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在汉口宝成路的一家名叫“末日嗥叫”的电器商行里看中了一套山水牌子的音响,我想买下它来,但没有钱。我的一位搞影视的朋友“乘虚而入”,要我给他当“枪手”,写一部商业片,佣金正好是那套音响的价格。我太喜欢那套音响了。我在第一次见到它之后就认定它应该是属于我的。我在夜里做梦都梦见它。
我从来没有对一件东西这么着迷过。我妻子说,你简直都疯了。我想我是疯了。我想我人穷志短,除了“卖身”之外别无出路。我向单位请了病休假,差不多有二十天的时间一直关在一家中央在汉口单位的招待所里写那个该死的电视剧本,写得昏天黑地,口干舌燥。
在我写那部电视剧的那些日子里,外面的世界肯定发生过很多变化,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在非常投入地拿虚假的故事出气。并且每隔四个小时计算一次打印机呕吐出来的纸张页码,把它们想象成我已经赚到手中的一部分又一部分音响零件。那家招待所很脏,潮湿而且黑暗,有很多老鼠和苍蝇,以及一些暧昧的气味。我对潮湿、黑暗和暧昧的气味倒没有太多的意见,我主要是心烦那些老鼠和苍蝇,它们非常大方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或者飞来飞去,一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有,有时候它们甚至会得寸进尺,直接跑到我已经赚到手上的那些“音响零件”上面,在那里作威作福。我对这种情况十分愤怒。我讨厌别人对我不尊重。我更讨厌别人对我着迷的那些东西以及那些事情不尊重。这样,在每隔四小时计算一次打印机吐出来的纸张页码之外,我还得加上驱赶那些太过分的老鼠和苍蝇这个任务,这使我的心情更加的烦躁。我对那套山水牌子的音响充满了越来越强烈的热爱和憎恨。我为自己的堕落充满了悲哀。问题还不仅仅如此,问题是我还经常受到骚扰。我的老板,也就是我那个搞影视的朋友,他并非属于那种用人不疑的人,他每天都会从来历不明的地方打电话给我,有时候是半夜十二点,有时候甚至是凌晨四点。他很不耐烦地在电话里说,你妈的完了没有?他心怀叵测地说,我刚才去问过了,已经有十三个人去咨询过那套音响了。他没有丝毫人情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他是把耳机夹在脖子和肩膀之间的,说不定他的手里还端着一杯脏兮兮的啤酒,我对这只影视虫子说,你死去吧!我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把话机砸掉,用被子蒙上头,心中对那套音响和我自己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招待所的服务员是一个老头,穿一套做工粗糙的西装,抽红金龙香烟,像个过了时的特务。他不知道我整天关在屋子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他怀疑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那双患有白内障的老花眼始终对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经常突然地用钥匙打开门,像受过训练的联防队员一样冲进我的房间,用一种职业性的目光搜索我的衣柜和床铺底下,再拉开卫生间的门朝浴帘后面看一看。他并不在乎在那些地方发现老鼠之类的东西。他做完那一切之后并不离开,而是坐在我的床上,一边点燃红金龙牌香烟,一边不怀好意地给我讲述一段他从报纸上看来的故事。他总是坐在传达室里看那种让人怀疑的报纸,而且把报纸上的那些故事当做他的私人阅历。他有时候会给我讲一个走上了邪路的文学青年的故事,那个文学青年很有抱负,自己成立了一个“中国青年文学院”,向全国各地和他一样但还没来得及觉醒的文学青年发录取通知书,吸收他们成为他的交费弟子。他在另外一个时候会给我讲一个走火入魔的情书写作者的故事,那个情书写作者躲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里,用一些肮脏的信纸写了大量的淫秽信件,并把它们投寄出去。我之所以说他不怀好意地给我讲述一些他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是因为他从来就不把那些故事讲完。他每一次都只讲一半,而留下意味深长的另一半。比如说,前面那两个故事的主人公,他们最后都因为被人揭发而遭到警察的逮捕,那个文学青年领袖被逮捕的时候大义凛然,他理了理肮脏的长发,把双手伸向警察,并且在走出大门的时候打算高呼口号,被警察一把掐住了脖子;那个情书写作者在两个月的作案时间里废寝忘食,连牙都没空刷,臭气熏天,警察去抓他的时候差点没被熏晕过去,后来还是拿一条裤子罩了他的头,敞开车门拖走的。老头并不知道我也看过那些报纸,在我黔驴技穷的时候,比如说,在我不知道该把那个该死的电视剧的情节如何发展下去的时候,它们成了我创作的源泉。后来他知道了,是我告诉他的,我告诉他,这一类报纸的发行量通常都很大,每一个有心的读者都可以把它当成个人阅历;我还告诉他,生活是美好的,即使是在那些令人怀疑的报纸上,也有一些让我们有信心活下去的阳光明媚的故事。老头知道我并不是一个抵抗大众传媒的顽固分子之后并不气馁,他把烟头往我的快餐面盒里一丢,很不满意地说,我就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一点经验都没有?他们执行这样的任务,为什么不戴上防毒面具?他这样说,真的让我刮目相看,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警察,我觉得他不仅仅警惕性高,而且非常富有经验,是一个被岁月埋没了的警务人才,何况他确实看过很多报纸,并且记忆力极好,有很多生动的故事讲给我听。在这个阴暗而肮脏的招待所里,这一类故事充满了预见性和象征意义,它们常常在我的电视剧本写得山穷水尽的时候给我带来柳暗花明的前景,让我对主人公和我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
有时候我写得实在仇恨了,就丢开笔逃出招待所到大街上去瞎逛。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逛。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供我这样以出卖自己换取物质享受的人瞎逛,事实是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他们把这个世界弄得拥挤不堪,要跻身进去成为一匹黑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主要是对数日不见的这个世界已经陌生了。我甚至于害怕穿过马路,害怕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和建筑工地的混凝土搅拌机声。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去宝成路上的那家名字叫做“末日嗥叫”的音响商行,看我的(?)那套音响。我不能走近去看,在我的衣兜里还没有装上一张填写着足够数字的支票的时候,我只能远远地站在一边,用充满忧伤的目光看着它。那套音响,它是那么的华丽典雅,它就像“铁达尼”号一等舱中衣冠楚楚的贵族一样,让人敬而远之。我绝望地想,那为什么不是我的生活?为什么不可以由我来擎着一杯静止不动的沙漠落日,感受Carpenter的《YESTERDAY ONCE MORE》?地狱与天堂,消失与萌孕,现实与梦想,它们永远是两个世界,永远在造成割裂,我们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填平这其中的鸿沟,你能不能成为一个身体这无关紧要,没有人会与你商量,这如何的不让人绝望。
我就是在这样的绝望中见到了她。
我这样说,其实她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并不认识她,这种不认识从一开始一直到结束。她也不是我电视剧本中的人物,即便是她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之后,在那家阴暗潮湿的招待所里出现以后,我也没有打算把她写进剧本中,让她变成我那套音响中的某一个零件。同时,她是不是愿意成为我音响中的某一个零件也值得商榷,那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她和我绝望的心情没有任何关系。她和我的唯一关系是,我们俩都是那家中央在汉口单位招待所里的住客,如果还需要加上一点儿什么,那就是我住102房间,她住202房间,我住她楼下,我们算是露水邻居。
她是在我住进那家招待所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和我成为邻居的。那个时候,我的电视剧正写到第三集。我的主人公发现他失恋了,与此同时他的父母也开始闹离婚。我不知道该把我的主人公怎么办,该把主人公的父母怎么办。如果说主人公我还能够设法让他而今迈步从头越,他的父母呢?他们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同时这里还有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我在什么地方安排他们的终结?是让他们去找街道居委会还是直接找法院?我不能让我的电视剧中出现硬伤,否则我的音响永远都只能是一堆凑不齐的零件。老头——我是指招待所那个穿一套做工粗糙的西装、抽红金龙牌香烟、像个过时的特务的老头(下同)——在这样的时候又与老鼠和苍蝇沆瀣一气,总是来找我的麻烦,让我在街道居委会和法院的左右为难中,又有了我的主人公和文学青年领袖以及情节制造商的混淆,使我无法清醒起来。可以这么说,那是我在这一次“卖身活动”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她是一大早住进这家招待所里来的。
我那个时候还没从我的老板兼朋友的凌晨骚扰中恢复过来,正睡得迷迷糊糊,还没起床。老头用钥匙打开我房间的门,进来了,并且开了灯。不过这一回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冲进来,而是蹑手蹑脚,有点像他最开始对我怀疑的那种人物一样。他把我推醒。我问他干吗,是不是早报上又有什么消息,比如说又抓住了一个以饭店或招待所为作案点的变态者?他把我往床里推了推,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神色暧昧地冲着我笑了笑。我问他笑什么,是不是我这回的判断错了,这回他要给我说的不是这一类故事,这一回他要打破窠臼,要给我讲一件阳光明媚的故事?老头说错了,他不给我讲故事,他确实要告诉我一件事,但不是故事,故事是已经发生的事,他要告诉我的是一件正在发生的事。再说,现在才早上六点钟,早报还没有来,他可以讲给我的故事我全都听过了,在没有生活的充实之前,他不能像我一样地胡编乱造。我说,那你快讲吧,讲完以后帮我提一瓶开水来。他说,你楼上住进了一位客人。我说,哦。他说,是个女的。我说,哦。他说,她一个人。这一回我不能光说哦了,我说她是不是没有身份证?老头说,她有身份证,但是她是女的,而且她是一个人。我说,你这里住了好几个女的,她们基本上都是一个人。老头说,她和她们不一样,她的情况有点像你。我问,她和她们怎么不一样了?她的情况怎么像我?是不是她像我一样的不在半夜三更里进出门?或者半夜三更进出门的时候没有给你小费?她不是刚住进来吗,她还来不及在夜里活动呢。老头摇摇头非常肯定地说,你不用替她狡辩,你们是一路货色,反正都不正常。
我在上午的时候看见了她。她背着一个小挎包,从我的窗前走过。住在这家招待所里的别的单身女人我都“认识”,所以我知道那是她,不会是别人。她很年轻,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很文静,是那种失语的文静。她不漂亮,不像住在这家招待所里我“认识”的其他的那些单身女人,她们都很漂亮,而且张扬。她的模样长得一般,没有什么特色,是在广告社会里极容易被淹没的那一类。但她肯定不是一类的,不是那种复制品,不是电视广告、时装、化妆品、首饰、发型、排行榜、电子读物、垃圾食品、健身模式、休闲潮流和品牌……这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她是失语的。她的失语是用她的身体表现出来的。她的身材非常的好,匀称而紧凑,充满音乐感,并且有着大多数女人已经失去了的弹性与节奏,虽然她不得不用一些多余的纺织品把它遮掩起来,并且肯定是在长年累月之中忽略和怠慢了它,它仍然显得生机盎然。拥有这样身材的女人是有权利失语的,当然她们更有权利开口说话。不过她并没有开口说话,她很快走过我的窗前,像一缕无声的风,走出招待所去了。
我的老板兼朋友又打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你他妈的完了没有?又不是要你搞星球大战计划,又不是要你设计人类未来,只不过要你拿一点小小不济的智慧,你要没有智慧就拿聪明,你要没有聪明就拿经验,你要没有经验就拿别人的生活,总之你别把贵族的那一套拿出来,这一点最使人心烦。老板兼朋友在电话里说,我去看过了,截至今天为止,窥视那套音响的人已经达到二十九位了,它的确是一套好音响,要不要你得趁早。这一回他没有等我砸电话,一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感到很沮丧。我已经弄不清楚智慧、聪明、经验和别人的生活之间的区别了,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从来没有混淆过,它们只不过是以人们喜欢的方式被认定的,而我的老板兼朋友要我在其中选择,我并不知道他需要的是什么。我的沮丧是我太喜欢那套音响了,我已经被它迷上了,我的全部生活中除了它再没有别的什么,我的热爱和憎恨、奋发和堕落全都源于它。在这家阴暗而潮湿、气味暧昧、充满了老鼠和苍蝇的招待所里,音乐消失了,《RIGHT HERE WAITING》和《THE SOUND OF SILENCE》消失了,甚至Richard Marx和Bryan Adams也消失了,我生活中的全部意义就是努力获取一堆等待拼装的音响零件,它们以书写在五百字一页的文稿纸上的智慧、聪明、经验或者别人的生活的方式凌乱地堆放在我的床头,在变成一套漂亮的电子产品之前,被老鼠和苍蝇践踏着。我不能去驱赶它们,不能去驱赶老鼠和苍蝇,我没有时间。在我的虚构没有最终完成之前,有十三个人和二十九个人正在睥睨着真实的它,而且还会有更多人会这样做,他们和我、老鼠以及苍蝇一样喜欢音响。我们大家都需要音响。我们才不去管别的什么呢。我们不管音响和音乐是什么。我们也不管音乐是不是真的在音响里面。我们只需要用我们的虚构得到它,得到那一堆漂亮的电子零件。我已经坠入这样的队伍中了。我们管那叫竞争。我不是强有力的竞争者。但我有野心。我还有忍耐力和韬光养晦的决心。我不会为此而砸电话的。
老头冲进我的房间,他像往常那样搜索我的床铺下面和衣柜里,并且拉开卫生间的门,朝浴帘后面看了看。我说,她刚刚离开那里。老头问,谁?我说,吉孟。老头说,她怎么叫一个男人的名字?我说,是我给她取的。老头吃惊地说,你们都已经联系上了?我说,我搬进来的第一天她就拜访了我。老头说,不过,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来。我说,错了,她在这儿的时候我还没有来。老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说,你说的是谁?我说,一只女老鼠。老头出了一口气。松弛下来,说,我以为你说的是她呢。我说,哪个她?车良还是居堂?要么是崆迪?老头把他的一双白内障老花眼罩住我,不满意地说,你还认识多少女老鼠?我说,差不多这家招待所里所有的女老鼠我全认识,并且我全给她们取了名字。老头说,你的名字取得一点也不好,你根本就不会给女人取名字。我说,女人不需要名字,女人要名字做什么?老头显然不想跟我说这些废话,他不耐烦地朝我摆了摆手,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掏出红金龙牌香烟,又掏出打火机。他捏手枪似的捏着打火机,打了一下,没打着,又打了一下,还是没打着。他的打火机没气了。我把我的打火机借给他。他点着了香烟,随手把打火机揣进兜里。我说,今天的报纸上有什么故事?他想了想,说,有一个男人,他把自己的孩子从长江大桥上丢下去了,就跟丢垃圾似的,孩子没摔死,连内伤都没有,那个男人却被判了死刑。我说,有关饭店和招待所的呢?这回他没想,说,一个小偷,用蒙汗药放倒了同房间的客人,偷走了钱包。一个星期之后他住进了另外一家饭店,他要求和别的客人同住,并且准备了同样的蒙汗药,打算用同样的方式偷同房间的客人。没想到等他走进那个房间后,发现同房间的客人正是他一个星期以前偷过的那个客人。我说,这个故事太有戏剧性了,不能用。老头警觉地看着我,说用什么?我把话题转移开,说,今天的开水是冷的,连面都泡不开,你给我再送一瓶来。老头不想跟我再说下去,站起来往外走。我说,我的打火机。老头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我,像是没有明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去看过,她不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说过这句话之后就走了。
下午,老头又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但是他并不是给我送开水和打火机的,虽然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些事。我对老头这种完全无视他人私生活权益并且没完没了的行为有点生气了。我本来想告诉他有关宪法和旅业惯例中对公民权利的规定,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先把我训了一顿。老头拼命地敲门。我去开了门。老头把钥匙从锁眼里取出来,不满意地说,你把门顶上干吗?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说,我在写作。老头说,我知道你写作,我怎么不知道你写作呢?在我这里住着写作的人你又不是第一个,我没告诉过你,在你之前,有写小报刊的,有写张贴广告的,有写喊冤奏本的,有写自传的,连你一块儿,百十来个总有了。我说,我和他们不一样。老头很清醒地说,怎么不一样?不都是瞎胡编吗?反正没有什么正经活儿。要是正经活儿,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干?我本来想解释一下,我想告诉老头工作和工作场地的关系,比如农民不在家里种地而在田野里种地,工人不在家里做工而在工厂里做工,士兵不在家里打仗而在战场上打仗,政客不在家里搞政治而在官场中搞政治,商人不在家里赚钱而在别人的兜里赚钱,以此类推。但是我想了想老头的话,我觉得他的话是对的,虽然不合乎逻辑,但很准确,能击中要害。我放弃了。
我说,报纸又来了?老头在兜里掏烟,然后又掏打火机,他把打火机打燃,我发现它已经不是我用一块钱买来的那个了,也就是说,我的一块钱已经失踪了,我不可能再把它找回来了。老头说,什么报纸?我说,不是报纸又是什么?老头诡秘兮兮地说,她回来了。我说,谁?老头说,她,不是你那些老鼠的她,是她的她,一大早住进来的她。老头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老头说的是我的邻居,202房间的那位客人。我说,她没交押金吗?老头说,交了。我说,有规定房客这个时间不能回来吗?老头说,没有,爱什么时间什么时间。我说,那就对了。老头对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幼稚十分不满,他把烟灰直接弹到我那堆音响零件上,说,我说的不是押金和时间,我说的是她带回来一个人。他看着我,大概他怕我不懂事,再问他有规定不能带客人回来吗之类的蠢话,接着补充了一句,说,是个男人,老男人,和我一样老。我有点被弄糊涂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者说,这有什么区别,押金和时间有什么区别,男人和老男人有什么区别。我像他看着我一样地看着他,一副茫然的样子。老头看我那副样子,很气恼,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已经认定我的觉悟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提高了,他把烟头丢进我的快餐面盒里,说,你能不能把被子叠一下?把房间打扫一下?——你那些女老鼠叫什么?我说,吉孟、车良、居堂和崆迪。老头说,你和她们一样脏。他这么说过以后就走了,钥匙串儿在屁股后面摇晃着直响,像个电影里的狱卒。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的邻居从楼上下来了,她送她的客人。她和她的客人从我的窗前走过,两个人并肩走着,保持着一种清朗的距离,脚步轻松,都没有说话。他们的样子显得有点奇怪,他们都很礼貌,气质不凡。脸上风过无痕,好像他们彼此都在做着对方的客人,而且先前不熟悉,做过客人后仍旧不熟悉似的。直到走到招待所的大门旁,她才站下,两只手安静地合握在身前,对她的客人说,谢谢您,您走好。客人点点头,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竖起风衣领,跨过大门,走了。她站在那里,目送着客人走远,再转身穿过庭院,从我的窗前经过,回到楼上她的房间去。
在他们一起出现直到分别消失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坐在窗户后面看着他们。我主要是看她的那个客人。他是一位身份和职业不能确定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发式随意而自然,服装很讲究,但一点也不喧宾夺主,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已经明白自己和身外世界关系的人。还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确实是一个男人,确实是一个老男人,但是他不是和老头一样的老男人。
我的邻居从我的窗前走过时,几片树叶蝴蝶似的飘舞起来,那是被她的裙裾带起来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头不断地闯进我的房间,向我通报我邻居的动向。自从他批评过我以后,我再也没有用板凳抵过门了。我知道既然房间里没有小锁和“请勿打扰”的挂牌,我就没有把门真正关上的权利,我就得把我的房间看成是一个公园,让苍蝇、老鼠、老头或者别的什么自由自在地穿梭来往。钥匙是一种权力,它是这家招待所唯一的权力,在它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老头根本就没有必要向我通报我的邻居的情况,她的情况我很清楚。她每天一大早下楼,经过我的窗前,风儿无痕地穿过招待所的庭院,走出大门,在上午或者下午带着一个人回来,回到招待所202房间。那些人的职业、身份、相貌、衣着全都不一样,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她把他们领到她的房间里,在那里待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然后再离开。她送他们出来,经过我的窗前,穿过招待所的庭院,在大门口分手。她每一次都会把他们送下来,送到大门口,在那里他们站下,然后告别。她两只手安静地合握在身前,很礼貌地对她的客人说,谢谢您,您走好。她站在那里,目送她的客人跨过大门走远,再转身穿过招待所的庭院,经过我的窗前,回到楼上。每一次,都有几片树叶蝶儿似的飘舞着飞起来,然后落下,院子里复归宁静。
老头说,她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明白老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样是什么样?是她每天准时的早出?无一例外的老年男性客人?一个小时的会客时间?必定的送客规矩?双手安静地合握在身前?还是对她的客人礼貌地说谢谢您,您走好?这样有什么不对呢?或者,还是我的老问题,这样有什么区别呢?
我在那里困扰着,百思不得其解。我发现我越来越蠢了,我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只蛾子,只知道飞来飞去,只知道我要吃东西,别人要吃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飞,为什么我要吃东西,别人要吃我。我被这样的困惑纠缠着,苦思冥想,开始犯牙痛。
老头问我,你观察到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没有?我说,没有,我没有,她和我不住一个房间,我不可能观察到什么。老头说,你住在她的楼下,你们是邻居,这就足够了,要是她和你住一个房间还用得着你观察?我自己就观察出来了。我说,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再说,有什么必要观察呢?老头用明显的批评口气对我说,报纸你都白看了?报纸上是怎么教你的?我想了想仍然没能想出来。我觉得报纸不是我们的生活,或者它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
老头离开的时候我找他要我的打火机。老头说,什么打火机?我们刚才说过打火机的事了吗?我说,没说过,我们刚才说的是为什么会这样、观察和报纸。老头说,这就对了。我说,那开水呢?开水怎么办?老头这一次没有启发我,他干脆地说,就像我们刚才没有说过打火机的事一样,我们也没有说过开水的事,这是同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逃离招待所,到大街上去瞎逛。当然我说的大街,仅仅限于宝成路上那家名叫“末日嗥叫”的电器商行门前的街道;我说的瞎逛,也仅仅限于站在橱窗外看橱窗里面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由人、各式各样的电器、音乐和画面、光线以及讨价还价的方式构成的,但是在我的眼里,除了那套音响,别的一切都不存在。电器行里正放着THE HALLWAY,它是从我的(?)那套音响中放出来的,它像一个刚刚分娩的婴儿,离开音响的时候吃了一惊,滑倒在光洁的马赛克地板上,然后飞快地爬起来,溜出电器行,跌跌撞撞地挤开别的噪音,在汉口一条著名的电器商业街上茫然地行走着,寻找着自己的兄弟姊妹。它肯定没有找到它们,它不可能找到它们,它们不在那里,它们和它一样是在这条街上分娩的,但是它们不在那里。就像你在产房里永远也找不到孩子一样,你在音响一条街上同样也不会找到音乐。霓虹灯发现了它,嘻嘻哈哈簇拥过来把它围住,立刻烤干了它身上的水分,差不多是在一刹那的时间里,它就改变了原有的形象,成为商业巨鲸身上的一片装饰鱼鳞了。
我喜欢THE HALLWAY。我喜欢走廊。我喜欢进入一种狭长的不可知的穿梭之中。我更喜欢婴儿和分娩,我知道我是渴望大街和瞎逛的,它们在现代范畴内提供了一种自由和空间的可能。但是我的选择却是在拒绝它们。我要的只是那套该死的音响。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愤怒了。我也没有什么悲哀。我对自己说,去你妈的,就让我做一个零件吧。
现在我需要一首主题歌。在剧本完成之后,我们需要一首主题歌,它可以使我们别具一格,这是我们唯一与众不同的可能了。我得做到与众不同,这不仅仅是我们在这个时代中的价格问题,同时也是我们在这个时代中的呼吸问题。生存需要呼吸,这个时代的生命科学就是如此。
我用一架老式爱华随身听来启发灵感,这使我的样子有点好笑。老头有好几次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他看我坐在102房间里,闭着眼睛,一个耳朵眼里塞了一粒黑豆,恍然如睡,他非常不理解。老头很想弄明自我在那里干什么,凭着他的报纸经验,我那个样子除了装神弄鬼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但是老头他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我具有装神弄鬼的才能。老头有两次撞进我的房间,企图揭露我,因为我处在寻找灵感的状态之中,没有发现他的光临,让他大为光火,于是他就连续两天时间不给我送开水。这并没有难倒我,我知道开水房在哪儿,我还可以用自来水泡快餐面吃,我甚至于可以干嚼快餐面,如果必要,我想就是饿着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了呼吸,我们可以放弃咀嚼,这就是我的想法。
在老头对我进行断水制裁的日子里,我三更明灯,五更残烛,写作进展神速。我已经完成了全部剧本创作,同时写下了七八首主题歌词,它们才华横溢,让我很激动。我在那里写着这些歌词的时候,这家招待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和她们全都是单身一人,分别占据着105、114、206、213或者别的房间,而老头对他们和她们却熟视无睹。这是一个新的发现,我不是说105、114、206、213或者别的房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也不是说熟视无睹是一个新的发现。世界是单身的,我们也是单身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最后一天,我的老板兼朋友打电话来催我。他是真的不耐烦了。他就像是要从电话线那一头爬过来狠狠地踢我一脚似的。他说,你有完没完?电视剧诞生也没有你这么难。我觉得他的话太有意思了。我觉得这话不光有意思还有意义。我有点恍然大悟。世界是简单的,是我们把它弄复杂了,我们把它弄复杂之后又无法解释它,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越来越蠢越来越累的原因。我觉得我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为这个我打算好好地报答他。我说,我完了,你也完了。我说完这话以后就把电话挂上了。
我突然有了一个决定。我打算上楼去看一看我的邻居。我想我们应该彼此认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成长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年男性人,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认识。我这么想,就真的上楼去了。楼梯有点不对劲,污秽并且倾斜着,各式各样的脚印杂乱无章,这让我对底层有了新的认识。我对她说,你好。她说,你好。我说,我住楼下,我是102房间的客人,我们都是客人。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她笑,她笑起来很好看。我说,认识你很高兴。她说,我也一样。我说,再见。她说,再见。
202房间的门是敞开的,她的一位客人在那里,是一位老年男性客人,当然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些客人的一个,他是另外的一个。他们坐在那里,坐在她的房间里,隔着一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两只茶杯,茶杯里袅袅地冒着热气,几片仪态万方的茶叶在杯子里悬浮着,和他们的样子有点相同。我觉得,这是我看见过的最优美的悬浮的样子。
我神清气爽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清理东西,我把写好的剧本和歌词整理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我把那些纸张分成若干份,很仔细地把它们撕碎,撕成真正零件的样子。接下来我找来了一张白纸。我在那张白纸上画了一只耳朵,在耳朵边上画了一张嘴,我有很长时间没画过画了,有点生疏了,嘴画得还说得过去,耳朵却画得很糟糕。可我不打算去修改它们。我想我可以原谅自己,自从我长大之后,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值得我尊敬的耳朵,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必要对自己求全责备呢?剩下的事是我得在那只耳朵和那张嘴的上方写上一句话。我写了。那句话是:去你妈的。
我把这幅画和那些零件仔细地装进一个大信封里,把信封封好。然后我提着行李走出房间。
老头在传达室里看刚到的报纸。老头看得非常认真,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老头知道我要走,很吃惊,说,你完了?我说,我完了。老头说,这么快?我报纸还没有看完呢。我说,你可以慢慢看。老头说,开水呢?还有你的那些女老鼠们,吉孟、车良、居堂和崆迪,她们是叫这些名字吧?你把她们怎么办?我说,我已经和她们告别过了,开水我也告别过了,打火机我倒是没告别,你要愿意的话,可以把它还给我。老头瞪着白内障眼睛看着我说,什么打火机?关打火机什么事?我说,那就算了。我把那个大信封放到桌上。我说,我的老板要来取这个东西,他也许会端着一杯啤酒来,也许什么也不端,不管他端还是不端,你把这个交给他。老头把大信封拿在手上,很老练地颠了颠,用一副总结性的口吻说,我早看出来了,你在这里住着没干什么好事,我的观察是对的吧?我说,还有一件事,把你的钥匙给我。老头说,什么?我说,钥匙。老头明白了,从屁股后面取下钥匙串,交给我。我把一大串钥匙抓在手上,从中找出102房间的那一把,把它折断,然后找出202房间的那一把,把它折断。我想了想,我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我就把剩下的那些钥匙还给了老头。老头心疼地皱了皱眉头,说,纯铜的,可惜了。我点了点头,提着行李离开传达室。老头呆呆地目送着我,突然想起什么来,在我身后喊,喂,告诉你,我过去当过兵!
我穿过招待所的庭院,走到大门口,在那里站下。我在那里站下,我对我自己说,谢谢您,您好走。我说这句话之后,就跨出大门消失在大街上。
一
七点钟不到外婆的咒骂就在楼梯口响起来了,一声紧似一声,如歌如唱。
伊娃将被子角在下巴颏儿下压紧。她感到那些滑溜溜的长着青鳞的小蛇又朝她爬来,瞪着近视眼找着缝隙要爬进她的被窝。伊娃把头移动了一下,让耳朵离开枕头,这样她至少可以不用太清楚地听楼下那家人对外婆的自卫反击。
外婆的声音很高,尖锐而充满力度。没人会相信一个八十岁的老女人会这么亢奋,精力充沛不屈不挠。外婆站在楼梯口的样子有点像敬业的布道士。外婆高高大大,在开始咒骂之前她肯定是十分从容地梳过了她依旧浓密的头发、拉抻了外套上每一个褶子。这使得她光彩照人。这个有洁癖的女人选择骂人的词语的想象力和创造性肯定会使纽约第五十七街上那些痞子们感到词穷语尽,无地自容。有时候伊娃觉得自己在写作文时那些很管用的灵机一动完全是遗传自外婆。唯一不同的是,外婆从嘴里喷泉似的吐出的痛快淋漓惊心动魄的字眼,几乎没有一个能写在纸上。那些蛇在被窝外蠕动,寻找着缝隙。它们都是近视眼,但它们很顽强。
……八十岁的外婆兴奋地布道。那些词句不能写在纸上。伊娃的语文一向在班上标新立异。她的作文总是令她的老师神采飞扬。她甚至还在晚报上发表过一篇《孤独的小女孩》的散文。那是老师推荐到报社去的。伊娃想这也许和外婆有关,外婆一天一百次站在楼梯口施展和锤炼她炉火纯青的语言功力。伊娃掖了掖被角,她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像一粒草籽。现在伊娃听清了外婆那一连串恶毒肮脏的词句背后有些什么了。只不过是一只猫。一只雌猫,白色的。它属于楼下的某一家。那只猫竟敢从外婆家门口扬长而过。它难道不知道外婆刚拖过走道吗?它完全可以在六点半之前通过外婆的门口,或者压根儿就不通过。这只怎么看怎么像瞎了一只眼的波斯猫。楼下有人说,算了,不就是几个猫爪印吗——这人找骂。外婆八十岁了,但耳朵很灵。外婆把笔直的身板转了个方向,她不是那种只敢指天骂地的小人。几个猫爪印就算了吗?就算是一只蚊子,就能随便在人脸上屙屎吗?你这蠢猪!
七点二十八分。蛇终于找到了缝隙,它们得逞了。蛇一条接一条从容不迫地钻进伊娃的被窝,滑溜溜地往伊娃的睡裙里钻。伊娃能够感觉到冰冷的鳞片梳理过她皮肤的分分寸寸。那些蛇开始一条条地往她耳朵里钻。伊娃掀开被窝,远远地跳下床,开始飞快地穿衣服。
没有太阳。你不能说星期天没有太阳是一个什么样的错误。有时候太阳明明就在那里,可你就是感觉不到它。这算不得什么错。伊娃走进盥洗室,她听见楼下那家人砰地关上了门,咚咚地下楼,一家人上公园或者逛大街去了。这是很聪明的方法,通常很管用。外婆一时失去了对手,回到屋里,摸摸索索地从这个屋走到那个屋。外婆走进卫生间,关上水龙头。外婆说你当这是河水呀不要钱。伊娃没吭声,往牙刷上挤了一截牙膏,开始刷牙。外婆说你是刷马牙呢还是什么,用得着挤小命似的挤那么大一截?你不知道节约一点么。伊娃不做声,慢慢地刷牙,她想也许能把那些蛇从嘴里刷出去。她吐出很大一口泡沫。客厅里电话响了。伊娃去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和她的丈夫在另一座城市里。伊娃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总是在另外一座城市里,永远是如此。好像他们怕她。他们把她送到爷爷奶奶家,那是她几岁的时候。后来爷爷奶奶死了,她痛哭了一场,哭爷爷奶奶,也哭她终于可以回到父亲身边了。可是,当她回到这座城市时,他们又走了,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像是躲猫猫。他们好像很有把握让她找不着他们。这点他们当然能够做到,因为他们是大人,而且很有知识。他们太有知识了。
母亲在电话里老是咳嗽。母亲说伊娃家里还好吗?伊娃说嗯。母亲说你和外婆没事吧?伊娃懒洋洋地说没事。伊娃想会有什么事呢?母亲说这个月的生活费收到了吗?伊娃说很准时。当然很准时,现在邮政发达得很,两个高级知识分子有规律的抚养和赡养义务完全可以得到精确的体现。母亲说那很好。母亲说伊娃你这周的各种测验成绩别忘了给我们寄来。你知道我和你爸爸很关心。伊娃想关心什么呢?是关心我还是关心成绩单?母亲说伊娃你爸弄到了去年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题,我们今天给你寄去。你爸为弄到这套题专门跑了一趟北京,还出了车祸,让自行车撞了,幸亏没伤着。伊娃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必要跑到北京去撞车,你们要是回来很亲切很关心地翻翻伊娃的书包,你们会看到那里早就有一套同样的试题了。这真是有点好笑是不是?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母亲感觉到了电话听筒另一头的那种气氛。这并不很难,即使几个月不见面,脐带的因素还是管用的。何况母亲是一个有着相当数量病人的心理医生呢。她的病例论文还在B-RLCK杂志上获过奖。母亲说伊娃我爱你。母亲说完这话后又咳了起来。伊娃看看窗外,没有太阳,这真是很奇怪的事,谁都知道白天太阳肯定就在那里,它不会到别处去的,可你就是看不见它,它怎么就有这样的本事。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爱你伊娃。伊娃说是的。她也许想说我也爱你。但她没有。伊娃说是的。
外婆从厨房走出来,把餐桌很响亮地拖了一下。伊娃拿着话筒的手抖了抖。外婆大声说,什么话值得半天半天地讲,电话费不要钱么?母亲说谁在那里,是外婆么?伊娃说是的。母亲边咳边说伊娃你要照顾好外婆,她年纪大了,我和你爸不在身边,全指望你了,你要孝敬她。伊娃想,为什么就不在身边呢,为什么大人总是很有理由地指望别人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呢?伊娃说我要放电话了。伊娃把电话放下了。
外婆真是精力充沛。外婆的头发灿烂如乌云。外婆的衣服上一个褶子也没有。这真是奇迹。在这片住宅区里,天气温暖的时候有不少老人走出来,他们要么一年四季穿一套皱巴巴的蓝布褂子,要么就像褪尽了毛的老狗,半天半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晒太阳。人老了,生命就像一瓶用光了的香水瓶,你怎么晃荡也闻不到令人振奋的气息了。而外婆不,外婆是一个例外。外婆一刻不停地摆弄着餐桌上的什物,把笼里的馒头堆砌到一个小盘里,像金字塔。把碗底的咸菜翻到上面来,像翻冬水田一样。外婆说你别光吃馒头,你得喝粥。外婆说你喝粥别喝出声来,你是女孩子,别那么没羞没臊的。外婆说你怎么啦,牢里放出来的?你已经吃过一个馒头了,还吃?你也不怕撑死?外婆说养你有什么用?只知道吃、喝、看书、写字。外婆气急败坏地说我的命真苦!
伊娃的手从馒头上缩回来。她低头喝粥。她喝尽碗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外婆在她身后说你关门干什么?有什么玩意儿怕人家看的?你让人家见识见识就死了你呀。外婆说你就知道吃白食,没听见厨房的水管漏么,就不知道干点事?
厨房的水龙头果然有点漏,滴滴答答像是老透了却苟延不绝的生命。伊娃去凉台的杂件箱里找出一把铁锈斑驳的管道扳手,走进厨房。水龙头却又不漏了。龙头上干干的,一滴水也没有,好像它有半个世纪没流出过水了。伊娃有些迷惑地站在那里,她抬头看了看厨房的窗户。她看见窗户上爬着一条蛇。那蛇像是冻坏了,蜷成一团,正眯着一双近视眼一声不吭地瞪着她。
二
伊娃从操场边上走过的时候郭大桥他们正在往篮筐里起劲地灌球。郭大桥停住球,球冲伊娃砸过来。伊娃接住,轻轻地纵身一跳,球漂亮地钻进篮筐里。小伙子们鼓起掌来,嗬——郭大桥说缺一个打全场的,伊娃你来不来?伊娃说来就来。伊娃脱去外套往球架上一搭。她知道自己是怎样充满活力和魅力。她像一只两岁的羚羊在球场里腾挪跳跃。她说郭大桥你怎么蠢得像布什?你得封死我别让我在你的选区击败你。郭大桥气喘吁吁地盯着伊娃。他冲伊娃扑过来。恶狠狠的像一辆载重卡车,简直是想把伊娃一下碾成碎片。但他扑了个空。伊娃鹿跳般躲开,嘴角带着一丝嘲弄将球投进篮筐。她出汗了,头发湿漉漉地贴上光洁的额头。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男生比女生伟大得多。他们故作粗俗却浑身闪烁着机智,他们对功课漫不经心却非常有主见,他们给每个女生都起绰号却从不懂得妒忌。和他们在一起你才不会淹没在“迪达斯”、“美国一号”、情人节的礼物之类翻来覆去的小话里,而会感到你的生命在滋滋溜溜地生长着。伊娃甚至有些羡慕男生的肮脏和放荡不羁,他们能将一双袜子穿上两天而不换,或者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扯着喉咙号叫:让我一次——爱个够!
伊娃抬起头来,天空里有一个巨大的太阳。不知道是汗水还是什么让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模糊起来。
上午第二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团支部书记黄也叫住伊娃,告诉她,学校高中部将组织中学生模特儿大赛,班委会打算推荐伊娃代表高三(4)班参赛。你的条件很好,黄也热情洋溢地说,你一准会拿名次的。伊娃说对不起我不想参加,我脚疼。黄也说刚才我还看你在球场上跳来着。伊娃你应该多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别那么孤单。伊娃看着黄也,她看得出黄也的眉毛是拔过了的,细得像一根没扯直的线。伊娃想就是最好的杂技演员也没法利用这根线的。伊娃说我并不孤单,我孤单了吗?伊娃走过一群“积架”、“法兰奴”和“卡玛琪”,她觉得自己脚上那双“百事”正在矜持地冷冷地藐视着对方,神经发出嘎吱嘎吱的断裂声。她在迎面撞上玛丽莲?梦露、麦当娜、钟楚红时神情自若。她非常淡漠地将那些沾着唾沫星子的歌星影星们从肩头抖落下去,让她们在自己的脚后跟旁跌跌撞撞地滚动。当然她并不厌恶时装、化妆品和明星,然而它们只不过是生命的装饰和附庸而不是生命本身。也许政治和战争更让人兴奋呢。伊娃走出教室,把门关上。
伊娃抱着一叠化学作业本朝教研室走去。伊娃是化学课代表。伊娃除了化学之外还有好几门课都有资格做课代表。如果伊娃说,这次我要考第一。那么她准能考第一。伊娃就有这种本事。可大多数时间里她只对教室外面那株梧桐感兴趣。两年前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伊娃看见太阳背后窜出无数条橘红色的小蛇,它们以十分夸张的舞蹈动作飞降而来。伊娃那时正站在窗前。蛇的巨大阵容气势恢弘地通过天宇,像一张网壮丽无比地罩住了那株秀美的梧桐。第二年开春时节梧桐生长出许多鹅黄色的叶芽,它的一半像是一个从火山口逃出来的老人,另一半像是刚刚在银盆里洗净的婴儿。这真是一种奇迹。伊娃觉得生命的最深邃之处被轻轻拨动了,这株面目全非的梧桐使伊娃感到心平气和。她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它,在心里与它对话。在她站着的那个位置,她能够很清晰地看见生命的两个极端。她完全可以考第一,但她不。她觉得考一百二十分远不如梧桐树落下一片黄色的叶子那么让人心颤,让人想流泪。
伊娃觉得走廊里充满了被雷火烤煳了的树皮的味道。它们丝毫不理会那些面红耳赤地争论着波黑地下武器库贮存量的男孩儿和不停地冲校足球队员们飞媚眼的女孩儿,径直地拥抱了她。伊娃翕动鼻孔,她不知道这气味和大麻叶的气味有什么不同,也许这世界需要这种气味,这世界硬化得像块没有呼吸的石头。
伊娃拐过走廊,粘连在她发梢上的烤树皮的味道绷断了,撞在墙上,失去了目标。假如没有将要发生的那件事,伊娃依旧甜美清纯,她甚至会在整个下午都沉浸在烤树皮的味道里的。伊娃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她甚至从小就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机会。爷爷奶奶是那种几乎没有什么话的人。有时候小伊娃觉得奇怪得不得了,大人们怎么会不说话。他们仅仅靠着默契或者习惯就能对付一切。伊娃后来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人和她谈话,甚至没有人在她身边谈话。她成了一座孤岛。她迷上了文字和图形。帆在海面上升起来了。海蛇湿漉漉地爬上桅杆翘首以待。海风像是从一只巨大的漏斗里吹出来似的,你能从迎面吹来的海风中闻出令人兴奋的酒气。伊娃独自站在潮湿的桅杆下。她听见语文教研组长魏老师和班主任兰老师的谈话。他们没有想到伊娃正打算推开教研室的门走进来。
魏老师:兰老师,你们班的那个女生伊娃——她是叫这个名字吗?我老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兰老师:她很好,她愿意做的事她准能做好。她很聪明不是吗?
魏老师:问题就出在这里。她太聪明了。兰老师你要知道聪明也是一种错误。——你注意过伊娃的眼睛没有?
兰老师:是的,她的眼睛很美。
魏老师:错了。你错了。你不能说这双眼睛很美丽很动人,你得说这双眼睛在打量它所看见的一切时显得那么超然淡定,仿佛它只是在重温前世经历过的事。那个叫伊娃的女学生,我想她就是这样。这让人担心。
兰老师:她很孤独。她有点早慧。她差不多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魏老师,我们每个人都很孤独。早慧是一种错误。你只能指望着自己长大。
兰老师:我想起一件事来。是这个学期开学时发生的事。那天她妈妈送她来报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妈妈。她长得很美。她们母女俩很相像。她提着自己所有的行李。我是指伊娃。这真是有点奇怪,其他的学生都空着手。他们的行李都是由家人提着。当然我并不是指这个。谁提行李都一样。我说的是称呼。你猜伊娃是怎么向我介绍她妈妈的?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反正那时我很吃惊。她对我说,兰老师,这位是我的母亲。你听明白了?她说“母亲”而不是“妈妈”。她竟用这种称谓!
魏老师:哦?
兰老师:事情并没有完。我事后听见她们母女俩一段对话。完全是无意的。我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习惯。完全是一次偶然。伊娃的母亲说,伊娃,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的事自己做,不要指望别人。我们读书那会儿,从来不依赖别人。伊娃说,这需要学么?我不指望。伊娃的母亲说,伊娃,你上学期英语考试怎么会只考了六十八分?你一向总考八十分以上的。当然这不算什么,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是说没有人能够做到心想事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伊娃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母亲。她说是吗?——你听明白没有,她说是吗?
魏老师:这有点意思。
兰老师:你说这有意思?
魏老师:我是说这女孩子很聪明。
伊娃走出教学楼。她走过跳动着的上课铃然后又走过那株面目全非的梧桐。伤痕累累的梧桐在她身后注视着她。有一片枯叶坠落下来,追上了她,砸在她发梢上,她没有发现,她把它一直带到了大街上。
三
然后又是周末。
有时候,周末显得太多太频繁,有点像这个城市流行的咽炎。
伊娃一走进门洞就听见外婆在楼上高声地骂着。伊娃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不该颤抖。砖缝里的石灰剥落下来,伤口似的渗出暗绿色的血液。伊娃站在那里思考。不回家当然也是一种办法,可她又能到哪儿呢?这是周末。周末意味着你必须接受那些无法逃避的事情。
伊娃夹着书包,一步一步地踩着暗绿色的血液走上楼。
外婆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就知道成天往家跑,学校交那么些钱都丢水里了?伊娃小声说今天是星期六,学校不开伙。外婆说不开伙你不会去老师家吃去,不会去同学家吃去,未必我八十岁了就供你吃供你穿。伊娃想说并不是你供我吃供我穿,而是你的女儿女婿。但她又想反正都一样。如果不是自己,那就是别人。伊娃说外婆你让我进屋去,我要做作业。外婆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堵亘古不颓的墙。外婆说我怎么挡住你了?我能挡住你么。我八十岁的人,你要杀我都不费力。伊娃埋着头侧身从外婆身边挤进屋。外婆八十岁了,你怎么也无法相信八十岁的外婆会有这么亢奋。
晚饭是赤豆包和小米粥。包子一共五个,外婆先捡了两个放进冰箱里留作明早吃。当然,冰箱一向是不通电的,只当碗橱用。没菜。外婆是苦出身,她年轻守寡,苦熬硬挺带大了三个孩子。外婆的三个孩子都挺争气,成家立业挣大钱,也很孝敬,争着接她去住。但外婆不享那份福,她看不惯那种刚吃饱馍就想着蘸白糖的享福样。外婆的孩子们只好给她买了这套房子,安了煤气,买了冰箱彩电,还装了电话。外婆的女婿还把自己的女儿伊娃送来陪外婆。不在身边的儿女们常打电话来问候老人。但外婆不领情。外婆说电话一响电表就蹭蹭地向上冒,走得跟小菜市价一样快。电费不用钱吗?你们这些败家子!外婆很讨厌电话响。但外婆却看电视。吃过晚饭就打开电视坐在那里,一直看到“祝您晚安”。外婆耳朵很尖,一楼说什么她在三楼就能听见。但外婆却总把音量开得大大的。她在三楼看电视一楼得提着嗓门说话。外婆说我能省给谁?我八十岁的人了。我谁也不指望。外婆说这话时语调极像她的女儿。
五个包子,捡去两个,还剩三个。伊娃并不觉得赤豆包如何好吃,但她还是想吃两个。也只是想。伊娃知道奇数和偶数是一对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所以她的晚餐只能是一个赤豆包。不过她喝了不少小米粥。小米粥很香、很流畅,几乎不用筷子就能喝下去,特别是在只吃了一个包子的情况下,于是伊娃就努力地喝粥。外婆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在八支光的白炽灯下外婆的目光如萤火一样。外婆说你像是一个星期没吃过一顿饱饭。你吃东西的样子让人讨厌。伊娃端着碗尴尬地待在那里。伊娃说外婆。外婆摇了摇头,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豆吃出了响,让我娘掌破了嘴。伊娃放下了碗。外婆说你怎么不喝粥了?喝吧喝吧,锅里的粥够你撑的。伊娃将碗筷送进厨房,她在水池边差点让一把大号管道扳手绊倒。水管又有点滴滴答答地漏,像一个老透了却苟延不息的生命。伊娃站在那里,望着那柄铁锈斑驳的管道扳手发呆。那扳手渐渐活了起来,变成一条漆了红色油漆的蛇冲她爬来。伊娃逃回自己的房间。
伊娃开始做作业。她总是出错。她坐在那里,窗外是渐渐黑去的天色。你会觉得冬天的黑夜很像一块染得十分蹩脚的石头。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出声就被冻硬了的汽车喇叭声。外婆已经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了。电视的音量开到极限。四处收集的广告被剪裁成干净的三十秒,一条条地变成蛇,飞快地从屏幕上掉下来,接踵游入伊娃的房间,攀上桌子,爬进书本,像是要找个地方取暖。它们簇绕在那里大声地笑着叫着,响亮地蜕着皮,没有丝毫的羞涩感,充分表现出低等脊椎动物无知的本色。很明显,外婆宠爱蛇,她心疼它们,它们简直就是她的孩子。伊娃心悸地看着那些轻轻蠕动的蛇皮。她感到有些冷。她非常非常冷。她差不多快冻僵了。这个冬天母亲给她寄回一件“冰川”牌羽绒服。伊娃消瘦的身体裹在冰川之中怎么也不能暖和起来。伊娃在这个冬天里消瘦得很快。她总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她在作业本上画了一只小船,又画了许多巨大的冰川。她画不好小船,船的桅杆老是像要折断的样子,但伊娃却能画出很逼真的冰川。冰川很快地增厚。小船冻得发抖,哧溜哧溜地剥落下干燥的木屑,迅速化成冰粉。然后它们就一起消失得无踪无迹了。
九点半晚间新闻。外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休息。外婆休息的方式是拖地。外婆拎着水淋淋的拖把到处走动,把每一件家具都弄出冰川崩溃般的巨响,好像每一件家具之后都藏匿着一个小妖怪,外婆要把它们一个不剩地找出来吃掉。外婆兴奋异常地到处寻找她甚至钻进伊娃的床下和书桌下,把伊娃的作业本弄得到处都是。外婆说我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的屋脏得像猪窝。外婆说你都十七了。在乡下该嫁人生娃了。生了三个或者更多。这得看你男人是谁了。外婆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养了一群蛀书虫,白吃不做。我命苦。外婆说的时候十分得意。她把一头浓密的头发昂得很高,这使她像一只坏脾气的刺猬。外婆用拖把把伊娃赶得到处躲。拖把像是无数条水淋淋的蛇。伊娃的恐惧到了极点。她有一种想尖声惊叫的欲望。
电视是什么时候关上的伊娃一点也不知道。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然后就停电了。
夜很静。世界只有在黑暗时才可能这样安静。伊娃坐在黑暗之中,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几尺之外,厨房里的水龙头在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更远一些的地方,冬天在黑夜里安静地蠕动,像一条睡得极舒坦的大蟒。伊娃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兴奋。她喜欢黑暗,喜欢黑暗的宽容和温暖,喜欢黑暗深厚的内蕴。她的思想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移动,有时候免不了磕磕碰碰,但一点也不疼。伊娃觉得有什么在诱惑着她。她颤抖着伸出手,打开放在桌上的文具盒。她看见一把小巧的锋利的铅笔刀。那是一件制造得十分艺术的文具。她把那把铅笔刀拿出来,举到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冬天在短短的刀刃上涂了一层薄薄的冰,黑暗使冰有一种暖洋洋的暗蓝色。伊娃盯着那层冰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撸起衣袖。她看见白晳娇嫩的手腕上埋藏着一条细如河流的冷脉,姜黄似的安静。她能够感觉到河流汩汩的潮动。她甚至还感到了河床底部有无数细细的沙粒在缓缓滚动。这是一种怎样美丽安静的图画呀。伊娃的心轻轻地颤抖起来。她的眼睛糊住了。河水溅了上来。
四
灯突然亮了。
第一堂课的课间休息时,兰老师把伊娃叫到教研室。兰老师让伊娃坐下,自己也在伊娃对面坐下,看着她。兰老师很美,美得像个修女。不知为什么,伊娃总是认为修女才是真正美丽的。兰老师的眼睛如一潭不曾被人骚扰过的古水。伊娃有时候觉得兰老师是个很令人羡慕的母亲。当然现在还不是,因为兰老师现在还没有出嫁。将来也许会生孩子。她想他们不论是男是女都会十分幸福。不知道什么原因,伊娃总觉得兰老师的娃娃会学艺术而不是冷冰冰的理工科。
兰老师:伊娃,我想和你谈谈。你这段时间有些反常。上周的数学测验你只得了八十一分。还有两次没交作业。这不是你伊娃。
伊娃:我很好。
兰老师:伊娃,离高考只一学期了,你是班上的尖子,你能考上名牌大学是不是?如果你考上了,老师我会很高兴的。
伊娃:我会拿到博士学位的。
兰老师:那是将来的事,将来的事谁也不能肯定。问题是现在。有什么困难吗?我是说,你父母最近有信来吗?
伊娃:他们很忙。
兰老师:是的,他们很忙。
伊娃:请别误解我的意思,他们爱我。他们看重我。你别以为他们不管我。那不是事实……
兰老师:伊娃,你误会了……
伊娃:……实际上他们并不希望我离得太远。他们放不下心来。他们天天来信催我回去。他们说他们想我想得要命。他们老是在夜里流泪。你以为他们不管我,那就错了,那不是事实……
兰老师:伊娃,你敏感了……
伊娃:……他们爱我,他们看重我。这是他们亲口说的。我发誓他们说过这话!
伊娃走出教研室,她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伊娃走过长长的走廊,她看见团支部书记黄也站在那里一脸严肃地和一位女孩子谈话。黄也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理想和信仰吗?黄也的眉毛很细,那个女孩子的眉毛更细。在有风的季节里风如果吹断了她们的眉毛,她们一定会哭起来的。伊娃看见郭大桥和球队的队员们围在走廊的一角打着手势说话。两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子依在教室门口持之以恒地冲郭大桥们丢媚眼。伊娃走了过去。她感觉到一股烤树皮的味道从后面飘了过来,粘在她的发梢上不肯离去。
她站住了,转过身去。
那株秀美的面目全非的梧桐在窗外默默地注视着她。
五
这栋楼是50年代盖的,一共六层。据说这栋楼在修盖时曾倒塌了三次。楼房的设计者,一位年轻的大学生莫名其妙地疯了。几十年过去了,楼已经老了,水泥浆灰像不干净的蛇蜕似的剥落掉,露出蛇肉似的暗红。在四周蒿草一般拔地而起的高大民宅之中,这栋老楼粗滞的呼吸清晰可辨。
实际上,买下这栋老楼中的一套两居室是外婆的主意。外婆用一套簇新的商品房换下这套房子时十分坚定。外婆的脸上甚至长久地浮现着一种渴望被充分满足之后快慰的红晕。那一瞬间,外婆脸上所有的老人斑消失得干干净净。外婆从此告别了八十岁的颓废。伊娃一直认为外婆年轻时是属于那种极有抱负而又未得伸张的女人。外婆的果断、利落和占尽道理让所有人望而却步。但是外婆所有的理想在她年轻时都不曾有过实现的机会,连最稚嫩的幼芽也没有萌生过。外婆在八十岁的时候要在这栋老楼里重新孵化她被压抑了一辈子而没有实现过的辉煌理想。在这之后的日子里,老楼重新有了灵魂,有了新的生命内容。一个八十岁的老女人用她顽强执著的咒骂统治了这座老楼。老楼被一柄钝锈的斧头一下一下地砍开了一道道伤口,在失去了弹性的创口周围,老楼的居民就像一些微不足道的皮屑一样跳来跳去,无所依附。
伊娃总是在走近老楼的时候心动过速。周末来得太频繁,甚至比学科小测验还要频繁。学校在周末来临时如释重负地把学生们赶出校园,学生们则像一堆没有长熟却被沤出了酒味的涩李子,被随便倒到没有秩序的大街上和太多秩序的家庭中。黄也有好几次要伊娃随她去团校听党员积极分子辅导课。郭大桥也邀请伊娃加入他们的“扬子鳄”队在星期天“绞杀”二中或者六中。伊娃都拒绝了。伊娃无可选择。老楼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让伊娃感到昏昏欲睡,不能摆脱。周末的时候伊娃就像一条饿得腹中空空的小鱼儿,注定地要向那栋蜕去了皮的老楼游去。
老楼如今在四周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新式居民楼中显得十分的不起眼,但伊娃知道它在那里,也许永远都会在那里,即使四周所有的新楼都成了老楼,都因为上了年纪而坍塌了,它也肯定还在那里。关于老楼寿命的结论是电影厂的一位导演做出的。导演坐着花花绿绿的选景车飞驶而来。导演走下车后说什么也不愿走进这栋老楼。他只围着这栋老楼走了一圈,然后对身边的副导演和场记说:这栋楼不行,它太结实了。导演说完之后就坐上花花绿绿的选景车逃命似的飞驶而去。老楼里的居民都很佩服这位导演,你也许是第一次见识这栋老楼,但你必须有超人的眼力,否则你就当不了导演。
伊娃走向老楼。一群群像是工厂批量生产出来的孩子从她身边整齐划一地通过。孩子们脸红而呆滞,从头到脚都充满了广告,广告像鱼鳞似的长满了孩子们的一身,让人怀疑他们都已经进化成了用鳃呼吸的动物。城市像海洋一样充满了商品的腥潮味道。小贩们被大摇奖大酬宾挤兑到了居民住宅区,然后他们便又毫不客气地挤兑伊娃。
伊娃感到呼吸很困难,她逃命似的奔进老楼。
冬天的傍晚,天黑得很早,整个楼都是黑色。灯光在门缝里欲出不出,使楼道里更加幽黑。伊娃在楼道里碰到好几个邻居。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无声地上楼或下楼,鬼魂似的。有一个邻居看着伊娃哧哧地笑,笑一会儿,突然止住,一阵风似的飘开去。伊娃搂紧了怀里的书包。没人会抢她那些单薄的书本,这是一定的。伊娃和她的书包全都沉浸在黑色的海水里,海水夹杂着许多沉重而密不透风的藻类漂来,将伊娃淹没了,伊娃又看见了那些蛇。那些蛇浑身长满了细小的鳞,在海藻的困扰中自如地游动,游姿凄婉动人。它们发现了被海水淹没的伊娃。它们瞪着小而亮的近视眼,嘴里咕咕地吐着泡泡,缓缓地朝她游来。
伊娃逃命似的朝三楼奔去。
伊娃在门口撞到了外婆身上。
很久以后伊娃才明白过来老楼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城市的冬天里,老楼并不像新盖的那些漂亮建筑一样瑟瑟地发抖。它总是透着一种神奇的生命力量。它的坚韧和清高令所有的建筑感动得热泪盈眶并且无地自容。丑陋的老楼以它的不放弃成功地报复了新鲜的生命世界。
而今天却除外。
外婆站在那里,支撑粉门框,身后是无灯的黑色背景。外婆的头微微上仰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透着劣质肥皂味的衣服拉拽得如一面藏在琥珀里的旗。外婆光洁如凝脂的脸上洋溢着黑暗的光明,仿佛是一次猝然的燃烧在一瞬间里被永远凝固在那里了。它创造了一种让人屏声静气的静穆效果。
外婆的目光在极远的地方。黑夜里,城市的灯火没有尽头。尽头曾经是有过的,但后来消失了,而且还会消失得越来越远,就像人的某种欲望在平常的日子里消逝得越来越无法触摸一样。外婆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或者说在黑暗里,外婆脸上的神情无法辨析。她棱角分明的双唇紧紧闭合着。就像她的生命正在经历一场痛苦的休整或者干脆已经消失。外婆高高大大的,她从来没有弯下过她的脊背。在黑暗的映衬下,外婆高高大大的八十岁显示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伊娃说,外婆。
外婆没有动。
伊娃站了一会儿,努力控制着呼吸侧身从外婆身边通过。走进屋里,黑暗立刻吞没了她。她站住了,转过身来,轻轻叫道:外婆。
外婆转过身来。外婆转过身来的姿势很慢,很奇怪。
外婆看了伊娃一眼,抑或说,伊娃是在黑暗中感觉到外婆看了她一眼,但是外婆什么话也没说。
就是在那一刹那,伊娃恍然大悟了。她突然明白了老楼在今天晚上的异常表现。伊娃想了想,没错,就是它。
老楼今夜很安宁。
外婆棱角分明的嘴紧紧闭合着。
六
期末考试前一天,班主任兰老师在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后把伊娃叫到教研室。
兰老师:伊娃,你坐下。坐吧。在兰老师面前,你用不着局促。
伊娃:我喜欢站着。
兰老师:你是说你想站着?那好吧,随你的便。伊娃,你很聪明,也很用功,但是这还不够。我是说,你还不够活泼,你才十七岁,这个年龄是可以飞的。
伊娃:我知道。
兰老师: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的可能。我们完全可以敞开我们的心扉。而你呢伊娃,你太安静,举止文静而优雅,有时候文静优雅得让人担心。
伊娃,我知道。
兰老师:你知道吗?是的,你知道。你太聪明。现在我们不谈这些,好吗?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经过班委和教导处的研究,你被评为我们班的三好学生。期考之后就会宣布。伊娃,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你这是第三次当上三好学生了,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伊娃:非要说点什么吗?
兰老师:那倒不一定。只是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好了。就是这样——魏老师通知你了吗?假期你代表学校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省级赛。我想你会赛出好成绩的。
伊娃:谢谢。
兰老师:你不要这么客气。礼貌有时候也让人受不了。好吧,伊娃,还有什么事吗?
伊娃:老师,读完博士后,还能读什么?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大楼里人声鼎沸,一群一群的男生女生和各种式样的名牌、模拟考试试卷、《世界名人情书选萃》、黑市弄来复印后十块钱一份的《国外百家著名企业通联处》,还有海报像南方的雨季一般涌来涌去。在一个被借出去拍了两个月电视剧的女学生后面,几个自发组织的轻摇滚在动情地热泪盈眶。另一个每天都要往“大户室”跑一趟的高三男生用一张大票子买下一个钟点工,让他去为自己搬运一箱脏兮兮的啤酒。
郭大桥站在操场中间,双手插在裤兜里,昂着头冲天上看着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即便有,在冬天里,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
伊娃走出教研室,穿过长长的走道去教室取她的书包。走道很长、很直,像人生一样一览无余。但伊娃仍然感到迟疑。她觉得她失落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伊娃就是这么认为的。直到走到了教室外。伊娃才站住了。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原因。她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被雷火烤煳了的树皮的味道。
伊娃转过身去。那一刻,她差一点儿窒息了。
窗外,那株秀美的然而面目全非的梧桐消失了。
那片长满了青苔的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七
晚饭仍旧是赤豆馅的包子和小米粥。包子一共四个,照旧留下两个做明天的早餐。剩下两个,外婆和伊娃一人一个。外婆没有动自己那一份。她坐在那里破口大骂。外婆并不饿,这很明显。但她骂的原因不是这,她讨厌伊娃吃东西的那份馋样,好像小米粥真就有那么香甜似的。外婆也讨厌伊娃看着她的那种眼神,好像伊娃什么都懂似的。其实伊娃什么都不懂,她懂得什么?
七点半,伊娃坐到书桌前,打开课本,开始复习功课。明天是期末考试的第一天,这差不多算是高考的预考。伊娃已经决定读清华或者南开。她甚至在想她到新的学校之后应该睡下铺而不是上铺。电视是在伊娃回来之前就打开了,音量开到和警报一般。甜甜的酸酸的有营养味道好。痛苦烦恼一洗了之。外婆在那里大声地骂着,夜幕降临之后外婆的战争进入白热化,她很兴奋,但黑夜同时又使她失去了对手,这又使她十分烦恼。外婆讨厌没有对手讨厌安静。
停了一会儿电。有一段时间外婆坐在黑暗里不做声,让人以为她睡着了。然后外婆醒了,开始大骂供电局。几分钟之后电来了,外婆仍然骂不绝口。这个时候时间还不算太晚,楼道上有人上上下下,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入睡。城市的居民早已对停电处之泰然,你到处都能看见“前行五十米蜡烛有售”的广告。电再来时人们也没有欢欣雀跃,因为不管你怎么表示它总是会来的。人们对黑暗采取了静静等待的方式,却学会了用噪音对抗噪音。先是楼上故意用童子军操练的步子走路,左邻右舍也把能放响的电器尽量放得山呼海啸,然后楼下开始用一柄显然十分结实的家什有节奏地捅天花板。你有时候觉得奇怪,这个世界上的人要么全部孱弱胆怯,要么全部成为不可征服的强者。外婆像是一匹嗅到了战火硝烟的老战马。外婆扬蹄长啸。外婆宁可战死决不投降。外婆冲到电视机前,用力拧音量开关。开关已到极限。外婆迈着一双天足在客厅内乱窜,兴奋地大声骂着,像一个被重重围剿的勇士。楼上还在做新娘的年轻女人开始尖声哭泣。隔壁一个小男孩发出瘆人的狂笑。外婆兴奋不已,她手舞足蹈起来。外婆通体散发着灿烂的光辉。
伊娃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站起来,走到房间门口,对客厅里手舞足蹈的外婆说,你别叫了,我看不了书。外婆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她。外婆的眼光十分奇怪。外婆说,你说什么?伊娃木呆呆地说,我明天要期考,你这样,我不能温书。外婆说,你要温书么?嗬嗬。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要温书的。你温么,你要怎么温就怎么温,问我做什么?难道你温书问过我不曾?你以为我会?我不会的。我就是不会,当然不会。这回你满意了吧?你这个小丫头!外婆盯着伊娃,目光炯炯有神,黑暗中祖母绿宝石一般发着光。外婆高高大大地站在那里,像一栋不妥协的世纪老楼。她咧开嘴笑了,笑得恣肆得意。伊娃的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怔怔地看着外婆。她有点弄不清外婆不断蠕动的嘴里在吐出什么来。
整个大楼突然安静下来。夜晚在这一刻开始显得真实起来。伊娃走回自己房间,在书桌前坐下,重新拿起书,开始温课。她呼吸十分均匀,她差不多立刻就进入了最良好的读书状态中。
凌晨一时,伊娃洗漱后上床,闭灯前的一刹那,她转过头去看了看,外婆在客厅里睡得很安静。整个三天的考试中,伊娃都能嗅到一股浓烈的雷火烤煳树皮的味道,这使得她安静得像一个紧裹在蜡烛包里熟睡的婴儿。她没有去看窗外。她全神贯注。她知道她是看不见那株树的。但她相信它就在那里。她能够感到那株秀美的梧桐在隔着窗户注视着她。伊娃在整个考试期间眼里都含着泪水。她想她考得很成功。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空气十分干燥,大多数市民都犯了咽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骡马式的呼吸声。伊娃考完最后一门德育课回到家。她为自己弄了点吃的。洗过碗,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睡了。在这个无雪的冬天里伊娃第一次睡得那么早,她的头刚一落在枕头上就进入了梦乡。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她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月光映照下银灰色的天花板。她看见那里有一片轻渺的磷光在轻轻浮动。她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样的梦,她睡得太沉。房间的门没关。对面外婆房间的门也没有关。通过客厅,能够看见外婆。外婆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伊娃的目光也不动。然后很快地,她又睡着了。
伊娃再一次醒来是次日凌晨,她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她穿着睡衣去客厅接电话。母亲说,伊娃,是你吗?伊娃说,是我。母亲说我昨天心里很烦躁,我一晚上失眠,我想打电话,可最终没打。母亲急促地咳着。母亲想把话筒咳破的企图越来越明显。伊娃说,有什么事吗?母亲说没有,只不过是失眠,吃了好几次药。母亲说伊娃你考得怎么样?伊娃说还行,除了英语有道题译得太生硬。母亲说你还是应该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偏科,现代化的人才是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才。外婆呢?外婆怎么样,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伊娃转过身去。她看见外婆安静地熟睡着,完全没有起床的意思。很明显外婆什么也没听见。伊娃说外婆很好。母亲说那就好。伊娃你什么时候过来过年?伊娃说今天晚上,我坐十一点零五分那趟车。
伊娃放下电话,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白天和晚上差不多一样冷。伊娃在某一个时刻里放下整理着的衣物,站到紧闭着的窗前,透过溢满了水蒸气的窗玻璃向外眺望。楼下的草地被不断飘来的水泥灰一点一点覆盖了,有几个孩子在那里寻找着什么,不停地把肮脏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着,小贩麻木不仁地推着他们的货车来来去去,就像一些忙碌着的屎壳郎甲虫。从老楼里走出的居民,显示出失落了什么的焦灼和不安。不过新的生活内容不断涌来,关于国有企业民营化,关于粮票不再通用,关于事业单位大幅度上调工资,关于新股上市和期货市场的黑色星期三。没有什么能使人们的日子停顿下来。
伊娃提着箱子走出老楼,走在暮色沉沉的大街上,她的身边是无声地涌动着的人流,报贩荒凉的叫卖声在城市上空回荡……
令人震惊引人思考 17岁少女杀死外婆
本报记者 张锐
一位17岁的女中学生,杀死自己的外婆后,仍照常在家复习了两天功课,然后去参加期末考试,尔后去外地与父母团聚过了春节。她的异常行为使人们感到极大震惊……
她与外婆发生争吵,一气之下抄起铁锤……
今年元月10日晚,A市发生了一起引起人们极大震惊的案件,一位17岁的女中学生杀死了自己82岁的外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的有关条款,我们不能披露已经被一些新闻单位披露了的这位少女的姓名。我们只能称她为“少女”。
当晚10点左右,“少女”在家复习功课,外婆在一旁看电视。电视的吵闹声使她心烦意乱,根本无法看书,于是两人发生争吵。见外婆吵骂不停,她一气之下顺手抄起一把铁锤,向外婆后脑勺砸去,直至外婆停止呼吸。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看了几个小时的书,睡着了。
第二天,“少女”买了两大袋子,将外婆的尸体套起来塞到自己的床底下。接下来,她又看了两天书,13日赶到学校参加了期末考试。
考完试,天已很冷。“少女”找出外婆的存折,取出几百元钱买了几件衣服,乘火车奔了洛阳——她父母工作的地方,与爸爸妈妈团聚过春节。她并没有将杀死外婆的事情告诉他们,直到27日下午,父母送她回到家发现外婆不在时,她才道出了事情经过。父亲当晚送女儿去当地派出所投案自首。“我杀了外婆,妈妈心里肯定很难过。”
“少女”是高三学生,父亲是铁道部门的高级工程师,与妻子同在河南洛阳工作。只有她与外婆两人住在两室一厅的楼房里,每人一间。“少女”的童年是在父亲的老家——江苏泰兴县城与爷爷奶奶一起度过的。到了上学年龄,她才回到A市读书。小学毕业时,父母调到外地工作,她生活无人照顾,又被送回泰兴县。初二时,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初三,她又回到了A市,由妈妈和爸爸的朋友们照顾。上了高中,外婆与她一起生活。她平时住校,周六才回家过周末。
据住在楼上的邻居反映,“少女”每次进门,便常常遭到外婆的骂。用钱多了骂,用电时间长了骂,甚至吃饭多了也骂。去年,外孙女要向学校交资料费,她硬是不给,逼得外孙女直想跳楼。另一位邻居老人反映:“这个地区都晓得她外婆骂人。她守了几十年寡,吃苦耐劳,省吃俭用,有了液化气,还每天早起拾柴,确实有点儿怪。”
“少女”的父母因为常年在外工作,不能照顾家里,所以经常教导女儿从小要培养独立生活能力,要有吃苦精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事实上,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比她的许多同学都强,她自己的事情亦自己做,衣服都是自己洗。然而,她偏偏对父母要求她自己事情自己做这一点十分反感。看到别的同学的父母不仅将孩子送进学校,还帮着铺床、挂蚊帐,她觉得这些都是父母应该做的。在学习上,她喜欢思考性的课,不喜欢死记硬背的课。她对考分不怎么看重,考试成绩不太稳定,一用功就考得很好。有一次总分还得全班第二名,而不用功时便马上掉下来。考试成绩好父母就鼓励她,考砸了也安慰她。她觉得,在这点上父母对她很好。但她对父母却总亲近不起来。临考前一天,她曾给爸爸妈妈打去电话,想把杀死外婆的事告诉他们,可当妈妈电话里听她的声音有些沉重,问她“是否又与外婆吵架”时,她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快过年了,别人家高高兴兴的,只想和父母最后团聚一次。”“少女”在看守所接受采访时说,“当时我只觉得外婆太顽固,得想个法子让她成为哑巴,不再说话烦我,没有考虑太多。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妈妈,我杀了她的母亲,她心里肯定很难过。”“不过,假如有一天我能够出去,我会离父母远远的,自己挣钱养自己。”“少女”说。
“她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这次期末考试考得相当不错。”“少女”的班主任说,“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有时心沉重得像个大人。”
“少女”的语文老师说,她喜欢读海明威,《呼啸山庄》《红与黑》《儿子与情人》等描写成年人爱情的小说以及海涅、雪莱的诗她都喜欢,她说这些书深刻,写出了人类心理的真实状态,不像现在流行的书矫揉造作。她也喜欢古典音乐和交响乐,不喜欢流行歌曲,她认为流行歌曲太浅薄。
同学们反映:她平时学习刻苦,思维敏捷,常有怪想法。她有时很成熟,有时又显得很幼稚。她喜欢与男同学交往,与他们一起打篮球、踢足球,喜欢听他们讲国际新闻和军事知识。她认为男同学心胸开阔,知识面广。她不大愿意与女同学玩,有时女同学谈起时装和明星,她认为她们浅薄。
她时常向同学们谈起她的过去,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从初三到高三,她一直住校。有时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去学校看书、打球,出去逛街。14岁那年,她一个人跑到广州,想找一个人家收留她,回来后挨了老师的批评。杀死外婆前不久,她写了一篇题为《孤岛小女孩》的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她在作文中写道:“我站在孤岛上,环视茫茫的大海,心里充满了忧郁。”
同学都说,她很善良,不是坏孩子,都不相信她会杀死外婆。
看守所的负责人讲:“少女”刚进来时,一同室的女犯人帮她洗了件衣服,她竟感激得哭了。接受“少女”投案的女警察说:“她交代犯罪经过时,简直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A市公安局诊断“少女”患有轻度忧郁性精神分裂症。现已送往医院治疗。
刘主任,这是怎么回事?会议不是刚开始吗,怎么就到吃饭的时间了?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通知八点钟开会,九点半人才到齐,大家握手问好半点钟,谈夫人儿子天气情况半点钟,领导讲话刚开个头,就通知吃饭了。难怪老百姓有意见。有人说,中国的事情,上面急,下面也急,就是中间练太极推手,一点脾气也没有。好像我们什么都不富裕,就时间富裕。这个事情不解决,中国的事情搞不好。
好吧,那就吃吧。我们也不提倡绝食,绝食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能解决,我宁愿三天不吃不喝。不要说三天,三十天、三个月、三年又怎么样?问题还是解决不了,还是得靠实干。吃饭能解决问题吗?我看不能。吃饭只能解决我们这些人的饥饿问题,老百姓的问题是吃不出来的。刘主任,我们有言在先,吃饭就是吃饭,不搞铺张浪费,原则上四菜一汤,吃饱,不上酒。酒千万不能上,酒一上性质就变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是戒酒主义者。你们不戒可以,你们怎么喝都行。别说喝酒,就是喝工业酒精我也不管,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有一条,你们回家喝去,在这里谁也不许喝。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怎么说的?我说过四菜一汤嘛,我说过了没有?怎么就不听招呼,怎么就弄这么大一桌?你这是吓唬谁呀?我们中间有谁没有经历,有谁没见过这个?我们是来开会的,讨论和解决问题的,不是来赴宴的。你们中间有谁是冲着吃来的?我看没有。我不相信大家的觉悟就这么低。我们都是领导干部。我们难道不是领导干部吗?
怎么还有酒?这是干什么?刘主任这是干什么?我刚才是怎么说的?我说过了不上酒。你们不听招呼,你们就是不听招呼。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听你解释。我知道五粮液是名酒。我知道现在很难买到正宗五粮液。你不要以为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得比你源远流长。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中南海里喝过酒,喝的是茅台。我和某某碰过杯,还有某某某。那个时候讲纯真的阶级感情,不像现在,酒的价格升上去了,阶级感情降下来了。刘主任你不必解释,解释有什么用?此地无银。欲盖弥彰。起什么作用呢?什么作用也不起嘛。好了好了,既然已经摆上来了,大家就喝一点,但只准喝一点,表示个意思,不许多喝。还有一点,我不喝。我说过了,不想再说了,我是戒酒主义者,一滴不沾,坚决不沾!
怎么搞的,我说过我不喝酒的,怎么还给我倒?我戒了,我已经戒了。你们不用劝,劝也没有用。我告诉你们,我不是怕酒。我能喝。我能喝得很。过去十年,我一次能喝一瓶二锅头,你们谁有这个能耐?我看你们没有。我们过去喝酒是为了工作,当然现在也是,但情况有些不一样了,变得复杂起来了。我知道五粮液比二锅头好,不能同日而语。但五粮液难道就不是酒吗?还是酒嘛。不知道你们意识到这一点没有,这是个哲学问题。刘主任你把我的酒撤掉。你给我上饮料。什么饮料都行。我对生活从没有讲究。我讲究随意。
你们这是给我出难题。你们这是将我的军。刘主任是不是大家早有预谋?没有,我看不一定。中国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需要分析一下,不能轻易下结论。我当然不是摆架子。你们看我有架子吗?今天开会之前我看过了,你们大多数人的车都比我的车好嘛。我不是和你们比,我不是心理上不平衡,我只是一种比方。我不怕露丑。我可以告诉大家,我那辆车还是公用的。我们几个领导轮流用,不是谁的专车。我不像你们,将军未上任,先添黄骠马。我不在乎这个,有头叫驴骑也行。我还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我下点力气,就是奔驰车也不是弄不到手。但是我不弄,我就骑叫驴。
你们让我为难,你们知道我在非原则问题上总是迁就你们。于是你们逼宫。当然,这不是原则性问题,我知道你们。你们这些同志,欲打小鬼,借助钟馗。小聪明。你们只知道耍小聪明。你们怎么不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表现一番?我有时候恨铁不成钢。我更多的时候心急如焚。现在不说这些,这些等一会儿放到会上去说。现在我答应你们,和大家碰一杯。但我有言在先,只此一杯。刘主任你把我的话录下来,你存档监督,谁再敬酒,你就请他出去。
欧阳老您好。我不是没认出您,只是刚才开会,气氛比较严肃。您的身体还好吧?您现在还练气功吗?钟部长前些时还来过电话,要多照顾您。照顾是应该的。您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是不可多得的资本。人是资本,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的观点,在《马克思全集》中可以找到原文。是的,您的话很有道理,我们有时候是浪费了很多资本,我们的库存量太大。刘主任你记下欧阳老的话。我代表几位领导感谢您的挚言。那件事我们正在研究,我们会认真研究的。用不着谢,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研究,否则党和人民就根本用不着我们了。酒我就不喝了吧。我刚才已经公开表过态了。您总不会让我食言吧?我没有这个意思,真的没有。当然不会请您老出去。我说过请您出去的话吗?欧阳老您真是不减当年的风采,您让我想起我们充满硝烟味的昨天,充满斗争性的昨天。我很激动。我一想起这个就很激动。这就是我为什么尊重老同志的原因,这就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是优良传统就需要保持。我看我只能喝了这一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为了大局而牺牲自己的小利益。我想大家都希望看到这一点。但是光看还不行,还需要行动。只说不干,等于白练。
老周你不来,我也会找你的。我知道你一直等在外面,会开始后才溜进来。我不是批评你。我从不随便批评人。批评不是万金油,不能随便抹。批评管什么用?我们批评了几十年,研究出一套批评理论,管用吗?有些事情你越批评,反而滋生得越快,就像野草。对于野草,你光批评没用,得用杀草剂。我没有说你是野草,我也没有说对你用杀草剂。你不要转移话题。我在会上并没有点你的名,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说的就是你。我不用保证,保证没有用,有用的是行动。我就不相信你在党内工作了三十年,你连知识分子也不如。当然你也是大学毕业,你也是知识分子,但你首先是领导干部。你任何时候都要找到这个感觉。找不到感觉,你就会出现失误。失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清醒。这个问题你要下决心解决。我当然相信你,我要不相信你,一切工作我就一个人干了。我不是千手佛,我不可能什么都干。这有个分工问题,这属于科学管理的范畴。我看我们做领导的,都要学一点科学,学一点管理。你不学科学,不学管理,你就只能落伍,别无出路。我当然信任和理解你,我不信任和不理解你吗?我还没有斩马谡嘛,你也没有失街亭嘛。当然,你要真的失了街亭,我就斩你,决不手软,也不挥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话你记住。我就和你喝了这杯,我就表示我的信任和理解。我良苦用心,尽在酒中。
小高,来来。我们不喝酒,我们说话。你坐下,就坐在我身边。你别学他们那一套。你是先进单位,他们那一套你学不像,学了也不管用,那能管什么用呢?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明。我就不相信你的成绩是喝酒喝出来的。你看我说的对吧?我是从基层上来的,我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什么也瞒不了我。小高你把酒杯放下,我不喜欢你端酒杯的样子。不要学会端酒杯,要学会端奖杯。奖杯能装多少酒,你试试,一斤半,不满不溢,这我试过。当然,我不是要你用奖杯来装酒。奖杯不是用来装酒的。奖杯是荣誉,不能和酒同日而语。酒肉穿肠过,荣誉心中留。你就是能喝十斤酒,又能怎么样?你只不过是个酒鬼嘛。你拿一个奖杯,领导器重你,同事器重你,人民给你鼓掌。我们干工作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人民的掌声吗?我不是说要人民为我们鼓掌,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最终目的写在党章里,这我们大家都会背。鼓掌也要分析,也要区别对待。有真心鼓掌的,也有不真心鼓掌的。不真心的是鼓倒掌。这需要我们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不为一两次掌声所动。不是重视,我是说,不完全靠重视。重视当然也算一条。但领导的工作只是宏观把握。就像司机,掌握的是方向盘。我说的不是真正的司机,真正的司机只是一般性的技术工作。司机不是领导。领导不能贪天功为己有。我们永远站在幕后,永远拒绝掌声,把你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同志推到前台来。这是什么话?小高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工作。我能不支持吗?我不但支持,还要为你这样的同志大鼓其掌。好吧,我就和你碰一杯,我就是要旗帜鲜明,大张旗鼓,让大家看看,我们对事业心强的好干部,从来就是另眼相待的。来,我们干。
老戴,你就不要客气了,你讲什么客气。你是我们的客人。客人就不是主人,这个问题不能搞混淆了。我们请你来,是向你们学习的,是希望你们来传经送宝的。你们的宝贵经验值得我们学习,你们的惨痛教训值得我们借鉴。前车之鉴。前无古人。前仆后继。我是说我们从事的是一项前仆后继的伟大事业,我们随时随地都要总结经验教训。你太谦虚了。你太谨慎了。你太有韬略了。这让我很感动,让我深受教益。我看就这一点,就够我们研究一气了。我不和你碰杯。我知道你能喝。老戴你能喝,你在喝酒这方面是有职称的。我不是说你在其他方面就没有职称。我也不是说你在其他方面的职称是假的。我是说,你喝起酒来就更像老戴了。我不是黑色幽默,我不是开玩笑。我有情报工作,我的情报工作是一流的。老戴你在这一点上就不必谦虚了,你越谦虚你就越不谦虚。你看你这就是上纲上线了。凡事不能轻易上纲上线。一上纲上线就成了原则问题。喝酒不是原则问题。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我这就明白你们的工作为什么能够搞上去了。你们是在随时上纲上线。你们走钢丝绳,但这一点我们不学。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们就是不学你们这一点。我们不是不学习你们。学习还是要学习,但那要看学什么。我们不学习也是有道理的。万事都有个道理。共产党最讲认真二字。共产党追求的就是道理。你看你又扯到这上面来了。万变不离其宗。以不变应万变。老戴你有经验。你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我是说你在这方面很有一套。好吧,我接受你的提议,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我就干了这一杯。
老吴。不是老吴?那是老吕?也不是?你看我这记忆。我的记性一向不错的,我很自豪我的记性。秘书出身嘛,记性是看家本领,但有时候也出错误,比如现在,我就把你认错了。三天不喝口生,三天不练手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我不是说我失蹄了。我从来不失蹄,因为我没有蹄子可失。事物就是这样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没有蹄子,怎么可能失去它呢?这是一个逻辑问题,逻辑是一门很有趣的学问。有时候你会觉得我们本身就是逻辑。当然也有不逻辑的时候,但我们不能灰心,不能失去信念,就算错了,也不能放弃。不是不放弃错误,是不放弃信念。这是两个根本不同的命题。领导事多?领导当然事多,但这不是我们坚持错误的借口,我们是人不是神,我们当然要犯错误。犯错误不可怕,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同志。你要改了错误,我们还是欢迎你,还是会给你机会,但你要不改,你要执迷不悟,你就会走到我们的对立面去。我不是说你犯了错误,你当然没犯错误。你只是想来敬一杯酒,这算什么错误?你就是犯了错误,我们也会给你改正的机会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杀一儆百,以示天下。我们就是这样的态度,我们的态度从来不隐瞒。好好,不管你犯没犯错误,不管你姓什么,我干了这杯就是。
刘主任你来干什么?你凑什么热闹?你的老毛病。你就是爱凑热闹。沉默是金。我看你不是金子。你要是金子早就提起来了。你太爱热闹。你耐不住寂寞。你唯恐天下不乱。不是我批评你。你有能力。你不笨嘛。为什么呢?你不要转移话题。你不要嘻嘻哈哈。你就是嘻嘻哈哈,问题就在这里。我在你这个年龄也是处级干部,但我不嘻嘻哈哈。我从来不笑。我连笑都不会了。所以我才显得持重。所以我成熟,我才能进步。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这是宝贵经验,一般我不披露,也不接受采访。我这个人讨厌记者,对记者没有好感。他们来采访你,占用了你宝贵的时间,喝了你的酒,屁股一拍就走了,然后写文章来骂你。这是什么作风?这不是我们的作风嘛。我们的作风是与人为善嘛,是求大同存小异嘛,是共同进步嘛。今天有记者在场?有我们系统报的记者在?我们自己的记者不用怕。我们自己的记者都有觉悟,都很听话,是好同志。所以说,一分为二,这是真理。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掉这个真理。刘主任你也是一分为二。你仍然是一个好干部,你要耐得住寂寞,你就更是个好干部了。我这不是批评你。我批评你,是对你的爱护。我要不爱护你,你就不是刘主任了。感激?感激就得喝酒?这是什么道理?刘主任你乱弹琴。你真是乱弹琴。你真是让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我看你这里面有点问题。我看你是蓄谋已久。我看你是另有所图。围点打援,声东击西。丢卒保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可我不是沛公。我就是沛公,也是新时期的沛公,不搞宗派主义的沛公。这样的沛公,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理直气壮来当。越多越好。好,我欣赏你的胆量。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有想法。我喜欢有想法的干部。我实话告诉你刘主任,我这个人就喜欢挑战。我无所畏惧。这杯酒我喝了,我就喝了又怎么样?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你花样吧!
你是新调来的?那是个很重要的部门,我们很重视它。见过两次吗?我工作很忙。全面负责嘛。不是日理万机,是挂一漏万。有时候真有些心不在焉。我是说,身不由己,分身无术。我不是我们,我们不是自己。我不是说我们和自己没有关系。怎么能没有关系呢?当然有关系,而且是非常直接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党的人,我们得忘我地去为党工作。工作分全面的和局部的。这是分工问题,但很重要。你有这种印象?怎么会有这种印象呢?你看,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要考虑太多重要问题,就忽略了枝节细末。我很感激你提醒了我。我希望你今后多提醒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很愿意和你干一杯。我希望你把我的这个观点转告给更多有疑虑的同志。
不,不猜拳,那是一种庸俗的娱乐。行酒令也不行。我们不是文人骚客,我们不能把自己降低到这样的程度,任何时候都不能。承认多元化是一回事,不放弃原则是另一回事。我知道你们在背后议论我,说我在家里和我的爱人互称“同志”。称“同志”有什么不好?难道我们一定要把一种严肃、纯洁的关系弄得极端庸俗才好吗?我看那是一种世俗习气,那是要不得的,要跌大跟头。我不希望你们跌大跟头。小跟头也不要跌。小跟头也是损失。以小败大,小不忍则乱大谋。这都是经验。经验主义害死人,但我们不是经验主义。我们历来反对经验主义。我们主张摸着石头过河。我们都熟悉《跟着感觉走》这首歌。这首歌当然也有不少问题,需要我们不断探索、总结、改进、完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我们还是同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互称同志?难道非要改革得称老爷,互称大人,你们才额手相庆吗?我看这不是改革,至少不是我们提倡的改革。精神文明还是要讲,任何时候都要讲。当然,干杯是另一回事。当然要爽快。我们要提倡爽快的工作作风,这种风气一流行,有什么工作不能做好?短平快?这种说法有点意思。这种提法是创新。这就是改革。改革无处不有。我们生活在一个改革的年代,这是我们的前人和我们的后人都望尘莫及的。好,就算是我的建议,就算是为了改革,就干了这一杯。但是我补充一句,我喝了这杯之后再不喝了。我不喝了。我必须保持晚节。
赵部长的公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像有这个印象。你是从英国回来的。是法国?都一样,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就是法国产生的。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这就是前车之鉴。法国还生产皮尔?卡丹、香槟和美女。埃菲尔铁塔很壮观,凡尔赛宫很雄伟,但不能和我们的故宫比。学习当然要学习,但是有原则。我们是有原则的。为我所用,这就是我们的原则。我们也不是一无所有。我们也不是没有别人学习的东西。比如我们的雷锋。还有我们的美食。你是从国外回来的,你当然知道中国菜馆遍天下这一事实。都是低档的?怎么会呢?就算这样,那也不简单。那是通俗文化。通俗文化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最具有生命力。我们不能忘了我们是拥有十二亿人口的大国。我们要站在大多数人民一边。二战前法国是世界上第二号殖民帝国,它现在不是也衰落了吗?这难道不是沉痛的教训?你舅舅他好吗?不是舅舅?是叔叔?差不多。他桥牌打得很好。他叫牌很诡。我是说“诡”,不是说“鬼”。一个是中性词,一个是贬义词,是性质问题,不能相提并论。很多工作需要赵部长关照。你是我们自己人。不是地方主义,都是中国。中国是一个整体,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忘记了这一条,忘记了这一条就是背叛,就是分裂。香港我们不是快收回来了吗?澳门也为时不远了。台湾在任何时候都是中国的一部分,我们就是要坚持这个原则。赵部长是个很重感情的领导。我相信这是你们家族的优秀品质。遗传因素。血统论要科学地划分。有好的血统,也有伪劣血统,在商品经济大潮下我们要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们是不是另外找个场合再喝?私下的场合。不是领导,我们之间不说领导的话。领导不是酒。当然有时候也是。我不是说领导就是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领导经常要和酒打交道。另外还有文件和会议。有个说法叫文山会海。还有个说法叫酒池肉林。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看就是这个意思。中国人很懂得幽默。言简意赅,愤世嫉俗,这就是中国人的幽默。法国人有这样的幽默吗?好吧,既然你坚持,我们就干了这一杯。但不能白干。不能盲目。不能放弃原则。我希望你在适当的机会向你舅舅转达我对他的问候。对,是叔叔。
刘主任,你听着,我不能再喝了。不管谁来都不喝。我记得我们还有事。是开会吧?这个我没有忘。我怎么会忘呢?有多少大事等着我们去研究、去处理,时不我待。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我们还等什么呢?吃饭?对对我们现在是在吃饭。有时候我真是太忙。我忙坏了。废寝忘食。三月不知肉味。就是这样。这个会开得很好。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进步的大会。现在我宣布——
怎么回事?怎么又来了?不是说过了吗,大会已经结束了,散会。散会就是不喝了。这是一个简单而明了的问题。这个问题需要我们进一步去认识。
纸巾。谢谢。
哦哦。你叫什么?高洁?高雅的高?纯洁的洁?很好。这个名字很好。这个名字很有哲理性。这个名字与众不同,给人丰富的想象。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公关?事业部门也有公关?我怎么不知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刘主任你怎么没汇报?藏匿不举,这是个重大问题嘛。我是说不该汇报的你们汇报,该汇报的你们偏偏不汇报。南辕北辙。避重就轻。驴头马嘴。挂羊头卖狗肉。小高我不是说你。你不是狗肉,我也不是。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不会有错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有很高的素质,否则你就不会叫高洁。这是有道理的,有规律可徇的。当然你也是有错的,你的错就在于你的工作没有做到家。什么叫公关?公关就是公共关系。是这个定义吧?我不是知识全面,通晓古今。我是博览群书,挂一漏万。我是说我很注意捕捉瞬息万变的各种信息。这是一个信息万变的时代。公关是信息,你也是信息。你是信息,就不能躲起来。你躲起来,你就不是公关。接受批评?你看我的眼光是不错的吧。我就知道你叫高洁是有道理的。你就应该叫这个名字,而不叫别的什么。接受批评你就先喝三杯。我们党一贯反对假大空,假大空害死人。我们看实际行动。如果承认你是信息就先喝酒,你喝你就是小高,哲学的小高,信息的小高。我会说话吗?我懂公关吗?不是我批评你,你们这些漂亮女孩子很会讨人喜欢,你们就会讨人喜欢,你们才是公关。我不是。我当然不会是了。你很会说话。小高你很会说话。你比刘主任还会说话。你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叫做后来居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不是诗人。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我年轻的时候很浪漫。千金散尽还复来,莫把金樽空对月。这不是我写的,是李白的名句。这样的名句我能背很多。我不是诗,我是酒。我是说我对酒很有研究。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真是假。我是说我一眼就能看出酒是真是假。我从来不喝假酒,我喜欢真实的东西。我不喝,但你得喝。把酒问青天,欲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彩袖殷勤捧玉钟。软玉温香抱满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酒后吐真言。酒不醉人人自醉。日出东方一点红,喝家是个酒英雄。独占一座城,再喝也不行。独占一枝梅,喝家占花魁。小高你喝,你一定得喝,小高你这就对了。你公关了。你信息了。你大无畏了。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你不畏惧,我也不畏惧,我们有什么好畏惧的呢?难道我们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吗?我没说的,我陪你喝一杯。在任何场合,我们都要尊重女性。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我们不能歧视女性。我们歧视女性,就是歧视自己。因为我们都来自女性。就好比鸡蛋来自鸡。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深思。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模棱两可。好事成双?什么好事?你指的是什么?这就俗了,这就俗了不是。这就有了歧义。歧义是很害人的,让人往别的方面想。有时候我们就是吃了歧义的亏。不说好事,不说成双。这种话不能说。不说并不是不能做。我是说不说并不是就没有别的可说。理由可以有很多。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更上一层楼这个说法。怎么样,这个说法更含蓄吧?小高我们更上一层楼。
刘主任你来干什么?开会?开什么会?我们有什么会要开?我们不是在开着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我就不信邪。我这个人就喜欢硬碰硬。我这个人就喜欢刺刀见红。我这个人就喜欢打恶仗。万绿丛中一点红。万木霜天红烂漫。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万花齐放。万马齐喑。总之我们要掀起一个新的高潮。刘主任你把瓶子递过来。不是那瓶。我眼神很好。我心明眼亮洞察一切。那是饮料,不是酒。我是要酒。
好吧,现在,从你们这桌开始。
从头开始。
对于刘工来说,一生中最快慰的日子莫过于晚年,而一年中最快慰的日子莫过于年三十。
刘工不叫刘工,刘工叫刘敬尧,是城市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兼总工程师,当然这是离休以前的职务;离休以后,刘工就成了一名政府养老金的领取者,与他从前的职务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不管离休前还是离休后,人们都爱管他叫刘工,几十年如此,他也习惯了,这么叫既亲切又简便,只两个字,就把一个人的姓名和职称都包括了。刘工是搞工程的,讲究简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不喜欢,本能地有一种职业的抵触,附件多了,不光累赘,有时候还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枝蔓来,落下祸害。
刘工很喜欢离休以后的日子,离休后的日子清静恬淡,一切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不必操更多的心。虽然有时候一些项目部门仍会慕名而来,拿一些重要的图纸和方案来请教刘工,包括这座城市若有了什么重要的城建计划,有关方面也会派来阔气的小轿车接刘工去顾问一下,但刘工毕竟已是一名离休的专家,不再担任计划任务,没有那么繁忙了。
这样的日子,因为有了随意,也就多了一份舒坦。
刘工很珍惜自己离休后的日子,就像珍惜他离休前的工作一样。刘工离休前担任着重要的社会工作和专业工作,光是各种技术委员会的要职,刘工就担任了好几个,还有一些相关不相关的社会职务,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刘工一直尽职尽责,有时候累得病了,他也没有怨言,他把社会和人们对他的希望,看成是对自己的鼓励,这样的工作充满了意义。人们需要我,他总是微笑着这么说。而现在好了,现在刘工离休了,他把几十年来社会交给他的担子,大部分卸了下来,包括社会给他的荣誉。刘工离休那天设计院开了一个相当感人的欢送会,连市里主管副市长都专程从一个重要会议上赶来,大家都红着眼圈,恋恋不舍,觉得刘工离开他们是不能够接受的事实。开始大家一个接一个抢着发言,后来大家都沉默了,说不下去。刘工在沉寂之中站起来,把手中那朵一直没有戴上的大红花放下,恭恭敬敬地朝人们鞠了个躬,轻声说:“谢谢大家几十年对我的关照,谢谢大家了。”有好几个女工程师哭了出来,大家心里想,刘工,怎么该您说谢字?要谢,也该我们大家谢您呀!
刘工只把一些自己购买的专业技术书籍搬回了家,其余的什么也没有拿,这有点像平时下班回家似的。但刘工知道,这不是下班,这和下班不一样,一切都改变了,因为再没有了上班,自己休息了,和大半生相依为命的工作一刀两断了,余下来的日子,就是养老了。刘工觉得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是刘工早就在盼望着的日子。一个人,当他进入社会,担负起一定的社会职责,就开始为这个社会贡献自己,大家都如此,这个朝气蓬勃充满生机的社会就是这么构成的,这个社会才有了让人充满信心的希望。到老了,这个人的力气用光了,心血耗尽了,智慧到了一个极限,身体也累出了许多自己无法控制的疾病,这个人其实就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对社会没有多大作用了,社会就让这个人休息,把位置让出来,给更年轻更有希望的人。这个人累了,该休息了,也有资格休息了,原先那些想着和念着而又没有时间去做的事情,这个时候就可以做了,时间是充足富裕的,人的心境是充足富裕的,不必挂记着工作,不必去奔波疲顿,一直到死,这段时光都是属于自己,这有多么好啊!
刘工喜欢这样的日子,刘工把这样的日子安排得有条不紊。
清晨起床,先坐在床上,隔着轻抚的窗帘看嫩黄的太阳渐渐升起。一只鸟儿飞来,停在窗台上歪着小巧的脑袋朝窗里看。鸟儿也是刚醒过来的,充满了新鲜和快乐,看刘工也在看它,就亮着嗓子叫两声,声音因为带着晨雾婉转明丽。刘工依在床头,有时候被迷住了,记不起穿衣起床,会在床上坐上很长一段时间。
早上两片面包,一个水煮蛋,外带一杯滚烫的浓茶。茶是刘工最好的伙伴,刘工喜欢喝茶,平日里喝茶是提神的,再好的茶也糟蹋了,只有休息之后,才能这么悠悠来品,一口一口,品出日子的宁静志远,那又是一种人生的滋味呢。
如果不爱在家自己做,就在街头小食摊上,要一碗刚出锅的馄饨,馄饨一个个十分精致,透着摊主对日子的算计,鼓着肚浮在料汤上,搁足了葱姜醋椒,慢慢喝下去,就有了一头微微的细汗,四面有匆匆忙忙去上班的人们,车流在远处的大街上接踵而过,刘工坐在擦得十分干净的小凳上,不慌不忙,就觉得自己的宽裕是金钱也买不来的。
早上一般是看昨日的报纸,有时候也看看有趣的电视,然后做一些专业性的笔记和资料卡的整理工作,再随便做点什么吃。现在的快餐业发达得很,大山里的特色食品,一天之内就能送到城市的超市货架上,你还能闻到没有散尽的大山的气息。
午饭后刘工爱到外面去走走,上公园,或者去听一场歌剧。刘工早年在苏联留学时喜欢上了歌剧,布里顿的《仲夏夜之梦》和古森斯的《马纳拉的唐璜》都是他熟悉的。刘工很欣赏《仲夏夜之梦》的第二幕,仙后令侍者往两个夜入仙林的少年眼里滴花汁,使他们睁眼后承认了爱人,而仙后本人也受花汁迷蒙,倾心于妒者,刘工觉得莎士比亚的喜剧才能真是伟大无比的,使人类的眼泪和笑声都充满了生命的魅力。可惜,回国后很难有这份享受了,工作繁忙是一个原因,而歌剧不发达也是一个原因,现在刘工有了时间,可以满世界去寻找他的歌剧了。音乐共有着对世界的领悟和热爱,刘工坐在鲜鲜亮的剧院里,闭着眼静静地听,有时候真能听出白桦林哗哗作响的声音,刘工就想起一些淡忘了的名字来:瓦西里耶夫?普里什文、艾拉?克雷斯、娜达萨?康斯坦丁叶芙娜……
晚上是必看新闻的,从国家新闻到省市新闻,刘工不太操心什么,只是换了一种心境,一种悠闲的心境。这个世界总是热闹无比的,每天都有重大的事件发生,毕竟是一个庞大的星球,你不能把它放置在一片落满金黄树叶的森林里。刘工坐在竹椅中,全身放松,手里捧着一杯香茗,慢慢饮,慢慢看,这种退后一步,以一个告别者身份看世界的姿态,使刘工有了一种宽容和豁达,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什么有多重要呢?人活到老年了,才知道生命的过程是最重要的,生命的放松和自由是最重要的。
然后洗了漱了,依在床头,看一会儿书。书香依然,这是一种习惯,就像茶,能起到催眠作用。闭灯时,刘工心无杂念,会很快地进入平静安恬的梦乡。
有时候也有一些中年人或青年人,来敲刘工的门,进门后先毕恭毕敬鞠个躬,抱歉地说声刘工打搅您了。中年人或青年人大多手中提着一些细心挑选过的礼物,送礼的人一般都不怎么好意思,站在那里十分拘谨。刘工趿着保暖拖鞋,手里拿着报纸或书,会很客气地请来人进屋,请人家坐,然后去茶几边泡茶。等客人坐了,喝过几口茶,寒暄几句,刘工就会微笑着轻轻对客人说:“对不起,我已经离休了,高评委那边我也辞了,你的职称的事我帮不上忙,实在抱歉得很。”说的都是实话,人家明白情况后依然十分感激,不管怎么说,刘工是德高望重的专家,人家能这么平易近人地坐下来和自己说话,人家还泡了那么好的毛尖,这就已经是面子了。客人离开时依然很高兴,但带来的礼物得原封不动地带走,刘工这个人不受礼,不管帮上帮不上忙,这个礼他都不会受的。
离休的日子真是好,一切身无杂务,心无旁骛,一切轻松愉快,不再担系着什么,刘工觉得再满足不过了,刘工在这轻松愉快中,又学会了气功。
气功是跟同一栋楼的退休职工朱大爷老两口学的。朱大爷原先是设计院的勤杂工,比刘工早退几年。过去两个人并没有交往,平日里见了,也只点点头。这种关系也合情合理,虽同是一个设计院的,刘工是专家领导,操心和负责着大事,朱大爷是普通职工,管的是扫地打开水的小事,社会分工差着很多。若在设计院里他们的关系就十分密切,那只能说明他们对各自的本职工作松了心。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们都是政府养老金领取者,这一辈子,该完成的社会工作他们都完成了,他们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的交往了。刘工离休后的第二个星期,朱大爷夫妇就来敲刘工的门,热情地邀请刘工去他牵头的气功站学气功。“气功好,气功能养神益气,健体强身,还能消磨时间,对咱们这些老人,气功真的功德无量呢。”朱大爷这么说。刘工微笑着,刘工倒不觉得自己的时间需要消磨,刘工离休后有一套计划,他有很多平时积攒下来的书要读,他还想写几本城市建筑方面的专著,这些念头有过很久了,一直都没有空下来,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它们了。但是,刘工喜欢朱大爷那副热爱气功的口气,喜欢对一种新鲜事物的迷恋劲儿,他甚至喜欢这个平时从未交往过的同龄人毫无顾忌地来敲他的门。那就练练吧,练练有什么不好呢?
刘工像个有了一种全新生活的孩子,他站在街心公园的草坪上,草是精心修剪过的,平整而妥帖,刘工心里怀着一种新鲜的兴奋,最初还有一丝拘泥。练气功的都是一些老人,一些和他一样最终摆脱了社会工作的老人,他们的脸上明显地带着悠然自得的神情,对远处匆匆走过的路人和如水流淌的汽车不屑一顾。他们的头上罩着慈祥的阳光,因此他们自己也变得无比慈祥起来。这是一幅安详的城市景致,比那些城市高大典雅的标志性建筑更为生动,也更显出一个城市的自豪。刘工站在这些老人之中,将全身放松了,微阖着眼,均匀地呼吸,慢慢举起两臂,运气,他觉得有一种生命的暖流沉着地通过他的全身,没有愧疚,没有伤感,没有遗憾,没有羞涩,一片如纱的白雾袅袅升起,白雾之后是一天闪烁着洁清的星空,它们围绕着他,慢慢地把他托举起来,托举着他向上升腾,他在这种升腾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羽化了……
常常的,邻居小李技术员那个四岁的小姑娘会跑来,仰着头看着刘工,奶声奶气地说:“刘爷爷刘爷爷,您怎么又在太阳下睡着了呀?你还站着睡,你会摔跤的。”
刘工睁开眼,微笑着冲小女孩做手势,心里充满了安恬,刘工知道,他不会摔跤的。
有时候老人们也会在练完气功之后一起聊聊天,内容大多是关于孩子的。阳光通常都很好,城市越来越注重绿化,在阳光和植物之间心平气和地谈论孩子,无疑是这个城市的老人们最快乐的时光了。
刘工总是微笑着和老人们坐在一起,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不说话,听那些老人们谈。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刘工是没有什么可谈的,或者刘工有什么尴尬和不堪,恰恰相反,如果说到孩子,刘工恐怕是这个社会中最值得称傲的老人了。刘工和老伴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儿女们长得健康美丽,又都孝敬争气。大儿子是学工科的,在一家光纤厂当厂长,厂子的前景相当不错,上面的领导器重他,下面的工人敬佩他,四十出头年龄,已经评上了高级职称,还拥有好几项个人专利,是市里挂了号的青年实业家。女儿是学国际金融的,公派到美国休斯敦大学读了六年书,拿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在大学教书,很枯燥的学问,却讲得让学生们津津有味,连其他系的学生们也跑来蹭大课,说,刘老师是金融家的学问,外交家的风度,政治家的口才,听刘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小儿子原来是学装饰装潢设计的,毕业后分到一家广告公司做美工,这些年广告业走火,公司的业务量与日俱增,活做不完,收入也颇丰,可小儿子却迷上了服装设计,且出手不凡,先牛刀小试,设计了一种休闲服,救活了一家不景气的服装厂,后来一发不可收拾,连续拿了几项服装设计大奖,成了服装设计界炙手可热的红人,公司一看,这不是新的利润增长点又是什么?立刻投资办了一家服装设计所,设计所的百分之三十股分归小儿子,而所长这个位置,自然也非小儿子莫属了。
朱大爷对那些老人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你们别说好,要说好,你们得听刘工先说,他说过了,剩下的你们再续。”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因为听朱大爷说也不是一回了,大家都拿羡慕的眼光看微笑着坐在那里的刘工,大家都认定,刘工是幸福老人中的一个典范,人这一生,若活到这个分上,也就没有什么冤枉了。
大家都这么想,刘工也这么想,你有了时间,有了心境,有了解脱,有了主宰,你再有草地和阳光,这样的日子,你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不过刘工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忧郁,这个社会中,没有一点忧郁的人是不存在的。宽容和随遇而安是一回事,现实的不完美又是一回事,我们总得承认这个世界还没有完美得正如我们的理想,这样我们才是客观的。
刘工还是有忧郁的,说忧郁,当然与刘工休息后的生活有关,因为刘工休息后的日子过得太消停了,几乎没有什么缺憾,没有缺憾,那就不成其为日子。人们总爱在一泊平静的湖面上寻找涟漪,总爱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寻找墨迹。有了涟漪的湖才是真实的湖,有了墨迹的白纸才更显出白。生活中若全都完善,那反而让人不能相信。
刘工的忧郁是因为太静产生的。大半辈子忙于工作,一切都是在匆忙繁琐中度过的,一向紧张得不知道钟点,就像一张时刻绷紧的弓。向往和习惯的是随时的射击,就像一只时刻悬在空中的鸟;向往和习惯的是随时的飞翔,一旦松弛和栖息下来,就有了不习惯。
总还是惦记着那一份紧张和充实的忙碌,特别是在精力充沛思绪正常的不眠之夜。
刘工就责备自己,怎么回事儿?工作了大半辈子了,盼着消闲下来,现在有了,人这一生的事业、功利、荣誉,哪一样没有得手?可以说全都有了交代,有了结果,热闹也热闹了几十年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热闹下去吧?
明知道道理是这样,可刘工还是有一种失落,影影绰绰的,老是在心里游动。那日在阳台上练气功,练着练着刘工自己禁不住笑了,自言自语说:“什么毛病。”
刘工笑过之后,就想,要热闹也不难,等过年吧,过年是热闹的祖宗,到过年时,想不热闹都没处躲呢。
就到了过年。
年三十的一大早,刘工早早就起床了,昨晚盼着,有了失眠,但精神却很好,甚至还显得有些兴奋,这也是离休快一年来没有过的。洗了漱了,到阳光上去借着清晨的空气练一套气功。练功前很响亮地咳一声,就有左边的阳台上走出朱大爷朱大妈,亲热地招呼:“刘工您起得早,年三十的,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就练上了?”刘工笑眯眯地回了早,说:“生命在于运动,你们老两口不也起得早吗?一块儿练?”就有右边的阳台上走出小李夫妇,怀里抱着收拾得花蝴蝶一样可爱的小女孩,恭敬地说:“刘工您早,刘工新年好。”刘工笑吟吟地回了早,说:“一样一样。”小女孩从母亲的怀里挣下来,扶着阳台的栅栏踮起脚尖朝这边喊:“刘爷爷刘爷爷,您是不是又要站着睡觉了?”刘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年三十放大假,儿女们都不上班,刘工一套气功练完,儿女们都整整齐齐站在他面前了,垂了手,恭恭敬敬地说:“爸,您不多睡一会儿?”刘工一脸红润,笑眯眯说:“习惯了。”刘工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大儿子先递过一杯刚沏的热茶,让刘工暖手,女儿怕当爸的凉着,拿过外套给刘工披上,小儿子则心急火燎地取来保暖鞋为刘工往脚上套,说:“爸,今天年三十,咱们改改习惯,换换口味,早餐去五芳斋吃汤圆,怎么样?”刘工知道一份热闹开始了,刘工微笑着说:“好,好,看看大家的意见,大家的意见我不反对。”
按照老规矩,年三十这一天,三姊妹各有任务在身,分工明细。老大负责厨事;老二洗浆收拾写对子;老三爱动,坐不住,包揽了采买年货的任务。年年有年,都是熟路子,又都有绝活,也不用刘工这个当爸的操心叮嘱。
老三拎着大袋小网出去了,自己驾着凌志车,专挑一流的超市去。半天工夫,满头大汗地扛回年货。要说那年货品种的丰富齐备,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不提,烟酒糖点时鲜瓜果不提,光是三十夜年饭用的配料,就齐齐地装了一大篮子。买年货的钱,按老规矩,全是老三自己掏的,哥姐要出一份老三不让,笑着说:“得了,哥,你当厂长的,别没处显,让爸批评你腐败。姐,你当教授的,几本书的稿费也忒辛苦了,留着置办些资料比什么不好?你们一向比我孝顺,留个表现的机会给我,也让爸表扬我几句呀。”
哥姐就笑,说:“小弟才当了几天名流,怎么就气粗得跟阿拉伯国王似的,这么着,还不如画你的广告招贴去,一笔一画的老实。”
老三就说:“你们这么说,你们就不公平了,大家都进步,怎么偏让我落后?”
哥姐笑着拿指头点老三,说:“这张嘴,怎么得了。”
老二手脚利索,虽是当教授的,家务活从来不曾生疏过,不大会儿工夫,家里铺的盖的都洗了晾了,床上一律换了簇新的一套,几个房间的窗帘,老二嫌缺少变化,自己扯布预先做了,这时换下旧的,挂上新的,左右看看,自己先觉出了满意。忙完这些,老二又开始扫洒房间,老二有洁癖,容不下半点不入眼处,里里外外,扫抹拖洗得过上好几遍,硬是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只黄头蜜蜂愣头愣脑地撞了进来,没等人赶,自己待不住,飞了。老二看了不免得意,哧哧地笑。
屋里忙完了,老二又忙人。人是刘工,老二要刘工把里里外外的衣裳都换下来,先预备了新买的衣服在卧室里放着。刘工不太习惯穿那些名牌的服饰,拿着三枪牌内衣,磨磨蹭蹭不肯上身。老二不依,非要爸按自己的摆布来,这方面老二做姑娘的,有娇可撒。老二说:“爸,您就是名牌,不穿名牌您以为就躲过去了?不如名正言顺,给我一个支持,也让我对生活更多一份热爱。”老三在一边笑,说:“姐,敢情你教学生,就是这种教法呀?这教法我也会。”老二说:“去,嗑你的瓜子去,要不爱,去给你亲爱的敏打电话。等会儿我把爸收拾出来让你看看,绝对让你这时髦青年长一回见识。”
换了衣服,再修剪指甲。老二让刘工在沙发上坐了,自己搬个小板凳来,坐在刘工面前,把刘工的手脚都拢在怀里,用一把小剪子细心地为刘工剪指甲。刘工左手上戴了一枚戒指,银的,雕镂出异国风格,光泽有些暗淡了,老二剪到那里时,略迟疑了一下,轻轻说:“爸,这枚戒指您还戴着呢?”刘工点头,也轻轻说:“该是一辈子,戴上了就取不下了。”隔一会儿又说:“你妈当年送我的,那是从红场游行回来,我记得,那是你妈花十戈比买的呢。”老二不说话,再剪,再剪的动作就更温存了,仿佛是害怕惊动了刘工的轻声。刘工也不说话,坐在那里,把脚窝在女儿怀里。父女俩就这么,持续了好久好久。
这一切都干完,就轮到最后一出了。老二找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红纸,准备写对子。
老二不愧是女才子,能文能武。老二站在书桌前,把纸铺好了,饱蘸浓墨,略一思索,提笔运肘,龙飞凤舞,顷刻便写出一联。
刘工最喜欢看女儿写对子,这也是每年过年时的一个重头节目。刘工站在女儿身边,这时已看清了那副对子,对子上写:聆棹歌声,辨云树影,掬月波香,水绿山青,此地有出尘遐想;具著作才,兼书画癖,结泉石缘,酒狂花隐,其人真绝世风流。刘工看罢,叫声好,说:“笔力不俗,比去年的字分明又有长进。对子选得也不错,清香逸人,是清人林琛题在苏州抱绿渔庄里的吧?”
老二笑着说:“爸,您的记忆这么好。”
刘工说:“好联如名山佳川,自然是不会被人轻易忘却的。不过,你这副联用得虽贴近,却轻慢了些,太求出世,必然也会失去什么。”
老二说:“爸,我能写的对子,都是小时候你手把手教我的,以后也懒了心,荒了笔,要不今天咱们再教一回,您出一联叫我学学?”
刘工知道女儿是要给他制造一份快乐,刘工知道了也不说穿,接过笔,站在桌前,略一思索,接着写下一联:江枫渔火,胜地重来,与国清寺并起宗风,依旧钟声闻夜半;木屐桦冠,仰天狂笑,有寒山集独参妙谛,长留诗句在吴中。写罢,把笔抛入砚中,出一口长气。
老二看过那副笔力遒劲的对联,拍手叫好,说:“爸,您这副寒山寺的联用得真绝,有了处境,又有了心境,好个并起宗风,好个独参妙谛,分明是大聪大慧,壮心不已!看来女儿怎么练,也练不过老爸了。”
刘工看女儿,女儿故意撅着嘴,刘工知道这个节目演到这里,高潮也有了,华彩也有了,不免眼里有了一层潮气。刘工又不肯让女儿太得意,就依着女儿说:“好了好了,要我显拙的也是你,嫌我抢了风头的也是你,都是你一人说了,你要我这当老爸的,怎么才能讨你的好?”
这么一说,老二扑哧一乐,于是父女俩停止嘴战,揭了墨迹未干的对子去大门外贴了,那一贴,年节的气氛就益发是浓重了。
大家都热热闹闹忙着,唯独老大不见影,老大整天都关在厨房里,胸前围个围腰操持年饭。年饭的菜谱是早已拟好了的,其间增删修改过几遍,早已烂熟于心,这好比老大上项目或者搞技改,方案是要一遍遍运筹的,等完全满意了才会拿出来,不能有丝毫的随意性。方案拿出了,具体实施又是一关,配料和冷盘尤其要下一番功夫,为此老大专门拨了烹饪咨询的电话,把每一个细节都弄得专家一般精通,这才开始大显身手。老大不但是优秀的实业家,一手烹饪功夫也是操练过的,不让高手,老大从小就这样,对生活中的一切都热爱着,见一行,爱一行,干一行,精一行,到哪里都是行家里手,让人不伸大拇指都不行。年三十的饭,当然就成了老大的另一项专利,别人一概无力染指。只是老大有一个怪脾气,不到生蛋时决不叫窝,也不让人胡掺和,这时他把厨房的门关得严严的,切割削刻,煎炸炖炒,忙得一头大汗。
小李家的小女孩花枝招展地跑来,娇嘟嘟地对刘工说:“刘爷爷刘爷爷,您家做什么呢,香死人了。”
朱大爷朱大妈也过来凑热闹,羡慕地说:“刘工,儿女们孝顺,你好福气!”
刘工笑笑,心里的舒坦,真是语言都没法形容的,也不形容,弯腰下去,一把抱起小李家的小姑娘来,走到阳台上去看远处。远处的城市鳞次栉比,一片片的都是竞相美丽的建筑,让人看下去,生出眼花缭乱来。刘工不止一次地站在阳台上往远静静地眺望。刘工发现一个秘密,人若站在高处看城市,辨不出的是人,看不清楚的是建筑。刘工老在想,人是怎么想到创造出那么多的标志性建筑,而把自己隐藏在那些建筑中去的呢?
小姑娘在刘工的怀里,用胖乎乎的手指远处,说:“刘爷爷,我爸爸妈妈说,那座漂亮的大楼,是您盖的呢。”
刘工笑了,说:“不,不是,那栋漂亮的大楼,不是刘爷爷盖的,只是刘爷爷设计的。”
小姑娘歪着头看刘工,说:“什么叫设计呢?”
刘工又笑了,说:“设计就是画画,在一张白纸上,一笔一笔地,把你心里想着的东西画出来。”
小姑娘说:“那我心里也想着东西呢,我也想设计。”
刘工哈哈大笑。老二这时走过来,朝小姑娘拍手,说:“爷爷累了,让阿姨抱,阿姨带你去设计,好吗?”小姑娘乖,果然朝老二伸出双臂,花蝴蝶似的,飞走了。
天擦黑,一切都张罗齐备了,外面有渐急的鞭炮声响起,将年节夜欢欢喜喜地送到临界点。屋里的灯都点上了,宫殿似的明亮着,客厅中央还别出心裁地悬了一只大灯笼,使节日的气氛,在热闹和祥和之外,又多了一分古典的关怀。
三个孩子忙了一天,这时也都忙完了,恭恭敬敬地站到了刘工面前。
刘工知道年节夜到了,刘工也知道儿女们都尽了心了,刘工微笑着说:“行了,忙了一天没歇着,你们也累了,都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孩子们于是都穿上衣服,把手仔细地洗干净。老二在揩手时,发现纸巾盒边有一点墨迹,是先头清扫房间时忽略掉的。老二偷偷拿眼睛瞟一下老大和老三,悄悄地擦拭去那点墨迹,自己脸先红了。这个细节被刘工看见,刘工微笑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故意把视线移开。
大家去看窗外接踵升起的焰火。
接下来,刘工开始安排年节夜的事了。
刘工面对大儿子,说:“老大,你先回吧,你那一家子,还等着你回去置办年饭呢。”
刘工又转向女儿,说:“老二,你也回吧,年三十,当媳妇的一整天不落家,做公婆的该有意见了。”
刘工最后说小儿子:“三,年夜饭省着点性子,别喝醉了。敏是个不错的孩子,人家就这么一个独姑娘,看得娇贵,你要当半个儿子使唤呢。”
三个孩子都是极听话的,爸说什么都应着。三个孩子都走了,刘工坐在屋里,听见孩子们掩上门,咚咚下楼的声音,听见老大的奥迪和老三的凌志车在楼下发动的声音,刘工知道自己的孩子们都亲密,老三会开着凌志车先把他姐送回家,自己再奔未婚妻家的。刘工用不着操什么心,这也是他的福气。
三十夜的年饭鞭炮满世界地炸响了,年关到了。
刘工该过年了。
刘工坐在窗明几净的屋里,身上是里外三新的新衣裳,面前是满满一桌工艺品似的冷盘热碟,书房的音响里隐隐传来音乐声,是《欢乐颂》,老三临走时特意放上去的。刘工坐在那里,不知怎么,竟愣了好半天。面对一桌水陆杂陈、名酒佳酿,他没有什么胃口,只觉得就这么坐着就是一份幸福。但刘工知道他必须要吃点什么,吃年饭吃年饭,年饭是要吃的,不是守的,最紧要的是,他要不吃,也对不起操劳了一整天的孩子们。刘工给自己勘了一杯“王朝”干白酒,拿起了筷子,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忘记了一件事,他慌忙放下筷子,起身去了书房,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挂鞭炮。年节的一切都是由孩子们操办的,唯有这挂鞭炮是刘工自己偷偷买的,买了鞭炮,刘工又有些不好意思,用报纸包了,悄悄地藏在抽屉里。这时刘工就把鞭炮拆了封,用晾衣叉挑着,拿到阳台上,划燃一根火柴,火柴冒起一朵橘黄色的火焰,快乐地去拥抱鞭炮的引捻,鞭炮跳了一下,扭动着,噼里啪啦地响了,声音欢快而清脆。刘工像孩子似的,一只手罩住耳朵,另一只手把鞭炮高高地举起来,看它们在夜空中一群红衣孩子似的舞蹈着,化成一片片碎红,细雨似的飘落进夜色中。
鞭炮放尽了,刘工还有些不舍,又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有些凉了,这才掩上阳台的门,回到屋里,慢慢坐回桌前,他知道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经结束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了,序幕已经拉开,这一回,他真的该过年了。
刘工端起酒杯,把它举了起来,斟满欲溢的酒杯在灯光下晃晃荡荡的,像一块流动的水晶,折射出梦幻般的光点来。刘工举着酒杯,微笑着转过身去,泪眼婆娑地看着正墙上挂着的老伴的遗像,轻轻地说:“孩子他妈,这年,都齐备了;这一辈子,都齐备了……”
酒是好酒,刘工一口把它干了。
一、狗的名字
狗的名字叫机遇,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抓住机遇”那个机遇。之所以认定它就是“抓住机遇”的那个机遇,而不是别的什么机遇,是因为它有一个同胞兄弟,名字就叫“抓住”。
我们最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笑了很长时间。我们都笑。我们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给人一种灵巧的感觉,像夏日早晨掠过鸽楼的风,顽皮活泼,再加上一种宿命的味道,不错。及至真的见到它了,才发现机遇这个名字起得真好,和它贴近得很,或者说名字对它已经造成了深深的影响,就像姓名学上说的那样,它已经长得和它的名字一样了。
机遇长得不美丽。按照我们人类狭隘的审美观,它是丑的。但机遇是那种丑得可爱的狗。它的父亲是一只英国狐狸犬,它的母亲是一只血统纯正的北京叭儿,它们结合生下的机遇,样子和马戏团里的那种马尔济斯狗相同——长脸、长鼻子、长嘴、长毛,毛长到像是另外穿上去的一件冬装,跑起来随风飘逸,额头上的那一绺尤其长,因为太长了,从前面耷拉下来,总是把眼睛遮掩住,像个小可怜儿。眼睛是水汪汪的眼睛,看人总是斜着看,还带漂儿的,让人总是在被它看了一眼后,心里颤悠悠地一咯噔。这种经验是全新的,没有经历过,让我们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发窘。我们就笑着说机遇:“媚死人的。”这是一句方言,意思大家都懂,不用解释,只是说起来的时候,最后那个“的”字,语气要稍微重一点,这样就能使这句方言充满味道了。
二、它是爱情的结晶
机遇到我们家里来落户纯属偶然。它最早是在我的同事老古家里生活着的。它是老古家十二只猫九只狗当中的一只。恐怕我这样说,还不能把机遇的原始经历说清楚。机遇的原始经历与一段美丽而凄婉的爱情传说有关,复述这样的爱情传说是诗人的事,我不是诗人,我讲不好这样的故事,我只能把这个故事的梗概,老老实实地讲给大家听。
据我的同事老古介绍,机遇是私生子,它的父母都是一个宠物养殖场里的种犬,是那种出身高贵、家谱明晰、血统纯正,必须在人类的严格匹配和监控下娶妻生子的种犬。在机遇出身之前,机遇的父亲有过很多的配偶,机遇的母亲也有过很多的配偶,这是一定的。可以想见,它们是那种曾经沧海的种犬,它们的经历让它们成熟也让它们厌倦,以至于它们的情感生活成了一片死海,缺乏波澜壮阔的时候。
有一次,在完成了既定的工作之后,机遇的父母被宠物养殖场的工作人员分别带回犬舍中。它们在途中邂逅相遇。它们一见钟情。可以肯定地说,机遇的父母的爱情是炽烈的,它们属于那种惊世骇俗的恋爱,它们烈火熊熊而且疾如闪电,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扑灭了。
当天晚上,英国狐狸犬咬破了铁丝网,弄开了铁门,钻进了北京叭儿的笼子里。它们相依相偎,终夜厮守,直到第二天早上被管理人员发现。
机遇就是这么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因为血统不纯,机遇虽然孕育得轰轰烈烈,也注定要被宠物养殖场的人抛弃掉。它那个时候还没有满月,还是个孩子。宠物养殖场的人把它丢进了邻场的一个养墨鱼的鱼池里,意思是若不淹死,也让嗜血的墨鱼把它啃啮掉。一同下了鱼池的还有机遇的好几个兄弟姊妹,只有机遇和它的哥哥爬上池子来了。那是一个冬天。它们很冷。它们冷极了。它们湿漉漉地睁不开眼睛,只知道趴在养殖场冰冷的砖墙外啾啾地哀叫。这个时候,我的另一个同事老林路过那里。老林看到了那悲惨的一幕。老林当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老林是不是听说过那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这个不得而知,总之老林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放到地上,然后,把抓住和机遇放进外套里,裹起来,抱在怀里,送到了老古家。老林对老古说:“老古,我又给你送来了两个宝贝儿子。”
三、老古这个人
老林之所以要把抓住和机遇这两个弃儿送到老古家,并且说了那句“送来两个宝贝儿子”的话,是因为老古是我们单位有名的动物保护者。老古热爱一切动物,尤其热爱小猫小狗。老古的家里喂养了十二只猫、七条狗,它们大多是别人送来的,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增长。比如谁家的狗咬了他们家女儿的手,遭到了贬黜,谁家要举家移民没办法带猫,遇到这些情况,这些家庭就把小猫小狗送到老古的家里来,带着一种流放和托孤的意思。老古热爱动物是真热爱。他是教生物的。他把他自己的家弄得像个动物园。除了猫狗之外,他还养了娇凤鸟、秃鹰、巴西龟、蝴蝶鱼、水赤鲢、丛林蜥蜴、一只懒猴、四只白鼠,大概还有一些季节性的生命,比如蚕什么的。老古这样崇尚大自然,崇尚生命的平等,老林不把抓住和机遇送到他这里来,又能送到哪里去呢?
老古是独身,未娶家室。因为他教学上有一套,是学校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教师,学校为奖励他,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房子很高,在七楼。因为属于安居工程,没有电梯,上一次楼很累很麻烦,特别是对那些送动物来此流放或托孤的人,他们就更有感触了。他们喘着气抱着宠物站在七楼的时候心里想,七楼呀,差不多是天堂的高度了!
老古把他所有的工资和奖金全都花在喂养那些动物上了。老古给狗开出的食谱是肉骨头汤泡饭,给猫开出的食谱是水煮带鱼。老古给猫狗开饭的时候就像是在给一个排的新兵开饭似的弄出天大的阵仗。老古的猫是敞养的,两室一厅的房间,外带厨卫晾台,猫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狗却不行。狗是圈养的,分别圈养在三个大铁笼子里,隔着粗粗的铁栅栏,很生气地看着那些媚俗的猫们自由地在冰箱和书桌上走来走去,心里满是悲怆。老古圈养狗是不得已。那些狗若是不圈住,它们就会同仇敌忾地去撵那些猫。它们把那些猫撵得恨不得倒贴在天花板上。想一想吧,九条狗在两室一厅的房间里撵着十二只猫,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面?老古不把那些狗圈起来才怪了。
四、机遇疏散到我们家
本来老古养动物养得很好,谁知道平地起波澜,老古病了。老古的病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还有个拗口的说法,叫什么传导阻滞,总之很严重。老古被送到医院后死过去好几次,是现代医学把他从死亡线上硬拽了回来。老古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体就大不如前了,有很多的禁忌。医生说,老古的病和他的生活方式有关,比如说,长期与猫狗同居一室。医生禁止老古再养那些可爱的小动物了。老古是个理智的知识分子,即便再犯犟也不会犯到科学的头上去。老古就开始着手疏散他的那些猫和狗,为它们找收养它们的人家。只是老古在疏散那些猫狗时,对收养它们的家庭有十分苛刻的条件。我的印象有如下几条:第×条,主人不得抽烟酗酒;第×条,收养户必须具备宽敞干净的住房条件,有花园;第×条,主人性情温和,等等。总之和皇帝为女儿找婆家没有多大的区别。
我们家很荣幸地被老古选上了,负责收养机遇。之所以选中我们家,当然不是因为我们家的男孩子合适当驸马爷,而是我们家有如下几条优势:一、我的父母结婚几十年从没有红过一次脸,而且生下了我们兄弟姊妹十一个;二、我们家住自己盖的私房,有一个不大但相对独立的小院子;三、我们家的人是肉食主义者,有两个钱全花在吃肉上了;四、我在学校教体育,从来没有用篮球砸过学生的脑门,有一次反倒是挨了学生一足球,眼圈青了好些日子。这些因素构成了我们家被老古选中的理由。说实话,我很高兴被老古选中。我觉得能被老古选中很不简单。我当时激动得都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你想想,老古他是多么的博爱呀,他博爱得简直就和动物的上帝没有什么两样。
五、可怜的机遇
机遇最先到我们家的时候简直像个从乡下来的孩子。它很脏。它脏极了。它脏到你根本看不出它是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它就脏成这种样子。这是可以理解的。老古当然没有办法每天给他的那些动物们洗澡。它们洗一次澡得花去他八个小时外带十吨水。就算他和它们愿意,时间和水也都不成问题,他也不可能做到这个。他要做到这个首先得来一番改造,把他的两居室改造成一个大澡盆子,否则他先给谁洗呢?他先给谁洗其他的都会有意见,它们要是一起提起意见来,那栋居民楼不给闹腾垮才是怪事呢。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机遇不光是脏,还有病。机遇有皮肤病,也就是长癞子,这是因为长期圈养和卫生环境不良造成的,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不是水能解决的问题了。
给机遇做内务清洁和医治皮肤病是我母亲亲自来做的。我的母亲在这方面很有一套。我的母亲先用沐浴液给机遇洗了澡,洗出机遇灰白色的长毛之后,就开始灭虱灭蚤。我的母亲事先用70%的医药酒精浸泡了百部草,用它来梳洗机遇的毛发,这是第一步。我的母亲再用6%的可湿性六六六粉撒在机遇的身上,用它来杀虱蚤,这是第二步。我的母亲然后用50%的敌敌畏乳剂喷洒机遇,把剩下的虱蚤卵消灭掉,接下来再用清水反复地清洗那个可怜的家伙。这是一套繁琐、科学而又残酷的卫生程序,看得我们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敢出。我说妈妈你这样会把机遇整死的。我的妈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整死?我要整死它,那你们兄弟姊妹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年你们当知青,从乡下回来的时候,哪一次我不是这么给你们治的虱子?我治虱子还治少了呀?”母亲这么一说,我就没话可说了。我想母亲她是对的。她养了八个知青儿女,还养了三个别的职业的儿女,她是一个英雄母亲,她在这方面的经验完全可以抵得上一个国家主席,给一个小小的机遇治虱子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呢?我这么想,但是当我看到母亲用剪刀毫不怜悯地剪去机遇的一身长毛,把它剪得坑坑洼洼的,再用银松膏为它涂抹湿疹和皮癣的患处时,还是有一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六、机遇是不是外星犬
机遇收拾一新之后是很漂亮的。它毛发灰白,卷卷曲曲,鼻子湿漉漉的,眼睛水汪汪的,样子生动极了。它站在那里,和一个矜持的模特儿差不多。我们都很喜欢机遇的那种样子。我们都觉得机遇的那种样子可爱极了。我们尤其是喜欢机遇抽动长而纤巧的小鼻子小心翼翼地来嗅我们的手掌心的那种样子。我们乐不可支地说:“嘿,机遇痒死了!”机遇那个时候会吓一跳,抬起它水汪汪的眼睛来看我们。它是不明白我们有什么值得那么大惊小怪的。
但是很快地我们就发现,机遇能够让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样子,而不是别的。比如行走。机遇因为长期在七楼的笼子里圈养着,已经不大会走路了。它走起路来很生硬,很别扭,总是试探着伸出它短短的腿,又很快缩回去。它站在那里时很尴尬,老是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它的笼子似的。它甚至不会上下楼梯。它对楼梯充满了恐惧。它站在楼梯前就像站在万丈悬崖前似的,浑身瑟瑟发抖,喉咙里传出轻声的哀号。它的样子真是丢人极了。
有一段时间我们有点迷惑。我们觉得事情不可能是这种样子的。我们怀疑机遇它是不是一只外星犬。它原先住在七楼,那里接近天空,是很有这种可能的。我们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十分地兴奋。我们想,机遇它要是一只外星犬那可就太有意思了。但是除了不大会行走和恐惧楼梯之外,我们又没有在机遇身上发现别的什么异样的地方,比如用一种仿声的方式吼叫,再比如偷偷地服用一些奇怪的能量品,以及别的什么与众不同的怪异行为。我们认为,地球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幼稚,机遇如果真是外星犬,它不会用这种方法来捉弄我们这些地球人,它只会采取一种教育的方法,启蒙的方法,也就是说,用一种正面诱导的方法,这才合乎宇宙逻辑。我们这么一想就释然了。我们由此判断机遇它不是外星犬。
接下来的一切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就朝着正常化的方向发展了。机遇是那种可塑性很强的狗,它很快适应了我们家的环境。它身上的皮癣在我母亲的治疗下没有多久就全好了。它被剪掉的长毛很快重新长了出来。最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它很快学会了走路。从款款地漫步,走小碎步,摇晃着身子懒散地走,到飞快地奔跑,每一种步子它都能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样式来。它再也不对楼梯感到恐惧了。它上下楼梯就跟踩着弹簧似的轻巧灵活。它甚至还能在楼梯上跳跃翻腾。这使它像一个卡通片里顽皮的人物。
七、机遇像一只狗了
机遇在我们家生活得很快乐,这点可以肯定。如果不把人算进去的话,机遇是我们家唯一的动物,它用不着跟别的同伴争食夺宠,无论在生存上还是在心理上,它都得到了一个健康有利的环境。我们家的房子比较宽敞,房子之外,还有前后小院,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受到指定和分配,那些房子,你爱住哪间你就住哪间,你要半夜想到院子里去溜达也行。机遇也一样,没有固定的窝,想上哪儿睡都行,自由散漫得不得了。机遇爱到处闲逛。常常是我们家几个大小伙子在屋里窜来窜去,找报纸或者榔头什么的,机遇也跟着。有时候大家在过道上撞上了,我们这些大小伙子就会客客气气地对机遇说:“机遇你别到处闲逛。”机遇它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不听的时候它当然继续闲逛它的,知道反正我们家没有猫,不会弄一个铁笼把它锁上。若是听的时候,它就到外面去了。
外面是指院子。院子里种了几棵果树,比如苹果柑橘什么的。在一般情况下它们大多不结果子,只是象征性地长在那里。更多的地方种的是蔬菜,比如黄瓜白菜之类,绿油油的很爽目。在黄瓜开花的季节里,有一些黑翅膀白翅膀的蝴蝶会飞到院子里来,栖落到拳曲的瓜秧上,摇摇欲坠,然后又飞起来,无声地飞走。机遇很喜欢和那些蝴蝶嬉戏。它喜欢那些蝴蝶比喜欢我们这些人类更甚。它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它在菜地里蹦来蹦去,去捕捉蝴蝶。它那种嬉闹的样子,很投入。那些蝴蝶飞开的时候,它就奔跑着去追逐它们。它朝空中纵身跳跃起来的时候,灰白色的长毛像万缕银丝飘散开来,令人感动不已。它呼哧呼哧地在菜地里跳来跳去,去追撵那些蝴蝶。它从来也没有捕捉到任何一只蝴蝶。碰到这样的时候,机遇就会生气。它把眉头皱着,眼里是不满意极了的神色,龇露着两排细碎的白牙,朝那些渐渐飞高了的小昆虫们狂吠。它狂吠起来的声音又尖又急,劝阻都劝阻不住。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笑。我们说:“机遇是不叫。机遇一叫就像一只真正的狗了。”
八、机遇变得捣蛋了
机遇还是那么丑,但它变得胖了,活泼了,也捣蛋了。
机遇的捣蛋主要表现在它的见风使舵上。机遇很会讨好人。它讨好人主要是讨好我的母亲。它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当然也很讨好,经常和我们疯闹一阵,缠着我们撒撒欢。有时候它会把我们的鞋子叼一只去藏起来,让我们没法走路。我们叫它,我们说:“机遇你把鞋子弄到哪儿去了?”它就故意装傻,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看着我们。但是它看得出来,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谁也不会真正去干涉它的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就算人高马大,到头来还是得听我们那个瘦弱矮小的母亲的。我们的母亲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主宰者。机遇它明白这个。它因此而极力讨好我的母亲。它讨好我的母亲简直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地步。它整天冲着我的母亲摇尾巴,冲着她献殷勤。它围着我的母亲转来转去,像个地地道道的跟屁虫。我的母亲有时候不得不对它说:“机遇你别老是在我眼前转来转去,你转得我头晕。”
但是,你要是以为机遇它没有自己的想法,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机遇不是这样的狗。它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它甚至是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它的那些想法,你完全弄不清楚,等你弄清楚了,你才发现它是比你要聪明的,它甚至要比你聪明一百倍,完全可以做你的老师。举一个例子。机遇它不喜欢洗澡。它不喜欢被弄得湿漉漉的。它的长毛如果被水打湿了,会很可笑地耷拉着,像一只狼狈的落汤鸡。但是我的母亲却是个有洁癖的老太太。我的母亲甚至不能允许家里出现一粒蚊子屎。机遇又是喜欢疯的。它在院子里到处去追撵蝴蝶。它还攀到葡萄藤上去捉金龟子。它把自己弄得活像一个流浪汉。它这种样子,也就难怪我的母亲一天要给它洗三遍澡了。我的母亲站在家门口悠声地喊:“机遇回来洗澡。”机遇有时候会装耳聋,它明明听见了却装没听见。但是我的母亲提高声音再喊:“机遇你听见没有?”机遇就不敢装马虎了,它就只好乖乖地摇晃着尾巴回家了。机遇对水充满了敌意,这大概和它小时候的遭遇有关系。母亲给它洗澡时,它大声地打着喷嚏,把眼睛闭得像是就义。它以此来反抗,这点谁都看出来了。等洗完了澡,用毛巾给它裹干身上的水,母亲就会去拿吹风机来给它吹干毛发。等母亲一转身,机遇就会在地上打一个滚。如果母亲回来的步子慢一点儿,它会在地上打好几个滚。等母亲拿着吹风机回来时,它已经成功地把自己再度弄脏了。母亲眼神不好,发现不了机遇的阴谋诡计,而机遇又是那么殷勤地摇动着它的尾巴,冲着母亲撒欢,让历来讲究家规家矩的母亲,永远都识破不了机遇的聪明。
机遇这么做,还不是它的全部,机遇到了后来,竟然学会报复了。
有一段时间机遇玩疯了,不守规矩,随地大小便,有时候是在菜地里,找一窝绿油油的白菜做它出恭的掩护,有时候就公然地在卫生间的某一个角落里了。我的母亲原是对机遇有蹲坑的规定的,被它违反了,自然很生气,就对它进行严厉的教育。我母亲的教育方式是把机遇弄到它自己的排泄物前去站着,先对着它的屁股揍两巴掌,然后训斥一番。我的母亲痛恨地说:“机遇你这个不长进的,你难道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成?”机遇当然是孩子,它不到两岁,只是它不愚拙,而是相当的懂事。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机遇早已不是那个圈在七楼铁笼子里的机遇了,它已经沾染上了太多自由自在的坏性子,是要拿着现成的规矩来做破坏,借以博取它自己的乐趣。它挨了惩处,受了训斥,哪里又肯罢休?它表面上很惭愧,低着头,掩着脸,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好像通过了这一遭,就懂事了,就造化出一个明晓礼节的乖孩子了。可是一转身,它就开始了它的报复。
有好几次,我的母亲发现家里的被褥是濡湿的,满是一股难闻的臊味。我的母亲不明白,她疑心是她的哪一个孙子白天玩了火,或者是玩忘了性子,夜里尿了床,就把小毛猴子们一个个找来审讯追问,问得家中委屈连连,怨声载道。我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儿。母亲的“嫌疑犯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再说过去也没有尿床的劣迹,何以近来不断发生这一类养不教的事情?我就留了心。终于有一次,让我当场抓住机遇。那是在机遇做了一回错事,我的母亲像往常那样惩罚和训斥了它之后。我抓住它的时候它正痛快淋漓地在那里干着它复仇的壮举。我抓住机遇之后就把事情的真相说给大家听了。我们大家都笑了。我们笑机遇的智慧,竟然超出了顽皮的范围,做出报复的事情,比人还胜出一分来,让它的主人们成了一场冤案的受害者。我们在那里笑着的时候,机遇正在院子里追逐着一只小老鼠。那只小老鼠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的,被机遇撵得张皇失措,一头钻进了下水道里。机遇气喘吁吁地,冲着下水道口拼命地吼叫。我们被机遇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我们说:“机遇你狗拿耗子。”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想一想,一只狗去追撵一只不相干的耗子,足以说明它的日子过得是多么的悠闲快乐了。
九、机遇被送到了农村
机遇在我们家生活了一年,这一年时间,我们相处得很不错,是真正的一家人。它是我们家重要的一员,整天家里人这个喊那个叫,说:“机遇过来啃骨头。”说:“机遇你翻筋斗。”说:“机遇去看看谁来了。”机遇很愿意我们支使它,无论是啃骨头还是翻筋斗,它做得都很认真,叫去看谁来了它就乐不颠颠地跑去看,然后用愉快的叫声通报我们。它有时候也会对着我们做鬼脸,把眉头鼻子蹙到一块儿,像个小老头儿。它那样做,并不是说它在生我们的气,恰恰相反,它那是想引起我们对它的注意,就像一个喜欢争宠的孩子,如果遭到了大人的冷落,那孩子就会在他的新衣裳上抹一些脏泥来给你看。
机遇离开我们家,是由于城市颁发了禁养令。这些年城市里被人豢养的狗越来越多,多得以至于走到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闻到狗的味道。城市不高兴这个,于是颁发命令,哪些狗不能养,哪些狗能养,能养的狗必须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养,等等。机遇属于可以养的一类狗,但是要打防疫针,办准养证,也就是狗户口,还要交五千元钱,并且日后每年都要续交。
我们家在这座城市属于平民,经济条件不太好,家里大大小小二十来口人,靠的是领政府津贴过日子,收入只够糊口的,多机遇一张嘴显不出什么来,若要认真去买一张户口,就有点心疼那笔钱了。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没有养成那种现代的观念,把一条狗的生命,看得如同一个人的生命那么重要,叫我们给一条狗上户口,我们怎么也转不过那个弯来。在这种情况下,机遇的再次疏散,就成了必然。
机遇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当然也不能退回给老古,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到还没有施行禁养令的农村去。我们找了一位朋友,他的家里在郊县,家中条件不错,有很宽敞的房子,两个老人,全都是素食主义者,养了一大群鸡,一大群鸭,还有一只不怎么回家来的猫,多养一只机遇,对他们家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机遇是我们的那个朋友开着一辆农用车接走的。机遇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春寒料峭的日子,竟然出了很大的太阳。机遇并不知道我们对它的安排,不知道因为人类自己的原因,它将要被疏散到农村去避难,临走的时候它还在院子里追逐蝴蝶,嘴边上粘着一根青草,被我九弟追住抱上车后,还不服气地趴在车厢板上冲那只渐渐飞远的蝴蝶大叫。我们送机遇到门口,我们全家。车子颠簸了一下,开走了。我们僵硬地笑着,说:“机遇这回不是城市里的狗了,机遇变成农村里的狗了。”仿佛机遇这时是明白过来了,在农用车拐过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时,尘土中传来它最后的茫然的叫声。
十、机遇和五十八分
据说城市禁养令颁发之后,像机遇这样被疏散到农村去的狗有不少。我们家和城市调查局的关系,仅限于从晚报上看一些居民收入和消费的调查报告,所以不可能知道一个准确的数字。当然这和我们已经有了的生活,是没有多大的联系了。人类和自然界其他的生命种类已经疏远得极其陌生了,即使有一丝古典的怀念情愫,也只限于坐在电视机旁,默默地与《动物世界》栏目里的别的生命群种遥相致意。我们对此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们只是常常地想起机遇来,想起它的一些顽劣和可笑之举,我们就笑一阵,然后转移话题。毕竟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话题是很多的,多到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忽略机遇的存在。倒是我的母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感到不习惯。她在上街买菜的时候,有时候会鬼使神差地买上几根肉骨头,拿回家之后才发现没有用处。而且,天气转寒的时候,她就容易犯唠叨,说她的关节炎比往年更严重了。我们知道这不是事实。我们知道的事实是,机遇不在了,没有谁在夜里为老太太焐脚了。
机遇再度被我们家里的人激烈地提起,是半年后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机遇会成了这样一件事情的原因。那一次期末考试,我七哥小学四年级的儿子考砸了,算术只考了五十八分。我七哥气坏了。他是我们家唯一可以算得上的知识分子,虽然他读的只是电视大学,在单位里也只是一个小而不论的统计员,但已足以成为我们家“上层建筑”里的人物了。他雄心勃勃,想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一名博士,而且是一名日后吃洋面包的博士。为了这个远大的目标他把烟酒都戒掉了,谁知他的儿子不争气,算术只考了五十八分,给他的自信心以沉重的打击不说,还严重地损伤了他这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心。我的七哥一气之下,就搬出家法来,要揍他的儿子。我们全都去劝解七哥。我们说:“何必呢,已经考出五十八分了,揍一顿,能揍出一百分来不成?”七哥他不依,硬要揍。推拦之中,我的那个读四年级的侄儿突然跳起脚来哭喊道:“都怪你们!都怪你们!是你们把机遇弄走了,害得我只考了五十八分!”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机遇和五十八分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也许孩子们是知道的,但我们这些大人不知道。我们只是凭着直觉相信,那孩子的话是对的,他是有道理的。我们有些尴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我们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一个插曲,是机遇和我们家一段有关缘分的小小插曲,它不会影响到生活的实质。实际上,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假期一过,学校就要重新开学了,我的侄儿照样背着他行囊似的书包快快乐乐地去上学,我的七哥照样做着他的子贵父荣梦。五十八分毕竟不能证明一切,我们都有着自己的幻想,我们还有韧劲,我们会把这些美好的幻想带到遥远的未来去的。
有一天,只有我和母亲在家。那一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悬在空中,小南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在院子里刮着,刮起几张金黄色的落叶来,像蝴蝶似的在花丛中飞舞。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母亲突然对我说:“小八,你说,我们把机遇接回来怎么样?我们给它办一个户口。”
我放下手中的活儿。我看着母亲。我知道一个秘密。我知道母亲在送走机遇之后一直犯着老寒腿。我知道平时我们兄弟姊妹一上班后母亲她没有人可说话。我知道母亲在上街买菜时总是忘不了买几根肉骨头。我是说,我知道母亲她在悄悄地攒钱,她把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孝敬给她的零花钱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了,加上她过去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体己钱,那差不多已经够买一张狗户口的了。但是我想了想。我说:“不。”我就是这么说的。
母亲看了我一眼。她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她走开了。她走到院子里去,呵斥我们家新收养的一只猫。她说:“鸳鸯,你别去咬那些花。”
我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固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点不通情理。但是我知道,机遇的命运不是我们的,是它自己的。它自己的命运,该由谁来主宰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还想,机遇离开了城市,到了农村,它再用不着洗澡了,它再用不着讨好谁,冲谁摇尾巴了,它也用不着什么户口,它可以整天地在油菜花开满的田野里追逐蝴蝶和小鸟,它愿意把自己弄得多么脏就弄得多么脏,它在阳光下奔跑着,长毛披拂,像一只真正快乐的狗。这个样子我们永远也看不见,但机遇它是在经历着,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