脚都得挺着腰板坐直了、不侍候退休老军官、能大把挣钱、到海滨浴场去游泳、拼命喝啤酒、可以随便打自己的孩子、夜里想不回家就不回家的家长。可惜我还得等着。我现在还小。”
小男孩走了。他走的样子很奇怪,蹑手蹑脚地,好像是侦察,又好像是从自己的家人身边溜走。小女孩很熟悉这种样子。她爸爸就是这样的。这个院子里所有的军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回来的时候挺着胸脯,脚步踏得震天响,大声喊,我回来啦!好像他们是凯旋的英雄。走的时候却轻手轻脚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好像他们是撤退的士兵。这让家里的人很生气。家里的人就恨恨地说,有本事一辈子也别回来!
小女孩仍然趴在窗台上。如果说小男孩的样子叫溜走,她那个样子就叫做坚守。这是院子里所有女人的样子。她们一直是坚守着的。猫过来和小女孩亲昵。猫像是战友,是来增援的。
小女孩对猫说:“咱们非得把爷爷叫起来了。他这样睡懒觉太不像话了。他非得把自己嘭地睡爆炸不可。”
小女孩去床边叫爷爷。爷爷不肯起来。巡逻了一辈子的人一般都不怎么愿意起来。他们前半辈子走得太多了,欠觉,想睡回来。这是对的,特别是像爷爷这种还想继续走但不让他继续走的人,他们是赌气。
爷爷很犟。小女孩比爷爷更犟。小女孩给爷爷拿来衣服,一件件帮他穿上,又帮他穿上袜子和鞋子。过去这一切都是爷爷自己做的。爷爷过去做这一切只需要三十秒钟。现在他不干了。他在生那些不让他三十秒的人的气。这也是赌气。小女孩知道这个。她差不多是把爷爷哄起来的。
爷爷在卫生间里洗漱。爷爷洗漱很马虎。他打雷似的咳嗽,撩着水抹几下脸。他洗脸是像征性地洗,这一点他不如那只丑猫。爷爷过去习惯用雪水擦脸,任什么地方抓上一把,咔嚓咔嚓一擦,清爽得要命。若是遇上有水的时候,他就脱得精光,跳进水里去,大声叫喊着扑通一阵。现在他得像幼儿园的孩子,从头学习文明洗漱,那是很麻烦的事情。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监视他。爷爷转头发现了小女孩,很窘迫,不情愿地拿起了毛巾。
小女孩很严厉地说:“还有牙呢?你没刷牙。”
爷爷没办法,把毛巾搭在肩上,挎枪似的,又拿牙刷。
小女孩纠正他的姿势说:“不对,不是这样的。你应该竖着刷,从外到里。你不能像刷马的牙齿那样来刷自己,那样你会把自己给刷出毛病来的。你还得多刷几遍。你得做一个讲卫生的孩子。你还不能再说脏话了。”
爷爷说:“谁说脏话了?”
小女孩一点也不想通融地说:“还能是谁?你呗。你总是说脏话,总是骂人。你昨天倒没有骂报纸。你也没有骂电视。你骂一只鸟儿。那只鸟儿一点错都没犯,它只不过是在那里唱歌罢了。你还不准我看《花木兰》。你说美国又没有花木兰,美国人瞎编个屁。你老是说脏话……”
小女孩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来,手把手教爷爷刷牙。爷爷得勾下身子来才能行。爷爷个子很高。爷爷就有些生气了。
爷爷含着一口泡沫说:“这一套都是谁教你的?”
小女孩说:“刷这边——我爸爸。”
爷爷又问:“是谁教你爸爸的?”
小女孩说:“再刷这边——爸爸的老师。”
爷爷不高兴地说:“怎么不说是我?你爸爸小时候刷牙还是我教他的。他那个时候老偷懒。他踢了球回来连脚都不洗。”
小女孩一点也不想依着爷爷,说:“现在你也学会偷懒了。再说我爸爸小时候偷懒的事我没发现,我要发现了准批评他——好了,漱口。”
爷爷虎着脸说:“你跟你妈一个样,穷讲究。”
小女孩骄傲地说:“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爷爷说:“再好又能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的妈妈。”
小女孩说:“可是她很漂亮,而且她很善良,对吧?”
爷爷想了想,说:“那倒是。”
小女孩找到了理由,说:“那你就好好地刷牙。”
小女孩围着漂亮的围腰,从厨房里端了早点出来。爷爷坐在桌前看报纸。小女孩把早点放在桌上,从爷爷手中把报纸拿过来,放到一边。
小女孩说:“吃饭。”
爷爷说:“我可以边吃边看。”
小女孩说:“吃饭的时候不能看报纸,那对消化不好。”
爷爷不服气地说:“吃饭看报纸算什么,我吃饭看地图,看了几十年,我还吃饭打瞌睡,我还吃饭时拉过屎。怎么不好了?”
小女孩快嘴快舌地说:“结果怎么样,胃坏了吧?切掉一半了吧?一天到晚都得拿手按着吧?再说,那是你当兵时候的事,现在你是退下来的兵,你不能那样干了。”
爷爷皱着眉头说:“谁告诉你的?又是你爸爸?他小时候自己就一边吃饭一边看小人书。”
小女孩纠正他说:“不,这回是我妈,她这么批评我爸来着。我爸现在还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他说这个坏毛病是小时候跟着你学的。”
爷爷生气地说:“他干吗不说我教过他多少好的?我还教过他用石头打兔子、用棒子打鱼、用两个指头吹口哨以及一只脚蹦着走路呢。”
小女孩大度地说:“你知道自己错了就行了,现在吃饭吧。”
爷爷看看食物,说:“怎么又是大杂烩?”
小女孩说:“那不叫大杂烩,那叫蔬菜沙拉——你得加强营养。”
爷爷强调说:“我想吃肉。我想吃罐头。”
小女孩说:“我妈说了,你当边防军当了一辈子,你都吃了一辈子罐头了,你得补充营养,不能再吃罐头了。”
爷爷哼了一声,说:“你妈像个管家婆。”
小女孩说:“不,现在这个家归我管。”
爷爷说:“那你就是小管家婆。”
小女孩不在乎地说:“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这份早点你得吃掉,一点不许剩下,这是命令。凡是管家婆都可以下命令。”
爷爷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地吃早餐。他把那盘“杂烩”里的胡萝卜和橄榄菜挑起来,塞集装箱似的塞进嘴里,嚼得山崩地裂的,以示不满。
早餐后,爷爷继续看报纸。小女孩在一边玩玩具。那只丑猫守着小女孩。屋子里很安静。爷爷看了一会儿报纸,有些寂寞了,好几次偷偷地看小女孩,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爷爷说:“喂,我说,咱们下一盘棋吧?”
小女孩头也不抬地说:“我才不跟你下棋呢。你老是悔棋。你下不赢了还发脾气。你气得不吃饭。你还是当兵的呢,一点儿风度也没有。”
爷爷不服气地说:“谁是当兵的?我下来的时候扛着两杠四花,正经分区的大校司令,我要不是没赶上,早当将军了。”
小女孩一点也不买他的账,说:“将军更不该悔棋。将军也不发脾气。小巧的爷爷就是将军,他从来不发脾气。他老笑。他还让我们摸他的胡子。你从来不准人摸你的胡子。”
爷爷瞧不起地说:“他算个什么鸟将军,仗都没打过,我当团长时,他还在我手下当参谋长呢。”
小女孩警告说:“你又骂人了。”
爷爷说:“这回我保证不悔棋。我也不发脾气。我发誓。”
小女孩说:“你都发过一百次誓了。你说话总是不算话。你还说过总有一天你要教训对面那些家伙,把咱们的领土收回来。后来你没教训。你也没收回来。你要我爸去干。你忘了?”
爷爷有些发愣。愣一会儿,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
小女孩不为所动地说:“不,我还要玩玩具呢。我正忙着,没空。”
爷爷赌气地说:“不下算了,有什么了不起?哼。”
阳光照在打盹的猫身上。外面有鸟儿在叫。钟在滴滴答答地走。爷爷继续看报纸。他把报纸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他有些倦了。他把报纸丢到一边,坐在那里发呆。他发呆的时候有点像默默无言的山。小女孩玩着玩具。她是习惯了那种自己一个人玩的样子。她一个人玩的时候有点像孤零零的树。小女孩玩了一会儿,抬头看爷爷,发现爷爷在那里发呆。她叹了一口气,把玩具很爱惜地放到一边。
小女孩说:“好吧,我可以暂时停下来。我就再依你一次。咱们就来下棋。”
爷爷像座碉堡似的坐在那里,说:“不。”
小女孩问:“为什么?”
爷爷瞪着两个枪眼似的眼睛说:“什么也不为。”
小女孩提醒他说:“你都在那里发呆了。”
爷爷不屈不挠地说:“我那不是发呆。我那是在思考问题。”
小女孩揭穿他说:“你都思考一辈子了。”
爷爷瞪了小女孩一眼,说:“你懂什么?古人说,活到老,思考到老。”
小女孩纠正他说:“古人不是这样说的。古人说的是,活到老,学到老。你骗不了我。”
爷爷解释说:“思考就是学习。它们是一回事。”
小女孩不放弃地说:“它们不是一回事。思考是用脑子来想。学习包括动手。你还是骗不了我。”
爷爷不高兴地说:“你怎么那么犟?像你妈。”
小女孩反击说:“你才犟。你还不虚心。你这样一点也进步不了。”
爷爷顽强抵抗着说:“我都进步得一塌糊涂了。”
小女孩说:“但是你没有我妈进步。你连我妈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我妈到一百个连队演出过。她得了很多奖。那些兵,还有那些军官,他们都爱她。”
爷爷哼了一声,说:“她倒是自己得了很多奖,整天到处风光。她倒是让别人都爱她,可她爱自己的孩子吗?”
小女孩说:“我妈她爱我。她说过一百回。她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给我来电话。她说她非常非常爱我。她说过我是她的天使。她都在电话里哭了。”
爷爷说:“别骗人了,有谁把天使丢在一边不管,自己到天下去疯?来电话?她自己怎么不来?她唱歌的时候也哭呢,哭得泪人似的,这事儿我见到过。”
小女孩大声地说:“你说的不是真的。我妈没有疯。她那是在演出。她是军中‘百灵鸟’。再说,她并没有把我丢掉。她只不过是太忙了。她热爱歌唱。”
爷爷说:“我年轻的时候也热爱。我也没有把你爸爸丢了不管。你奶奶有一阵下哨所巡回医疗去了,我在驻地带兵。我又当爹又当妈,我还给你爸爸洗过尿片。”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说:“我奶奶也把她自己的孩子丢了。”
爷爷瞪眼说:“不准说你奶奶的坏话,她在地下会听见的。”
小女孩针锋相对地说:“那你也别说我妈的坏话,她在高原上会听见的。”
爷爷说:“你妈把你给宠坏了。”
小女孩说:“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爷爷又哼了一声。
他们俩谈得不愉快,都有些生气。爷爷把身子背过去。小女孩赌气地走开。猫醒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猫想又要打仗了?
那个小男孩又来了,爬在窗台上和小女孩打招呼。他来的时候也很奇怪,蹑手蹑脚的,像在夜里行走着的侦察兵。小女孩跑了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坚守,她走出了屋子。
小男孩说:“嗨。”
小女孩说:“嗨。”
小男孩解释说:“我又来了。”
小女孩问:“你还是把你爷爷锁在家里吗?”
小男孩说:“不,我开了锁,进了家门,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又在兜里装满了巧克力。我把咬了一口的苹果放在厨房里,打了一个喷嚏,结果暴露了。爷爷叫我去陪他聊天,我说好的,我一会儿就来,我偷偷溜出来,把门给锁上了——情况就是这样的。”
小女孩有点弄不明白地说:“你干吗要把爷爷锁在家里?你可以带他到外面来一起玩呀?”
小男孩干脆地说:“不行,我必须把他锁在家里。”
小女孩问:“为什么?”
小男孩解释说:“我爷爷有老年痴呆症。他在高原待的时间太长了,把脑子待坏了。我爸爸特别疼他的爸爸,他对我说,要是你把我爸爸弄丢了,我非把你的屁股抽烂了不可。我发现,男人一般来说都有一个毛病,他们都爱自己的女人,疼自己的爸爸,烦自己的孩子。他们一回家就去抱自己的女人。他们对女人说,我爸呢,他怎么样?他们还对孩子说,你出去玩一会儿,我和你妈说会儿话。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把门关上,没什么好事。凡是告状的事都不是好事。我不喜欢人家告我的状。好在我们家的情况比较简单。我们家没有女人。我只需要把爷爷锁着就行了。这是我研究出来的好办法。我喜欢研究。我长大以后要当特工。特工都得学会研究。尤其是那种好特工。”
小女孩难过地说:“你爷爷他多可怜呀。”
小男孩不平地说:“我才可怜呢。我这个假期连一次公园都没去过。我也没有去玩过游戏机。我也没有去疯狂。我就盼望着开学。要是开了学,至少我在寄宿学校里,可以和同学们一起疯。要是不开学,我连疯都疯不成,迟早会得痴呆症的,那样我就当不成特工了。”
小男孩拍了几下皮球,抬头看了看小女孩。
小男孩说:“你长得很漂亮。”
小女孩说:“我妈才漂亮呢。”
小男孩说:“你妈也扎蝴蝶结吗?”
小女孩说:“我妈穿漂亮裙子。她是一个歌唱家。她的歌唱得可好了。”
小男孩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唱歌我也会。我还会吹口哨。”
小女孩说:“你骗人。”
小男孩说:“我才不骗你呢。我有时候骗我爸爸。我告诉他我一点也不想他,我也不想妈妈。我还骗老师。我对老师说我爸爸下一次准会来开家长会。老师总是叹气,说你这个孩子呀。但是我不会骗你。不信我唱给你听。”
小男孩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一支士兵的歌,“扛起枪,走边防”那一类的。他唱得很投入,就像他真的是一名士兵,真的扛着枪,在边防线上走着似的。他把球抱在怀里。球不是枪,但他抱得很紧,好像他知道路很险,不好走,他得小心着,别把枪和自己摔下悬崖去似的。他唱了几句,又撅起嘴来吹口哨。可惜他没能吹响。这使他有些灰心。
小男孩解释说:“今天没有风。我得要风来帮我。再说我好久没练习过了。我总是给爷爷当男护士。我的功夫都给废掉了。”
小女孩安慰小男孩说:“没关系,我听见你嘴里发出的声音了。你比我强多了,我连一点都不会吹。也许我不能当特工,所以我不会吹口哨——我喜欢当护士。护士都很漂亮,而且她们心眼好。我放假时去我爸爸那里。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护士,还有家属。”
小男孩说:“家属我知道。家属就是嫂子。黑黑的嫂子,亲亲的嫂子,借我一双大脚的嫂子。她们比护士更受欢迎。但是也不一定。我爸他就不喜欢嫂子。嫂子一去他就去巡逻。他一连好多天不回哨所。他把脸板得像冰山一样。而且,漂亮和心眼好有什么用?反正人都得老——这可是你说的。人老了就一点钱都不值了——这是我爷爷说的。”
小女孩不同意小男孩的话,说:“错了,人老了才神气。你没见那些将军他们都很老吗?我喜欢将军。我将来要嫁就嫁给将军。”
小男孩激烈地反对说:“将军有什么好?他们又不能打仗。他们只知道坐在家里打电话。他们对着话筒说,喂,喂。他们腆着个肚子,跑都跑不动,像鸭子。他们还害怕特工。特工能捉他们的俘虏。特工说,别耍赖,老老实实跟我走,要不我崩了你。要是我,我就嫁给特工。”
小女孩说:“就算不当将军也没有什么。人老了会知道很多事,会有一肚子的故事,还会坐在那里思考,就像童话里的神仙一样。我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小男孩说:“你爷爷要是神仙,就是一个坏脾气的神仙。他昨天朝一只鸟儿大声地喊。神仙从来不会朝鸟儿叫喊。”
小女孩替爷爷辩解说:“他那是心烦,你应该原谅他。”
小男孩问:“他为什么心烦?”
小女孩想了想说:“他很孤独。他过去在草原上带很多的兵。他领着他的兵,骑着漂亮的马儿,像风一样地跑来跑去。他的兵比他的马还要漂亮一百倍,他们长得就像青冈树一样。现在他离开他的兵和马儿了。他想念他的兵和马儿。”
小男孩明白了。他把球拍了一下,收回来抱在怀里。球不是枪,这一点他知道。
小男孩说:“我也觉得孤独。我没有去过草原。我爸爸在冰山大坂上。我爷爷原来也在那里。我去过一次那个地方。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喘气都喘不过来,又没地方隐蔽,不适合特工待。我没有兵和马儿。我连马都没骑过。但是我知道,你一旦离开了你喜欢的人是会很难过的,比如像妈妈,比如你会在夜里拿被子蒙着头。我就是这样的——那我就原谅你爷爷吧。”
小女孩关心地问:“你是说你离开了你妈妈,你就在夜里拿被子来蒙着头吗?”
小男孩点点头,说:“是的。”
小女孩说:“为什么呢?你刚才说她走了,不要你和你爸爸了,为什么呢?”
小男孩很有把握地说:“因为路。”
小女孩说:“路怎么了?”
小男孩说:“路太多了。”
小女孩说:“那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说:“这你都不明白?路一多,你就拿不定主意了,你就给弄糊涂了。我爸和我妈就是这样的。我妈对我爸说,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还是分开吧。情况就是这样的。”
小女孩说:“路再多,他们可以只走一条,把别的路留给别人去走呀?他们一块儿走,他们可以手拉手。”
小男孩想了想,没能想通,就说:“路还是多了。”
小女孩说:“我不喜欢这样。”
小男孩说:“我也不喜欢这样。我主要是觉得奇怪。你没见过冰山大坂,那里根本没有路。那里要是有路,我爸他们就用不着在冰上爬着走了。我爸有一次差点儿没从冰山上滑下去摔死。他们已经摔死过好几个兵了。他们摔死了以后,剩下的人就脱帽子,也不怕感冒。我有点不明白,他们要分开就分开算了,干吗提路这种伤心的事?我是说我妈,她不该给我爸提。”
两个孩子有一会儿没说话。风来了。风把院子里的树叶刮起来。那些树叶看起来是一种样子的,其实并不是,它们在空中飘着,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又往西,有的往东,有的往西,是路太多了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两个孩子那么看着,脸上都有了一些伤感。
小女孩小声说:“我得回去了。我爷爷想找人说话。”
小男孩小声说:“我也得回去了。我爷爷可能需要手绢。”
小女孩回到家里。爷爷躺在床上。小女孩站了一会儿,走到一边继续玩玩具。小女孩一边玩,一边偷偷地打量床上。爷爷在床上没动,不是要从冰山大坂上爬过去,去边境线上巡逻的样子,倒像是潜伏。
小女孩自言自语地说:“我没事了。我想找人来一起玩。”
床上没动静,好像潜伏得很成功,一定会捉住越境者。
小女孩放大声音说:“我才不想生谁的气呢。”
床上没动静,是想把伏击做得更漂亮,多捉几个俘虏。
小女孩把声音放得更大了,说:“我也不想让别人生我的气。”
床上仍然没动静。小女孩有些不高兴了。他还想怎么样?他已经赢了呀!小女孩从玩具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朝床边走去。她打算吓爷爷一跳。她打算把那个游戏揭穿。她走到床边,正准备叫,却发现爷爷在那儿打着鼾,已经睡着了。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什么伏击。小女孩站在那儿,想起爸爸带她看过的那座坟茔,它们有很多,永远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里面有她认识的叔叔,也有她不认识的伯伯爷爷。如果现在爷爷不打鼾,身上再长出茂密的高原兰草,那他就像他们一样了。小女孩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小女孩走出屋去。她看见那个小男孩还在那里,抱着球,蹲在窗台下,拿手抠旅游鞋底漂亮的泥块,是赖着要任务,不给就不走,要打持久战的样子。小男孩看见小女孩出来很高兴,立刻站起来,咧了咧嘴,好像知道他的鬼点子很管用,任务真的来了似的。
小女孩说:“你怎么没回去?”
小男孩说:“我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小女孩说:“那你爷爷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家多可怜呀,他只能睡觉。”
小男孩说:“他才不会睡觉呢。他画画。他画军事地图。他拿毛笔到处画。他都把我们家画成一个战场了。”
小女孩说:“你把人家锁在家里,人家不画地图能干什么呢? ”
小男孩辩解说:“我总不能把他放出来吧?我把他放出来,他到院墙上去画,他到别人家里去画,他再到大马路上去画,吓,地球不乱了套才怪。”
小女孩数落说:“你知道吗,你把你爷爷锁在家里是不对的。爷爷不能锁在家里,那样会锁坏的。你得把爷爷当成一只小鸟,让他们在外面飞。”
小男孩同意说:“我喜欢飞。我要是能飞就能当超级特工。我也想让我的爷爷当一只小鸟。如果我爷爷是一只小鸟我会高兴得要命。我可以让他当我的助手,帮我掩护,那我就领着他到处飞了。”
小女孩说:“但是你却把他锁在家里。”
小男孩低下头,有点难过,好像这一回他的任务没完成似的。过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我下次再也不锁了还不行吗?”
小女孩说:“其实这也不怪你,谁叫你是当兵的孩子呢?你是当兵的孩子,你就只能这样,对吗?不过你得爱你的爷爷。他老了,需要人来爱。”
小男孩立刻申明说:“我心里是爱我爷爷的。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可威风了。”
小女孩说:“光心里爱不够。你得说出来。你得对他说你爱他。”
小男孩撇撇嘴说:“女孩子们才说这个字。”
小女孩纠正说:“谁说女孩子才说?我爸就说过。我爸经常对我妈说,我爱你。他在信上这么对我妈说。他在电话里也这么对我妈说。有一次我妈下连队演出,经过我爸的哨所。我妈他们有任务,不能上山去。我爸他当主官,不能从山上下来。我爸就跑到山头上站着,迎着风喊:金——红——我——爱——你——!文工团的叔叔和阿姨在山下听着,他们全都哭了。我妈就因为这个才一直那么快乐。”
小男孩说:“你妈也是个女孩子。”
小女孩说:“可我爸是男孩子呀!”
小男孩想了想,说:“那我也可以这么说吗?”
小女孩说:“当然。”
小男孩咧了咧嘴,说:“我爱你。”
小女孩大方地说:“谢谢。”
风又来了。这回风不是蹑手蹑脚的样子,也不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样子,它径直从院子里通过,把孩子们的蝴蝶结和海军衫吹了起来,那一下,好像两个孩子要飞起来似的。丑猫在一旁看着。丑猫有点迷惑。丑猫想,他们是不是鸟儿变成的呢?他们真要是鸟儿变成的,风在那里吹着,风这么吹下去,再吹下去,一直吹下去,他们该不会把藏起来的翅膀伸展开,再伸展开,轻轻地一跃,重新飞回到天上去吧?
我的恋爱史有五个年头了。五个年头,真的不算一个很短的时间,尤其处在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它甚至算得上是漫长的了。我生活的这个时代推崇快节奏,推崇吐故纳新,推崇不断换代,人们像呼吸新鲜空气一样谈恋爱,人们更加接受迪斯科式的恋爱方式,而我的恋爱竟能以慢华尔兹的节拍悠然舞上五年,这实在有些古典的情绪。这种古典的情绪有时候让我自己想起来都感动不已。
我的恋爱在某些方面是让人羡慕的。我说的某些方面,是指的恋爱的形式上。我和我的女友不是包办恋爱,我们是大学时的同学。我们在跨进大学的头一天就认识了,三年之后我们彼此吐露了对对方的爱慕之情。这其后又有五年的加深感情的过程,这两个过程在我认为都是不可缺少的,虽然它离时代的要求明显有些差距。我的女友很漂亮,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我的女友还是个才子,她能够在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在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的专业部门,并且很快进入课题组,成为课题负责人的助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的智慧。并且她还是个很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喜欢乔伊娜、帕瓦罗蒂和梅塔,另外对麦当劳和罗迪亚娜牌服装也有相当程度的热情,这当然也算是她的优点之一。她的优点其实还有不少。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文明的社会里,我们这个社会对人种进化的要求越来越高了,我们要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得具备许多这个社会所需要的优秀品质,我想情况就是这样的。
我和女友之间的感情在日益加深,我们差不多已经如胶似漆了,其证明之一就是女友一直在催促我结婚。我一直认为结婚是一件好事情。我其实是很愿意结婚的。这是十分令人诱惑和激动的事情。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在保持沉默。只要女友一提到结婚的事,我就成了一个哑巴。这中间肯定存在一些问题。问题出在我这一方面,不在我的女友。我的女友她没有问题。她的问题就是老是让我变成哑巴。这让我很难堪。我知道女友是个难得的好女孩。我还知道我很想娶她。问题是结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婚姻总是让我想到我的父母。如果我的婚姻像我的父母一样,那可就糟透了。
我的父母的婚姻是50年代末由他们的上司包办的。我父亲那时候是一名年纪已经不算太轻的中级军官,性格粗犷,没什么文化,打过仗,立过战功。我母亲在军队做后勤工作,家庭出身小职员,本人成分学生,积极要求上进。我的父亲那个时候刚从医院养伤出来。我父亲一回到部队就向上级嚷嚷说他该给自己弄个家了。我父亲那时精力充沛,嗓门也比较大,说话跟吵架似的。上级倒不是怕吵架。上级觉得我父亲确实年纪不小了,确实应该娶个女人生串娃了。上级就说,好吧,就把某某介绍给你吧。上级说的某某,就是我的母亲。而所谓介绍,那只是一种说法。在供给制时代,那基本上和分配商品没有太多区别。这样,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就结婚成家了,这在当时是比较典型的革命婚姻模式。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有没有过爱情基础,这一点我不知道。等我长大以后,他们的婚姻已经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一种让人不能理解的样子。我想,即便父亲和母亲曾经有过爱情,那和时下意义的爱情也完全不同,那肯定是另外一种类型,是我不了解的类型。我了解的父母的婚姻,一直就给我留下很糟糕的印象。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父母是不团结的。我从来不记得父母之间有过亲昵温情的言语。他们总是吵架,争论不休,在各种场合尽可能地表示自己与对方有不同的观点。比如一个如果说了煤炭是黑颜色的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实,那么另一个绝对要扭筋说煤炭是红颜色的,并引申出因为煤炭的根本作用就是燃料,而燃烧着的煤炭只能是红的这样一大堆道理。说煤炭是黑颜色的那一个当然是不会服输的,他(她)会把这个出现了打结的争论引入第二战场,比如,他(她)会反驳说,燃烧着的煤炭当然是红颜色的,可是等它们燃烧完了呢?等它们都烧成了炭渣子呢?它们是什么颜色?它们不还是黑颜色吗?另一个在这种十分被动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即便他(她)明显已经陷入绝境,他(她)仍然会据“理”力争。他(她)会言之凿凿地说,炭渣当然是黑颜色的,可是几千年几万年之后,炭渣沤成了泥土,那泥土不是红颜色的又是什么呢?如果这一个要反驳说泥土也不尽然是红颜色的,泥土也有黑颜色的,那么那一个也会反戈一击,说炭渣也未必全黑,一半以上的炭渣都是灰白色的。如此这般,关于煤炭是什么颜色的争论,就被引申到与主题毫不相关的地方去了。
在我看来,父母的争吵其实完全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他们绝对不是为了争论出一个什么样的重要道理。对于人生,他们都很自信。他们的道理是与生俱来的。他们完全不需要别人的指点。他们的争论,全部的意义都在于争论这种形式。他们对这种激烈的对抗形式似乎十分着迷。有时候,他们分明是赞同某一个观点的,但是因为对方率先占有了这个观点的发布权,他们就会给予激烈的反对。他们的反对姿态已经进入了他们的下意识。他们甚至完全不考虑反对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反对。他们只是热衷于反对。到后来他们全都养成了一个习惯。这个习惯就是不管谁说了什么,另一个接口的头一个字必定是“不”,表示对对方的意见持不同的看法。说完这个“不”字,接下去再考虑为什么“不”的理由。这样一来他们的交流就常常出现一些混乱,让人弄不清在某一个问题上,谁是赞同者,谁是反对者。比如有一次,那是我参加高考,我高考的成绩非常出色,考分公布时我的名字在红榜的最前列。父母知道这个消息后高兴坏了,他们都为我感到自豪和骄傲。母亲含着眼泪说:“咱们有一个好儿子!”父亲立刻就大声地说:“不!”父亲就是这么说的。父亲当时也很激动,他的眼眶里同样充满了泪水。父亲说:“咱们怎么是有一个好儿子呢?咱们的儿子怎么是好呢?咱们的儿子,他那个样子,他根本就不是好。他根本就是优秀的儿子。他让我们感到骄傲。光是一个好就行了?他不是优秀又是什么呢?再说,咱们也不止这一个儿子。你说咱们有一个好儿子,那咱们另外两个儿子算什么?难道他们就不是咱们的儿子吗?难道他们就不好吗?”
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是一对等级不同但却难分伯仲的争论对手。父亲是重量级的。他个头魁梧,嗓门大,一遇争论就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咄咄逼人得很;母亲则不然,母亲是江浙姑娘,吴侬软语,性情又温温的,说话声音再大也只当是在念诗歌,气势上绝对不是父亲的对手。因为这一点,再加上父亲出身贫苦,职务上又比母亲高,一开始父亲总是赢家。但后来这种局势改变了。后来母亲渐渐地占了上风,我想这种局势的改变肯定是和母亲的不懈努力有关系的。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牢固地保持了几十年。这几十年他们不断地在争论。也就是说,他们彼此为对手,而且从来不考虑放弃掉对手和自己作为对手的权利。他们如此的坚韧执著,那一份信仰,已经足够让他们成就一些事业了。他们肯定会是一往无前的。当然,母亲在后来的夫妻战事中渐渐占了上风,这和她炉火纯青的磨炼有关。同时和父亲自身素质问题也有相当大的关系。父亲有不少小毛病每每成为母亲在关键场合借题发挥的理由。父亲出身农民,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不喜欢洗脚,不喜欢换衬衣。母亲总是很兴奋地攻击父亲的这些缺点。比如从不洗脚会弄脏被子到不尊重别人的劳动就是剥削阶级思想,从不勤换衬衣会引发各种疾病到既损人又害己。这一类攻击因为有真凭实据而充满力量,弄得父亲常常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而父亲几十年的习性生就了,禀性难改,况且一改就表示了折服的姿态,就失去了对手的意义,所以一边咬牙坚持一边顽强抗争的父亲只好注定了永远当母亲的“靶子”。
当然父亲也不是好对付的。父亲打过仗,军事上有一套,知道什么时候该撤退,什么时候该坚守,什么时候该进攻。父亲总是在母亲大举讨伐他的时候紧闭城门,而在母亲感到疲惫准备鸣金班师的时候便会突然打开城门发动袭击。而且父亲的打击力量也相当有力度。比如他会拿着母亲烧的菜咸了这个话题大肆渲染,说菜咸了会损伤肾脏,肾脏损伤了就得进医院,进医院就会给国家造成负担,一个共产党员在国家困难时期给国家造成负担是丧失了起码的党性原则,等等,将母亲逼入死角。父亲这样运筹帷幄,偶尔也能在母亲的胜券中撕一两页下来,完成一两次漂亮的小战役。父亲在这个时候往往很得意。
父母就是这么争争吵吵过了半辈子,几十年没有间断过。他们婚姻的那条河流,始终有声有色,不曾平静。如果哪一天家里平静着,没有争吵声,那么原因只可能是一个,父母不都在家或者都不在家。
我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我深受父母的影响,我深受影响,当然不是同样也学会了与人针锋相对。恰恰相反,我讨厌针锋相对。我认为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的战争场所了,婚姻应该是唯一的战争避难所。我们在别的战场上亡命相搏,打得伤痕累累,身心俱惫,满是绝望。我们逃回到婚姻之中,应该像受伤的野兽一般互相舔净伤口上的血,互相依偎着躺在家庭的丛林之中,盖上一片苔藓喘息一番。我们甚至可以不要语言,而只要对方手的轻轻抚摸,这就足够了。我们干吗要针锋相对呢?如果这样婚姻还有什么抚慰意义呢?我想正因为如此我受害匪浅。我一方面渴望婚姻,渴望我的女友成为我的妻子,另一方面我又恐惧婚姻,恐惧我会为自己娶回一个对手同时我也变成了我挚爱者的对手。这是一个矛盾。我想我就是这样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犹豫着的。
不久前,父亲离休了。离休了的父亲在婚姻中丧失了更多的战场。他基本上就像个伤兵似的,已经不再构成对母亲的抵抗。如果说父亲还算是母亲的对手的话,那只是因为他十分顽强。他被几十年来培养成的信念支撑着不肯轻易退下战场。他信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信条。他肯定是要与母亲共存亡的。母亲自然是看出了这一点。母亲为此很骄傲。母亲因为这一辈子有了父亲这么一个顽强的对手而感到骄傲。母亲更因为这么一个顽强的对手是她而不是别人的对手而骄傲。但是大多数时间母亲是顾不上她的对手的。母亲有她的工作。母亲不可能因为她的对手离休在家养老她就放弃她的工作也离休回家来和她的对手整日论战不休,母亲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优秀社会工作者。母亲这样,父亲就很苦恼。他离休后没有了工作,整天赋闲在家,没有事情干。他肯定是不可能找到母亲的工作单位与母亲争论一通的。这样做就太过了,就远远超过婚姻的形式,而构成社会骚扰了。父亲为此极度苦闷。有一段时间他显得很烦躁,人似乎衰老得很快。这倒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决定利用假期陪父亲外出散散心。我这样做当然说明我确实是父亲的好儿子。但同时我还有别的目的。那一段时间我的女友在结婚这件事情上逼我逼得很紧,她差不多已经向我提出了最后通牒,而且一向性情温和的她竟然变得有些烦躁起来,我认为光是装哑巴已经不能够解决这件事情了。我知道女孩子一般来说都有周期性烦躁期。我想最好我还是出门躲上一段时间。我想也许过了这段周期性烦躁期女友就会重返温柔之乡,而那时我又可以装哑巴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而这个时候正好是父亲的苦闷日渐强烈。两件事碰到一起,所以我说父亲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
对我陪父亲外出散散心这件事,母亲大泼冷水。母亲说:“老了老了,待在家里还嫌碍事儿,到处跑既花钱又挤占交通,弄不好弄个中风出来,满世界都得出动救你,于国于己都没有好处。”父亲据理相争。父亲说:“怎么是老了呢?怎么是碍事儿呢?我花钱是花我自己的。我中风是中我自己的。我碍着谁了?再者说,我出门既刺激了国家交通事业发展又刺激了国家旅游事业发展。我那是贡献。我那不是贡献又是什么?”母亲在一旁择毛毛菜。母亲把择好的毛毛菜用清水冲洗了七八遍。母亲在这方面有着过人的坚韧精神,她相信水是唯一克敌制胜的武器。母亲说:“你怎么不是老了呢?你怎么不是碍着事儿呢?你自己看一看,有哪一个年轻的、不碍事儿的人到处瞎逛悠的?钱当然是你自己的。中风当然是你自己的。但是钱怎么花,中风怎么中,那就是一个社会问题了。凡是社会问题,就有一个责任放在那儿,随时考验着一个人对社会负责的态度。你以为你出门坐一趟车住两天旅馆就是对国家的贡献了呀?你那么认为,可见你对国家的交通事业旅游事业的认识是多么的浅薄。”我在一旁急忙冲着父亲用力摆手。我暗示父亲装耳聋,不要接母亲的茬儿。反正钱在自己兜里,腿在自己身上,人要有了这两样,上天入地谁又能奈何?父亲看到了我的暗示,果然没再接话,但是看得出来,他很憋气,有一种硬是不允许上战场的气急和不服。我后来想,这一回真的有点难为父亲了。
几天之后我和父亲到了青岛,在大海边上的一个幽静的高级度假饭店住了下来。
父亲见到大海的那一刻愣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缓缓涌动的大海和嘈嘈嚷嚷互相撞击的海涛,似乎入了迷。父亲就那么站在那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感慨地大声说:“妈的,大海就是大海!”
我想父亲的这种理解是对的,大海就是大海。我们人类其实总是能向大自然学到很多东西。我们人类其实并不聪明。和大自然相比起来,我们知之甚少,而且缺乏足够的谦虚态度。我们真的应该得到一些启迪。比如从大海那里。但是我希望父亲得到的启迪是大海的宽容,而不是海涛嘈嘈嚷嚷的拍打。
我和父亲住在大海边,我们把度假的日程安排得既消停又丰富。我们白天到海边去看日出、泡海水、拾贝壳,回饭店后洗个淡水浴,然后坐在豪华漂亮餐厅里大吃美味海鲜,大喝青岛啤酒,晚上就躺在海滩上吹着海风看天上的星星。我们这样玩得很开心。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还认为父亲也一样地会很开心。可是我错了。很快发现父亲并不太开心。我先是发现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挑选那些软和的菜点,而且吃得不太多,吃得也很勉强。我先是以为父亲是水土不服,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我排除了。父亲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吃石咽土的事也干过,什么都有可能,断断不会水土不服的。紧接着我又发现父亲有些闷闷不乐,有些发躁。他刚来时还由衷地赞叹过大海,可仅仅过了一天,他就显出一种烦倦劲儿了。他至少有三次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这儿待着没意思”这样的话。他还故意破坏我们一开始共同商量好了的度假日程安排,以表示他对这一次度假的不屑。有一段时间他显得没精打采,怏怏的。还有一次他差一点就寻衅闹事,和一个年轻人打起来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总觉得青岛很美好,大海也很美好,海水浴和美味海鲜让人留恋不已,再加上海滩上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她们全都是那么的活泼可爱,对我们这两个男人来说,要不是潮汐之类的神秘影响的话,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父亲那样反常的。
我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认为我有义务使父亲回到良好的心境中来,使他和我在我们共同拥有的这个假期中更愉快一点。于是我就设法和父亲聊天。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们来到青岛的第二天晚上,我们躺在沙滩上,一边倾听着咫尺外退去涌来的海涛声,一边开始了我们父子间的谈话。我们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母亲身上。好像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我们似的。父亲这时就变得兴奋了,话也多了起来。
父亲说:“你母亲是个非常不通情达理的人。她老是逼我,好像我是一个永远不该停止转动的齿轮。我们俩老是争个没完没了。”
我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父亲说:“就是因为她老是往高里要求我。她总认为我没有什么不能干的。”
我说:“是吗?”
父亲说:“中印反击战的时候,我那时当营长。是炮营。我负了伤,被一枚弹片崩了胳膊,失了很多血,让人从前线抬了下来。那时你母亲正押送弹药上来,听说这事后,就跑到前线急救所来看我。我们那时刚结婚没多久。我想你母亲一定会抱着我大哭一场的。我想真要那样,说不定我也会落泪珠子的。谁知你母亲看过我的伤口后,说,你这伤不在命上,怎么倒撤下来了?人家在前面打着,你一个当营长的,倒溜了号。我说,我不是溜号,我的胳膊动弹不了了。你母亲说,你是指挥员,又不是炮手,谁要你动手了?你胳膊动弹不了了,你脑子和嘴也动弹不了了吗?你瞧,你母亲就是这么不通情达理。”
我在黑暗中点头。我听出父亲的话里有一份炫耀,不知道是炫耀母亲还是他自己。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象着母亲是怎样坐在父亲的床头一脸通红地说那番激烈的话,想象铁血男儿的父亲是怎么从床上撑起来,推开医生护士,吊着鲜血淋漓的胳膊摇摇晃晃地冲出急救所,冲回火炮阵地……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又开口道:“你母亲不但不通情达理,有的时候甚至还很绝情。”
我说:“是吗?”
父亲说:“我这么说,你肯定不怎么相信。你母亲待你一直很好,你不会相信你有这样的母亲的。”
我说:“我当然不会相信,除非你能说出事实来。”
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事实太多了。”
我说:“你只举出一个例子来就行。”
父亲想了想,就说:“那好吧,我就举‘文革’中的那个例子吧。那时你还小,还不记事。有一段时间我不在你们母子身边,我被关在牢房里接受审查。那时间差不多有两年。”
我说:“那事我有印象。我哥那时当红小兵,被人扒了袖章,说他是狗崽子。”
父亲说:“对,就是那个时候。我当时陷在一个大案里,背景挺复杂的。我当然是冤枉的,可这种事,在当时谁又说得清楚,何况我又是被关在牢里,有理又找谁去申辩?我想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活活让人家给收拾了。我想这都是咋回事呀?我他妈冤不冤哪?我那时就想到了死。”
我打了个冷战。海风其实是很暖和的,但我还是打了个冷战。我没有想到这么顽强的父亲竟也有想到死的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一件没法说清的事情。
父亲接着说:“后来专案组的人到家里去找你母亲,要你母亲揭发检举我。有人告诉了我这件事。我想完了。我想怎么还弄到家里去了呀?我想整人还嫌不够呀?还得连带上九族呀?告诉我这事的人说,你母亲当时只说了一句话,但他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反正挺厉害的。我也是好多年之后才知道那句话的,还不是你母亲告诉我的,是专案组的人告诉我的。我真没想到你的母亲竟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来。你猜都猜不出你母亲她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就猜。我希望母亲说出的那句话是“我爱他”或者“我信任他”。但当时的情况,这样的话显然不大可能,何况已经有人证明那是一句挺厉害的话。我想会不会是“我没什么话可说的”或者“他是他,我是我”这类的话呢?按照母亲的性格,这样的话她是说得出来的,而且语气和态度也算得上厉害了。我绝对不认为母亲会出卖父亲。虽然他们这一辈子都是这么碰碰磕磕过来的,但母亲决不至于对父亲落井下石的。我猜了好一会儿,可是我猜不出母亲她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父亲见我猜不出来,就说:“你也别猜了,你不会猜出来的。别说你,就连我跟你母亲生活了那么些年,我都没能猜出来。其实你母亲说的那话很简单。你母亲对专案组的人说,‘去你妈的!’”
我愣了一下,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我笑得畅快极了。我想我还从未这么畅快地大笑过。我想这就对了,这就是母亲了,这不是母亲又能是谁呢?我的笑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法让自己止住,泪水都笑出来了。父亲看我这么笑,先没做声,后来也笑起来。父亲笑得比我还畅快。我想父亲他是有资格比我笑得畅快的。我们两个男人就那么哈哈大笑着。大海边,在那个涛声不止的夜晚,我们两个男人的笑声肯定让很多人都感到了惊诧和不解。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因为有了大海,有了大海的夜晚,有了大海夜晚的谈话,这个美丽的夜晚让我和父亲都亢奋不已。
我说:“还下海么?”
父亲说:“下!怎么不下?”
我们就从沙滩上爬起来,披着黄金似细腻的沙粒下海了。我们是扑进大海的。我们在大海里游了一圈,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然后我们就湿漉漉地上岸,摇摇晃晃地踩着细碎的沙粒回到了饭店。
推开房间的门,却见屋里的灯全都大亮着,母亲坐在床头,正在收拾被我们丢得满处都是的衣物。
我和父亲都吃了一惊。
我说:“妈,是你吗?”
母亲笑吟吟地说:“不是我是谁?”
我说:“你怎么来了?”
母亲站起来说:“我怎么不来?我不来能行吗?你看你爸把什么忘在家里了?”
母亲说着从床头柜上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副假牙,父亲的。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我这才明白了父亲的不对劲出在什么地方。他把假牙忘在家里了。他把假牙忘在家里,当然只能吃软和的东西,而不能消受琳琅满目的海鲜,这样他当然有理由不对劲儿。
我说:“妈,就为这副假牙,你就几千里地专门坐火车从武汉送来?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母亲得意地说:“坐火车?你以为我会慢腾腾地坐火车?我才没那么傻呢。我是坐飞机来的。你问问你爸,少了这副假牙他能干什么?他也就能喝稀粥了。海鲜什么的他能吃吗?也不是我吹,没有我,他能干什么?”
父亲那天出奇的乖巧,任母亲淋漓尽致地从假牙的作用到充分享受生活的意义结结实实数落了一番,坐那里一句话也没说,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母亲便坐火车返回武汉了。我劝母亲留下来待几天,人反正已经来了,不如好好玩几天。母亲不干,说有工作,没有父亲吃海鲜那个命。
我和父亲送母亲到火车站。一路上父亲和母亲都没说什么,好像那只是出门买个菜似的随便,反倒是我在两人中间唠叨个不停。上车的时候母亲连头也没回,进了车厢,也没见在窗口露露面,招招手。火车就那么开走了。火车开走的时候鸣了一声很长的笛,我和父亲就在那声长笛中慢慢地往车站外走。
回宾馆的途中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他突然叫出租车司机调头去机场。
我说:“爸,干吗?”
父亲说:“买机票,回武汉!”
我说:“回武汉干吗?”
父亲说:“什么干吗?当然是回家了!”
我说:“咱们才出来三天。咱们怎么也得再玩几天回家。”
父亲说:“一天也不玩了。我要马上回家!”
我说:“爸,何必呢,你怕我妈也不能怕成这样吧?”
父亲说:“谁说我怕你妈了?我怕她什么?我怕她了吗?我就是不怕,我才要回去。”
我说:“还说呢,妈来一趟就小心成这样,妈没来之前又魂不守舍,不是怕又是什么?爸,也不是我说你们,你们总这样磕磕碰碰的,就像是两个战场上的对手,你们这一辈子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换了我,早离婚了。”
父亲坐在车里,呆了半天没出声儿,后来他一字一句说出那段话。那段话我想我这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父亲说:“怎么能离?离了,我跟谁吵架去?”
我就是受了父亲这句话的启示。我回头对出租车司机说:“伙计,别愣着,奔机场。”
我想这就对了。
我想我也该回家了。
我想就算是战场上的对手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