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骥

木片儿

马,自古以来是人类最亲密的伙伴之一。大自然赋予了它动物界所有的美德,吃苦耐劳,精力充沛,体态优雅,气质高贵。它们乐于群居,互相帮助,彼此依恋,情意深重;它们从来不与其他小动物作战,绝不欺凌弱小,总是那么平和地生活着;它们遇到强敌从不卑躬屈膝,奴颜委蛇,也能团结御侮,抗击来犯之敌;它们对人类一无所求,吃的是野草,却赤胆忠心,贡献出自己的全部精力乃至生命。乌骓殉主,的卢越檀,赤兔神勇,马踏飞燕……古今传颂着多少马的丰功伟绩和动人传说。马,真是大自然美的化身,动物的楷模和榜样!

骥,是千里马的别名。三国时期曹操在他的诗《步出夏门行》中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那意思是说:千里马即使衰老得趴在了槽头,但是它的志向仍然是那样远大。我给你讲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美丽的故事。

“小兔崽子,你为什么打大洋?它招你了还是惹你了?我可不管你是什么红卫兵、造反派。它是革命的英雄。说句不中听的话,它跟你老子一样,是战争年代立过功的!你造它的反还嫩了点!从来没有人打过它,任他多大的官也得敬它一头。”军工杨大爷看着大洋马脖子上的鞭痕,夺过我手中的鞭子,冲我扬了扬,破口大骂起来。他连“马”都省略了,直接叫“大洋”,就跟这马是他的哥们儿似的。

我心里有愧,没敢言声,悄悄地走到大洋马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那道红蚯蚓般弯曲着的鞭伤。大洋马目光严肃地盯着远方的蓝天白云,昂着那颗高傲的头颅,默默地对我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它是在生我的气。

1969年,我只有十五岁,刚刚初中毕业。因为“文革”,没有机会上高中,妈妈也不同意我这么小就到东北建设兵团去,就把我送到部队农牧场劳动。

这日,队长张叔叔叫我去割牧草,杨大爷帮我套上车,我赶着大洋马就直奔油库而来。到了油库,我先割了一抱嫩草,扔在大洋马的前面,叫它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大洋马的个子高,又驾着辕,戴着个套包子,伸脑袋吃地上的草挺费劲,我就把套包子的皮绳解开了。解开套包子,我又看见马的肚带勒得它难受,索性把肚带上的活扣一抻,大洋马就彻底解放了,高兴地摇着尾巴吃起草来。因为油库是军事要地,四周有铁丝网和哨兵站岗,老百姓进不去,那里的草都长疯了,又高又密能把我埋喽。我拿起大钐刀,刷刷刷地割起草来。不一会儿,厚厚的青草就整齐地铺了一大片。我也太贪多了,青草满满地装了一大车,累得我气喘吁吁。

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了,我拿起马鞭,跳上车辕,朝着大洋马晃了一下,想叫它走。大洋马特别懂事,平时,只要晃一下马鞭,这车你就甭管了,躺在车上睡一觉,一睁眼就到家了。可是,今天它连动都没动一下,我以为它没看见,“驾”地又挥了一鞭子,它回头看看我,还是没动窝。我想:回家了,你犯什么傻呀!“啪”的一马鞭,着着实实地抽在它的脖子上。只见大洋马疼得唏溜溜一声嘶叫,不但没向前跑,反而双蹄腾空,将马车向后坐退了半步。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由于我的疏忽和没有经验,马拉车的套包子和肚带都是解开的。如果它向前跑,马和车就脱节了,不用说沉重的车辕会把我垂在车下的双腿砸断,就是高高的一车青草倒在我身上也得受伤呀。好悬!想想真后怕,脊梁沟直冒冷汗,是大洋马救了我!

我非常感激大洋马,杨大爷骂得好!我觉得浑身都痛快淋漓,就是拿鞭子抽我,也心甘情愿。大洋马多好呀!我如此下狠手打它,还冤枉它,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对不起,大洋马。是我错了,我不该打你。”我伏在大洋马的脖子下,难过地落下泪来。大洋马低下了头,用它那柔软的大嘴,拱拱我乱草似的脑袋。我抬起头来,正和大洋马那变得十分温柔善良的目光碰在一起。我知道,大洋马原谅了我的鲁莽和无知。

大洋马档案上的学名叫星额骝,1940年入伍,1948年在山东战场上,因救人荣立二等功一次。它每月有一百二十斤的粗粮票和二十八元五角的生活费。

星额骝,多么古怪而绕嘴的名字呀!听杨大爷说,大洋马的脑门上有一片巴掌大的白毛,所以叫星额,古代称赤色千里马为骝,由此得名。我们谁也不叫它的名字,因为它是从日本鬼子手中缴获来的,身材高大,所以,都叫它“大洋”或“大洋马”。

算起来,它也有四十多岁了,马的最长寿命也就是四五十岁,岁月风尘已将它送入了生命的暮秋,如果与人相比,它已经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但是,在它的骨子里却依然保留着某种特有的不凡气质,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是别的马所没有的。虽然,现在它额上的白星已被风霜染成了乳黄色,毛色已失去了光泽,变成了黑紫色。浑身的毛成片成片地脱落,长短不齐,斑斑驳驳。

这匹马年轻时相当漂亮,一身鬃毛闪着火炭似的红光,它的身高一米八,耳似竹削,臀宽腿细,蹄如大碗,形体矫健,神韵潇洒。它身长约三米,正如古书上讲的,“马八尺以上为龙”,比喻其奔跑有腾云驾雾之势。耳尖、蹄俊、鬃长、尾粗;要是跑起来,可追风掣电,若腾雾挟翼,似翻羽超光,昼行七百,累夜千里而精力不竭。大自然曾赋予大洋马完美的外表、充沛的精力、高贵的品质。然而,它如今已经垂垂老矣!

大洋马“退休”了,在农牧场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它不带笼头,没有缰绳,从来不拴,“恩赐”其在马厩、院内、田野任意行走。但是,它悟性极强,善解人意,它在马厩最外面的槽头,出来进去都很方便,还有权利监督其他的马匹。虽然,大洋马有户口,有给养,有战功,可是从来和普通的马吃一样的草料,没有人单独给它开过“小灶”。

清晨,只要起床号一响,它就默默地走出马厩,在院子里或到田野里去遛弯儿。吃过早饭,战士们和其他马要下地干活了,它就远远地站在一旁,这时,只要向它招招手,它就吧嗒吧嗒走过来,或套车或拉犁或驮东西,干什么都那么稳重,有板有眼。但是,它从来不让人骑。曾经有个战士想骑它,它一扬蹄把他摔了下来;再上去,它就卧倒打滚。可是,它也不像那些年轻的烈马,暴跳如雷,又踢又咬,只是默默地把人摔下来,仿佛是在规劝你不要再骑它了。很多时候,没有它的活,等马都出去了,它也跟着,在田里吃口鲜嫩的青草,在田埂上散散步,或站在公路上昂着头,望着稻田里劳动的人们,像一个有道的长者。

春天来临,草色遥看近却无,惊蛰过后,万物复苏,马因为要繁殖后代,也狂躁不安地发起情来。这日,海青马和白玉马为争夺新娘桃花马在大院里打了起来。这是两匹优秀的军马,齿龄盛年、魁梧健壮、脾气暴躁、性情刚烈、剽悍异常。

这真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血腥搏斗!

海青马双蹄高悬,嘶鸣裂帛,直刺云天;白玉马鬃毛飞扬,怒目圆睁威风凛凛。双马四蹄刨地,喘着粗气,鼻子里打着嘟噜;四目相视,喷射出一股炽热的凶光。它们先是狂蹦乱叫,接下来就是又踢又咬。海青马咬住了白玉马的前胸,白玉马一调头,蹄子狠狠地踢在海青马的屁股上,顿时,亮出一道血口子。两匹马的血水融着汗水,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鼻孔和嘴巴上也沾着血迹。二马相搏时竖起了前蹄,竟像人一样地直立起来,扭绞在一起,蹬踏着,踢咬着,如同在摔跤一般。

战士们围了一大群,谁也无法靠近。如果这样下去,两匹实力相当的军马,就全都废了。军工老杨急眼了,抄起马鞭,对着两匹马一顿暴打。鞭子雨点般地抽在马的脊背上、脖子上、屁股上,一个响就在马身上爆起一道烟雾,蹦起一条血印子。开始两马激战正酣,毫不理会;后来,觉得疼痛难忍,就渐渐地安静下来。老杨刚要收回鞭子,马就像爆发了的火山,四蹄腾空、鬃尾乱奓,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调头直奔老杨而来。撞得老杨连滚带爬,扔掉鞭子,抱着马厩的柱子,跳过了马槽,才没有被马踏成肉泥。

两匹马赶走了老杨,又跑到空地上恶斗起来……青马伤痕累累,白马血迹斑斑,嘶鸣之声,惊天刮铁,却毫无痛苦的样子,十分激昂和亢奋;但是,后腿都在抽搐着剧烈颤抖,两匹马危在旦夕。人们从来没见过马如此地殊死相斗,都惊呆了,焦急万分,可又束手无策。

蓦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大洋马遛弯儿回来了,可能是听到院子里人喊马嘶出了事情,所以加快了脚步,冲进了大院。这匹老马,见此情景,顿时仿佛又找回了昔日的灵性和英雄气概。当两马斗得略微分开之时,它猛地插到它们中间,昂首挺胸,一声长啸,正气凛然,威武豪迈。两马都斗红了眼,置生死于不顾,又猛地冲了上来。结果,一匹马被大洋马撞退了好几步,另一匹被踢了一个趔趄。两马见大洋马高一头宽一肩长一背,如山一般横亘在眼前,顿时气短了许多,绕着弯不敢靠前。大洋马转着圈非常严肃地看着它们,那是无声的训斥和责备:你们想干什么?为匹母马,你们不害臊吗?相持了一会儿,大洋马跑到海青马的跟前,对它嗅了嗅鼻子;又跑到白玉马的跟前,跟它蹭了蹭脖颈,恩威并施,使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化干戈为玉帛。

在场的战士们高兴地拍手叫好,老杨也激动地双挑大拇指:“神马天威,神马天威呀!”

晚上,杨大爷给我们讲起了大洋马的故事。

1942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地寒冷,灰色的天空,飘扬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西北风怒吼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像刀片似的刮在人的脸上和手上。日寇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扫荡开始了。当时,每一个生活在山东半岛的人都会记住那个凝血的日子。由侵华日军总司令亲自指挥,纠集青岛第五混成旅团,还有烟台、威海、莱阳等地的日伪军,共三万余人,从东起海岸,西至平度,南起青岛,北至烟台,以密集的队形,构成了一张大网,把山东半岛的东部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向马石山一带收缩,妄图把山东抗日军民一网打尽。

日寇所到之处,疯狂地烧杀、奸淫、抢掠,在马石山屠杀我军民数千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马石山大屠杀。八路军仅有少数战士遇难,其余的全部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八路军的大部队轻装穿插,从敌人的缝隙中突围出去,给日伪军以沉重打击。

这天,八路军第五旅在山坳中伏击了日寇一个团队,打死了上千名日本鬼子,黄乎乎的死尸躺得漫山遍野。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了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风驰电掣般地跑来奔去。可是,老在一个地方,怎么也不肯离去。人过去它就跑开,人离开它又跑回来,骑马追又追不上。有个战士生了气,抄起步枪就想将它击毙,被营长王玉魁拦住了。王营长说:“这真是一匹好马,它可以逃跑,可是它恋主。我去看看,它不愿离开的地方,一定是它主人死去的地方。”

王营长来到那个地方,果然发现了一个日本大佐的尸体。他从死人身上抹了一把血,涂在脸上,就躺在尸体旁边装死人。等其他的战士离开后,枣红马就立刻奔了过来,围着大佐鸣叫。王营长眯缝着眼睛,等待着时机,当马转到自己能够得着的地方,就猛地一个鱼跃,抓住了马缰绳。战马一惊,双蹄高耸,王营长借着马向上的力站了起来,可又被向前奔跑的马撞倒。马飞奔起来,拖着王营长在地上乱滚,海碗般的马蹄随时都会踏到他的身上,使他受伤和死亡。马是善良的,它跑的时候尽量避免踩着人。王营长身上的衣服被拖破了,棉袄刮开了花,他把缰绳在胳膊上缠了两道,就是不松手。马终于跑得精疲力竭,大汗淋淋,喘着粗气,看着这个被它拖得血肉模糊的人。

王营长运足了一口气,从地上猛地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上马。马大惊,又要狂奔,王营长突然用双手紧抱住旁边的一棵树,想一下子把马压制得不能动弹,谁知此马不甘示弱,拼命挣扎,结果那棵树差点被拔离了窝。这马总算被王营长的力量所折服,最后心甘情愿地受他的驱使。王营长驯服大洋马的故事在五旅被传为佳话。

这匹马除了额头有一片白,浑身紫红色的毛油光水滑,竟无一点杂色,红白相间,分外精神。全旅几百匹战马没有一匹能跑过它,一切缴获要归公,可谁也骑不了它,只有王营长能骑它。王营长爱这匹马犹如掌上明珠,每天给它喂草、刷洗;有什么好吃的,宁可自己不吃也要先给马吃。

此马开始没有名字,就依毛色叫它枣红马。一日,王营长遇到了一个善于相马的高人,这老汉一见此马,顿时两眼炯炯放光。他对王营长说:“我相了一辈子马,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一匹。你瞧,它身长九尺,乃龙马也;头高七尺,鼻星目朗,乃天马也;蹄大腿细耳尖,乃千里马也;这毛色,这腰身,啧啧,就是马中之魁首‘赤兔’亦不过如此。这就是古人说的宝马良驹‘骅骝’呀!最可贵的是这颗星,不散、不漫,简直像是灼灼红玉上镶嵌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北斗,漂亮、威风!怎么,还没起名?就叫它‘星额骝’吧。它配呀!”

“好!好!它就叫星额骝。”王玉魁激动地握着老人的手,“谢谢您,老先生,您真是‘伯乐’再世呀!”

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王营长已经是团长了。在一次战役中,他的肚子上挨了敌人一梭子机枪子弹,横排着被打了三个血窟窿,肠子都流出来了。他身边的警卫员、通信员全都牺牲了,只有大洋马忠实地卧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当他从昏迷中稍微清醒过来,强忍着剧疼爬上马背,就又昏死过去。大洋马稳稳地驮着他,急速地直奔野战医院,在医院门口又踢又叫,把医生护士全吼了出来,给王团长进行了紧急抢救,王团长才得以起死回生。

战后,团里报功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星额骝”。上级领导一看,这名字也太怪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一匹马。乱弹琴!马怎能评功呢?它不是战士呀!团长很坚决地说:它早就应该是战士了,只是花名册上没写。没写现在写,如果星额骝不能评功,我们团就没有功臣了。结果,大洋马真的像战士一样,被写入花名册,评了一个二等功,并规定了它每月的军需给养。

解放后,王团长被调到空军,在山东某机场任基地司令。空军用不着马,当时,准备把大洋马留在陆军,王玉魁与它难舍难分,结果,星额骝也破例参加了空军,真的成了“天马”。后来,某机场全部转场到通县机场,大洋马又堂而皇之地坐火车来到北京。几年后,王玉魁升任军区后勤部的副部长,军区司令部的大院中,实在不能牵进一匹马来,王部长也只好把它留在了通县基地的农牧场。王部长临走之时,与大洋马恋恋不舍,他抱着马脖子含着眼泪对杨大爷交代:“老杨,拜托了。一定要好好照顾我的这个老战友啊!”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都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离别时呀!

每年,王部长都来看望大洋马,吉普车停在大院外,只听他高叫一声:“星额骝。”这匹老马就不知从什么地方乐颠乐颠地跑过来,把它的大脑袋使劲往王部长的怀里扎。王部长也搂着它,左看右看,人马皆无言,却相互依偎,情意浓浓。良久,王部长的警卫员从车里拿出十斤鸡蛋、五斤动物小饼干。王部长亲自动手,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打到铁槽子里,再把小饼干倒上,拿一根棍子搅拌均匀。大洋马这时也不嘴急,就在边上看着,时不时亲热地用嘴拱一拱王部长。只要王部长的棍子一放下,大洋马就连吃带喝起来。王部长站在旁边,抽着烟,目不转睛地看它吃,直到吃得一点不剩,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时,他上前拍一拍大洋马的脖子向它告别,转身走出大院。马就跟在后面,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回吧,老伙计。”不管王部长怎么说怎么劝,大洋马都要送出院门。吉普车慢慢前行,马就在侧面小跑,一百米、两百米,半里地出去了,它还是跟着并排前行。吉普车停了,王部长从车窗摆摆手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老伙计,回吧。”这时,大洋马才停住脚步,高昂起头颅,默默地注视着汽车渐渐地消失,久久地不忍离去。那情景真是感人呀!老杨说着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我养了这么多年马,就没见过这样聪明的,它除了不会说话,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与人一样的情感丰富。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马相知,如此情深,真是世间少有啊!

听了大洋马的故事,我对大洋马肃然起敬,再说,它对我有恩,而且,我还误打过它,总觉着欠它的情;所以,我极力地讨好大洋马。我拿来两块蛋糕,大洋马一块,我吃一块。人老了馋,马老了也馋,一块蛋糕还不够它塞牙缝儿的,嚼两下就吞进了肚。它又用嘴追我手里的半块,我的半块蛋糕也被它抢去了,然后,它瞪着双大眼睛,放射出一种乞求的目光。我拍拍两手,然后一摊告诉它没有了;它也非常懂事地舔舔我的手了事。

大洋马除了吃草,特别爱吃甜食,如糖块、牛奶、糖三角,馒头、米饭也行。每次吃饭,我吃什么就给它带什么。但是,它从来不吃荤,米饭、馒头沾了肉汤它就不吃了。有一次,食堂吃美味的螃蟹,我突发奇想,居然给大洋马提回只斤把重的大螃蟹。这可把大洋马给恶心坏了,连连昂头,向后倒退;对我满嘴的海味,眼里充满不可思议状,都不叫我抱它的头。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能吃这样恶心的东西?马和人都是动物,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但总还是有区别的,马是草食类动物,人则是杂食类动物。

一次,我在马棚里看见大洋马赶着给一匹马啃痒痒,待大洋马啃完,这匹马也给大洋马啃。而且,大洋马给它啃什么部位,它就给大洋马啃什么部位,用的力量是相同的。如果要是细心记数的话,啃的次数也绝对相同,不会多,也不会少。马能记数,令我大吃一惊,这一通啃,少则十几下,多则几十下,并非一处,少则一二处,多则三五处,数数不超过一百是绝对记不下来的。我想,马是不可能会数数的,很可能是它身体对外界的一种感应,啃的次数都留在马皮上,不会忘记。马没有手,不可能像人一样挠痒痒,这是它们互相帮助的一个范例。

大洋马太老了,身上老犯痒痒,经常屈尊去啃别的马,有的马让啃,有的马不让啃,还踢大洋马。每当这时,我都觉得它怪可怜的。所以,我一有空,就给大洋马挠痒,手小,挠不过来,我就找来个搂草的竹耙子,从上到下地给大洋马挠。它舒服地摇头摆尾、四蹄轻踏,浑身的皮肉一个劲地抖动。

这天,我给大洋马挠完痒刚要走,它用嘴叼住我的衣服,目光深情地看着我。我戏谑地说:“怎么,洋大爷,您也要给我啃啃痒痒?第一,我身上不痒;第二,我也没有相应的部位,让您老下嘴。”大洋马还是不松口,使劲向后扯,我到了它跟前,它又把脑袋向后甩。我明白了,大洋马是叫我骑它:“我可不敢骑您,您这背光光的,连根缰绳都没有。奶牛比您个矮,比您温顺,骑奶牛都让我摔了个半死。骑您,您老马脾气一犯,我就小命呜呼了。再说,您这么高我也上不去呀!”大洋马吧嗒吧嗒走到院子里,在给牲口饮水的石槽旁站住,扭头看着我。它可真聪明,是叫我拿石槽当上马石呀!我爬上石槽,稳稳当当地骑在它宽宽的脊背上。它回头看看我,那意思是叫我坐稳了,然后吧嗒吧嗒向院外走去。

我对大洋马的挠痒之情,令它非常感动。大洋马特别重感情、讲义气,颇有点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大侠风范;但是,它又无以回报,所以,就非叫我骑它不可。王将军以他的勇武征服了年轻的星额骝,我却是用自己的怀柔政策感动了大洋马。

杨大爷堵着院门,高声叫着:“小兔崽子,你敢骑大洋,给我下来!”

我高高在上,得意扬扬地说:“大洋叫我骑的,可不是我主动要骑的。”大洋马可不管这一套,上前用巨大的马头把杨大爷拱到一边,大摇大摆,气宇轩昂地走出门去。

只听杨大爷在后面嘟囔道:“邪了,大洋除了王将军,谁也不让骑呀。”

战士们看我耀武扬威地骑着大洋马,都嫉妒地说:“这小子真是个优秀的马屁精,他怎么把大洋给拍顺了?”

我更加得意了,以后就加倍地偷拿食堂的糖三角、鸡蛋喂大洋马,更加卖力地为它挠痒痒。我和大洋马建立起牢不可破的深厚友谊,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就往石槽上一站,故意高声大叫:“洋大爷!洋大爷!”

开始杨大爷应声而至:“叫我干什么?”

“谁叫你呢,你能骑吗?我叫大洋呢。”

这时,大洋马吧嗒吧嗒地走过来,把杨大爷给气乐了:“你个小猴崽子。”

骑大洋马出去散步,真乃是人生一大享受!高高在上,有一种君临万物的感觉。向左,我就挥挥左手;向右,就向右边胡乱一指;大洋马随手而进,要停下轻拍马背即可,配合得十分默契。有时出去漫无目的,大洋马就往我经常玩的地方走,月牙坪、柳毛塘、桃花林、大草甸子……迎着西边的晚霞,满眼的绿树鲜花,碧野清塘,田畴棋格……信马由缰,其乐融融。

大洋马一会儿缓行,一会儿小跑,缓而不慢,疾而不乱,或停下来吃点嫩叶、啃口青草。见景生情,我在马背上拿咱这五音不全的嗓子胡乱地唱着《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你这匹可怜的老马,你跟我走遍天涯……”或和大洋马说一些童言稚语。这并非是对马弹琴,大洋马除了不会说话,仿佛什么都懂。

天快黑了,大洋马回头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回家。我要说“回”,它掉头就走;我要是玩野了不说回,它就再向前跑上一圈,也就返回马厩。要是讲个组织纪律性,大洋马可比我强多了,人家是“老兵”啦。

我发现马的眼睛很特别,瞳孔是上下扁,左右宽。杨大爷告诉我:“马的祖先是野马,大多生活在辽阔的大草原上,它们那样的眼睛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凶猛的野兽,及早地跑掉和避开。马的嗅觉奇妙无比,有个典故叫‘老马识途’,它们就是利用气味来准确地辨别道路的。”

“噢,我说和大洋马一块儿出去,它哪儿都认识,原来是靠鼻子来闻路呀!”

“你没见过马睡觉吧?”

“好像马从来就不睡觉。白天干活,晚上吃草,不是有病或受伤,我都没见它卧下来休息过,老那么精神。”

“马睡觉都是站着睡,而且,比人睡得还多。一合眼就是一觉,一天能睡三百六十觉,相当于一年的天数。”

杨大爷不仅给我讲了许多马的知识,他还给我讲了不少马的历史故事和传说。

三国时期的刘备得了一匹叫“的卢”的白马。在襄阳时,刘表的手下蔡瑁,想借宴会之机杀掉刘备。刘备得知蔡瑁的阴谋,赶快骑上的卢逃跑。当跑到城外檀溪时,无法渡过;不料的卢马竟一跃数丈,救了刘备。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的卢越檀”的故事。

三国的传说中还有两匹通晓人性的神马:一匹是鲁肃骑的白马,这匹马为救主人,越山涉水,日夜兼程,无粮无草,狂奔数日,终于驮着主人赶在曹操之前来到刘备军营。但是,白马也累得吐血而亡,如今武昌东湖北岸的“白马洲”,还有它的墓冢。另一匹是魏延骑的黑马。魏延被马岱斩杀后,黑马知道,主人虽有反骨却无反心,便为其喊冤,终日哀鸣不已而亡。现在汉中博物馆内的那匹石马,就是后人为纪念它而镌刻出来的。

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乌江,拔剑自刎前,还念念不忘将自己“乌骓”马赠与乌江亭长。他说:“我骑了它五年,常常是日行千里,所向无敌。”项羽死后,“乌骓”怀念主人,也哀鸣而终。

唐朝秦琼的黄骠马更是神奇,此马皮包青筋、瘦骨嶙峋,其肋弹之都铮铮有声;虽然其貌不扬,内里却存英武神韵,超群拔萃,是一匹难得的神驹。

古代还有一种外号叫“马踏飞燕”的良马,体质健壮,身形优美,更奇特的是前后肢都是向后打弯,奔跑如飞,身轻似燕。

最后,杨大爷说,咱们的大洋与三国名驹“赤兔马”极为相似,年轻时也是“行走如风,驰域飞堑”。古人云:“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人和马放在一起赞扬,可见英雄和名马的地位是一样的。

1970年的春夏之交,基地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三辆坦克,摆在飞机跑道东边的草地上。

空军基地很少见到坦克,这引起了我和小伙伴们的好奇心。我们偷偷地到坦克中“视察”了一番,里面的机枪和大炮基本完好,还假模假式地操练了一回。以后,这里就戒了严,每日里,战斗机俯冲打地靶,咚咚咚的机关炮声,成天响彻云霄,把坦克打得弹痕累累。

大洋马对炮声非常敏感,一听见那咚咚咚的响声就激动不已。它两眼放光,东张西望,尖尖的耳朵高高竖起,左右转动,四蹄不安地刨着。有时,它突然从马厩里跑出来,跑到院子里又停下,仔细地聆听着。总觉得空炮声与自己所熟悉的山炮、野炮、榴弹炮的声音区别很大。我上前拍拍它的脖子,对它说:“你别激动。演习呢,你以为又是在打仗吧?”它听懂了,低下头,乖乖地慢步踱回了马厩。

五月里的一天,据说中央首长要到通县机场来看打靶,检阅空军对地作战能力。基地里又飞来一批轰五、轰六型轰炸机。这日,炮声不断,轰炸机一批批起飞,炸弹雨点般地落在坦克周围,有普通弹、重磅弹,还有子母弹,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响成一片。机场东面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一股股浓烈的火药味,随着东南风刮到农牧场。

大洋马再也平静不下来,它跑到院子里,焦躁不安地乱跳乱叫,仿佛是在催促主人赶紧带它去上战场。我和杨大爷正在铡草,其他的牲口都下地了。杨大爷来到马的身边,给它捋着奓起来的鬃毛说:“安静,安静,这不是打仗。”又一阵猛烈的爆炸声传来,大洋马的眼里仿佛幻出主人王玉魁倒在血泊里的情景。只听它一声长嘶,声裂天宇,直刺九霄,在耳畔久久回响,盖住了爆炸之声。

“小李,不好,大洋以为王将军在打仗,一定放心不下,要去靶场。快去堵门!”果然,大洋马白眼球都起了血丝,直冲院门而来。它见我俩一左一右堵住了院门,又是一声长鸣,来了个急刹车,两条前腿高高地扬起。毕竟是终日相处,感情深厚,不忍伤害我俩。可是,待它放下前蹄,却用马头从我俩中间挤出,平时看其垂垂老矣,现在竟力大无比。我和杨大爷都被挤到了门柱上,当我们缓过神来,大洋马就像是离了弦的箭似的射了出去。只见它蹬开四蹄,鬃尾飘扬,身后崛起一股黄尘,紫色旋风般地刮向靶场。大洋马之威风丝毫不减当年呀!

我们俩也跟着追了上去,可哪里跑得过千里马?瞬间,它早已无影无踪了。杨大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边走一边说:“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大洋要是出点事,我没法向王将军交代呀!”

农场离靶场有几里路远,十几分钟后,轰轰作响的靶场上突然寂静无声。我们猜想,一定是警卫人员或飞行员发现大洋马,停止了投弹。可以想象,当大洋马奔腾、嘶鸣,威武地出现在靶场上,人们是怎样地惊讶异常、目瞪口呆。仅过了几分钟,爆炸声又隆隆地响了起来,我们又担起心来。

当我们见到封锁机场的警卫,一个军官把我们训了一通。后来,他告诉我们,马只在靶场兜了个圈,就顺着机库跑走了。“没事了,咱们回去吧,大洋知道怎么回事了,就是炸翻了天,它也不会再跑出来了。”杨大爷高兴地说。

出来一个多小时了,大洋马可能早就到了家,我边走边想。突然,我们发现前面的小水沟旁,露出一个紫色的大包,走近一看,原来是大洋马卧在那儿。这匹老马,今天把千里马的英雄本色暴露无遗了,这回跑累了吧?岁数不饶人呀!我们走到跟前,只见大洋马双目紧闭,半个头露在水面上,早已停止了呼吸。它关切主人的安危,用尽了衰老身体中的全部精力,当只见到几辆破坦克并无一个人影之时,又跑回来,大汗淋淋,筋疲力尽,来到小溪边想喝口水,可是,它前腿一软,就永远地睡去了。它是老死的,无疾而终。临死,还表现得如此威武、强悍、英勇、仗义、深情……

“洋大爷呀!我的洋大爷!你怎么能死呢?赶明儿我骑谁去呀!”我悲痛地扑到大洋马身上大哭起来。大洋马尚有余温,满身的汗水把毛都湿透了。

“兔崽子!大洋都死了你还想着骑它。”杨大爷心里也很难受,听着我一口一个“洋大爷”,就更不痛快了,“大洋,叫大洋。我没死,你哭我干什么呀?”

“呜呜,你死了我才不哭呢。呜呜,大洋才是我真正的洋大爷。”我的话,气得老头胡子都一翘一翘的。

我们找了一辆车,把大洋马的遗体拉回来。队长说:“找个地方埋了吧。大洋马死了先别上报,以后再说。”我知道,他是惦着大洋马那点钱和粮票呢。

没有仪式,没有鲜花,没有葬礼,一生轰轰烈烈的英雄千里马寂寞地逝去。我和杨大爷把大洋马拉到西营门的菜园旁,这里有一块三角地,长满野草、野花。地背靠基地的土围墙,围墙上长着茂密的树木,外面是一条清亮的小河。杨大爷说:“这里傍‘山’、背水,龙脉。但愿大洋下辈子再托生个千里马,王将军好有得骑。就把大洋埋在这儿吧。”说着,我们就动手挖起坑来。

“再大点,大洋的身量高。”

“差不多了吧,都快挖出水了。”

“不行,你小子别偷懒!再深点,我怕有野物糟蹋大洋。”

当我们把大洋马埋好,已经累坏了,但我们还是坚持给大洋马修了一个坟头,又找了一块破木板,写上“英雄星额骝之墓”,竖在坟前。暮色苍茫,杨大爷用一只粗大的手搂着我的肩,我们默默地伫立了许久。这时,我小声地说:“杨大爷,您别生气,刚才我说的不算数。等您死喽,我也会哭您、想您的。真的!”

“算了吧。你这小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

这年的十二月份,我参了军,到航空学校当了一名小兵,临走前,我去看杨大爷。杨大爷对我说:“我说这一年王将军怎么不来看大洋了呢?原来,他犯了错误。现在,他主动要求来农牧场参加劳动,在菜园子的大棚里种菜,其实,他是为了守大洋。”

在那个年代里,有很多元帅、将军都被罢了官,有的还被关进了大牢,像王将军这样还算是好的。

我来到大洋马的墓前,坟头比刚埋时大了许多,墓碑是一块相当好的硬木板,上面是刀刻红漆的隶书字“战友星额骝之墓”。木板前有个桶盛着东西,甭看,一定是鸡蛋和小饼干。我见到了王玉魁,他又矮又胖,穿着一身旧军装,没戴领章帽徽,一点也不像个将军,与威风的大洋马极不般配。我对他说,是来和大洋马告别的。他非常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小鬼,是你和老杨帮我照顾了星额骝。谢谢你!”

“王伯伯,您甭谢,我可不是为了帮您!大洋马救过我,驮过我,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洋大爷呀!”

本文获第五届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