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生卫
那是正月里的一夜,邻居章贵家的老母羊声声不停地叫唤着。
母亲说,它大概是发情了。
那一夜,我就是在老母羊充满期待、极有韧性的叫声中钻进二哥青儿的被窝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大哥阿健捧着一本书在看。母亲则在一旁就着微弱的灯火,不停地穿针引线纳鞋底。母亲常常在晚上帮人纳鞋底,把上过黄蜡的麻线拉得呼啦啦响。
我看见一双瞪圆了的雪亮的眼睛,在我家那圆形的窗户上朝我不停地转动,我知道它必定是前山大樟树上那窝猫头鹰中的一只。
我怕它今晚是来数我的眉毛的,慌忙用被子蒙住脸,缩成一团,蜷在被窝里。住在这个小山村的人都知道,被猫头鹰数清了眉毛的人,是很快要病死的。我害怕它要趁我睡熟的时候将我的眉毛一根根地数清了去。
只听“啪”的一声响,母亲抡起鞋底,朝窗户砸过去。“该死的!让你断子绝孙!”母亲恨恨地骂了一声。
“扑啦啦”一声巨响,猫头鹰振翅飞逃,那声音很快融入黑夜的寂静之中。
我做了一夜放羊的梦,梦中的我为了送一封鸡毛信,赶着一大群山羊东躲西藏,可是,山羊的尾巴实在太短了,根本藏不了那鸡毛信。正当我万般无奈时,发生了一件令我惊诧不已的事,有一只很老很老的老母羊,它磨磨蹭蹭地靠近我,将尖尖的羊蹄伸进我挽着的裤管里,把我钩住,轻声地告诉我:羊绳有九种结法……
第二天一大早,我不顾门外的喧闹,拉着母亲的手恳求说:“妈,我要牵羊!给我买几只羊吧!”
“小三,出去看看吧,看看章贵家的羊!”妈妈说。
“它死了,”我很肯定地大声地说,“老母羊死了!”
“你不可能知道的,”大哥阿健放下了手中的书,皱着眉头不解地说,“早上你还没出去玩过呢!”
我非常镇定地出了门,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紧急的事。
老母羊说过,羊绳有九种结法……
我相信那都是真的。
“嘿,嘿嘿!嘿嘿!……”二哥青儿早已站在门前的晒谷场上朝我笑了。他不只是朝我,他是朝所有的人笑。青儿每天一大早就站在晒谷场上朝着来来往往的人笑,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他只是笑,他不说话。他已经笑了半年多了。
半年来,青儿不用上学,不用烧饭,不用洗碗,什么活儿都不用干。青儿去砍一次柴就丢一把柴刀,青儿去割一次草就丢一副绳索,母亲说,青儿干活儿就得赔钱,青儿还不如不去干活儿。
所以二哥青儿就整天在晒谷场上“嘿嘿嘿”地朝经过的人笑。
村里人都说青儿疯了。
水元爷爷说,青儿是被后山上坟堆里的豺狗咬疯的。水元爷爷是个远近有名的“棺材头”,专门帮人收尸殓骨,村里一切有关丧葬的事情全由他说了算,他说的话村里是没有人敢不信的。
可我总觉得不对,我知道豺狗从来就不咬人,它们都是怕人的;青儿也没有发疯,青儿只是有很多很多好笑的事情,他想对大家笑,对每一个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笑。章贵家的泥房与我家的石头房是背靠背的,只隔了一条细细的弄堂。他家门口的青石板旁边早就围了一大圈人,说着,骂着,叹着气。
我没有注意他们都在说些什么,直接从那些粗壮的大腿之间钻了进去。
迎面扑过来一股很好闻的羊膻气。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感觉到有一种东西立刻通过我的鼻孔,一直钻进我的肚皮里,它牢牢地揪住我的五脏六腑,我猜想那是另一种看不见的生命。
青石板上躺着那叫了一夜的老母羊,现在它累了,血也流干了,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好好歇息了。它的肚子空空的,除了一片血污,什么也没有。它的心肝、肚肠,一定全都化成了昨天晚上那没完没了的叫声,通过豺狗那鲜红的舌头和饥饿的牙齿,滑到无底的深渊里去了。“海深不如喉咙深”,那豺狗的喉咙,深不可测!
大人不怕豺狗,只当它们是没人管的野狗。其实我也不怕,它绝对不会像狼那样阴险,会在雨天里拍人的肩膀,趁你回头的时候一口咬断你的脖子。我们村的豺狗都住在后山的乱坟堆里,就是白天也可以看得见,它们常常蹲在山冈上,远远地盯住跑出来寻食的鸡或鸭,趁人转身去收拾柴火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快步奔向村子,追得鸡鸭满晒谷场叽叽嘎嘎地乱飞。但是自从青儿站到晒谷场上大笑的那天开始,豺狗再也没有叼走过一只鸡。
我不慌不忙地从老母羊的短尾巴上拔了一撮毛,那羊毛还染着母羊的血,红红的。我轻轻地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九根。
我就想要九根。
“小三,你拔羊毛做什么?死脏!”章贵问。
我没理他。
“这孩子!……”水元爷爷翘着胡子冲我笑,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也朝他笑了一下,手里紧紧地拽住羊毛,它们既柔软又有弹性,在这寒冷的季节里,还显得很温暖。我打算把它们分别编进九根不同的羊绳里,我要用它们来拴很多很多的羊。
我要牵羊,我要放羊!在我的心里头,只有这一个念头在剧烈地跃动,仿佛是一只随时可能蹿出洞穴的小野兔。
我抬起头看看东山上的天。
太阳早出来了,红彤彤的,照得满天的云大放光彩。不一会儿,每一朵云都变成了一只洁白的羊,轻盈地飘浮在天空上。
大哥阿健要出门去山外头上学了,这是他读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一刻不停地整理着要带到学校去的东西:被褥、衣服、书包……
母亲在灶上不停地转,她把仅有的一盘油渣和过年吃剩的肉不论精肥一股脑儿都炒进霉干菜里,然后,一铲接一铲地装进一只大铁罐里,再用一把铜勺沿着铁罐内壁使劲地将干菜一下一下地压实。
屋里弥漫着干菜香,好闻极了。
就在这诱人的菜香中,我咽着口水,努力地用山麻搓着我的羊绳。这些山麻是我去年一整年的劳动成果,冬天,我本来想拿它们做陀螺鞭子,母亲说,白白费了那么多力气从山上拔来,玩了多可惜,留着当用的时候用吧。而今正是当用的时候,母亲的话没说错。
我用膝盖紧紧地夹着两绺山麻,用反手搓法搓着羊绳。村里人说,用反手搓法搓的绳子,可以把坟地里的鬼吊住变成白羊。我想如果母亲不给我买羊,我就用这些绳子去后山坟地里套个鬼来变成白羊。
“留些肉在家里给小三他们吃吧。”阿健说。
“不用了,你都带去吧,菜地里种的活菜还吃不完呢!”母亲说。
她将肉全部都压进了喷香的干菜中,朝贴满奖状的墙壁上看了一回,又叹了一口气:“年前真该把猪给杀掉,‘义乌佬’明明说好要来的,就是等不到……”母亲将装好了菜的铁罐敞着口放在桌子上,好让它再散散热气,接着又开始煮豆瓣酱。
“反正猪也不大,干脆再喂几个月,到耕田时再杀,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阿健在给母亲宽心。
“阿健,你先去报到,学杂费和去年一样,先欠一欠吧,跟老师说一声,等杀了猪妈再给你送去。”
“没事,老师会同意的。”阿健说。
“只是委屈了你。”母亲说。
“妈,你给我买几只羊,让我养羊吧!羊长大了拿去卖,可以给哥哥交学费,羊肉比猪肉还要贵呢。”我一边搓着羊绳,第七次提出了我的要求。
“两头猪已经够我们俩忙的了,你还是帮我多捡捡柴、烧烧饭吧。”母亲说。
“妈,给我买一只羊,我要放羊!”我第八遍提出我的要求,“我可以一边放羊,一边捡柴,羊吃饱了,回家再烧饭。”
“别说得那么好听,不要给妈闯祸就千好万好了。”阿健说。
“我会牵好羊的。”
“还要找猪食呢。”
“那我再一边找猪食。”
“别说了,小三,妈妈知道你也是为家里好。俗话说‘羊猢狲羊猢狲’,羊像猢狲一样,难牵着呢。下雨天还要出去割草给羊吃,你吃得消吗?”
“我吃得消!”我铁了心,头也不抬,使劲地搓着羊绳,第九遍提出我的要求,“我要放羊,妈,给我买一只羊吧!”
青儿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回了家,趁我们说话的空儿,大把大把地从铁罐里抓干菜和油渣吃。
“青儿——!”母亲惊天动地一声大喊,顺手操起锅铲扔过去。
“咣——!”青儿显然被母亲吓着了,他把铁罐往地上一扔,又奔出门去。
幸亏母亲把干菜压得实,撒在地上的并不多。
母亲满眼悲哀,颤巍巍地俯下身,把铁罐拾了起来。
阿健在一旁小心地用筷子夹起表层那些没有沾上灰尘的干菜,重新装回了罐子。
阿健出门时,还是把学费带上了。那是水元爷爷送来的。
“阿健,拿着!”水元爷爷说。
阿健朝他看了一眼,没有接。
水元爷爷又说:“拿着吧!我不怕你们不还!你们猪圈里那两头货色,我盯着呢。”
母亲朝阿健努努嘴:“你还不快接着!”
阿健铁青着脸,伸出双手,一副恭敬的样子,接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一直认认真真地搓着我的羊绳,当我把第九根带血的羊毛,搓进山麻绳子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掌上起了一大片水泡。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咩咩”的羊叫声,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我急忙跑到门口,看到母亲牵了一只白白的山羊,不禁大喜:“羊!……”
青儿在一边“嘿嘿嘿”不住地笑,看上去也很高兴。
母亲抹了一把汗,温柔地朝着我看了一眼。
“妈,羊买来了?哪里买的?嘿嘿!”我高兴地笑了。
母亲瞪了我一眼,她总是用瞪眼的方式,来阻止我笑成第二个青儿。
“不是买的,是借的。”母亲说,“你可以……”
“我不要牵借来的羊!不要!”我一下子失望极了,伤心地扭过头想往家里跑。
“小三,”母亲一把扯住了我的手,“你听我说,小三,这是只母羊,是我从向阳地苦瓜水家借来的,你可以牵它一阵,等它生了小羊,小羊就归我们家了,小羊断了奶,再把母羊还回去。”
不管怎么说,这只母羊不属于我,我不乐意牵别人家的羊。
“小三,你是懂事的孩子,我们家哪里有钱再买羊啊!你真不要牵,那我只好还回去了。”母亲说着,将羊绳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闷闷不乐地握紧了羊绳,问:“它有小羊吗?”
“还没有,要等它发情,让公羊填过了,才会有小羊。你要是喂得好,一胎可以生三四只小羊呢。”母亲说。
三四只小羊?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摆脱的诱惑。
母亲在猪圈边上,为借来的母羊隔出一小块地盘,算是羊圈。
我为不属于我的母羊系上了第一根完全属于我的羊绳。
它是借来的,说不定哪天母亲就要把它牵回苦瓜水家,我不乐意给它系上搓得最好的羊绳,我挑了搓得歪歪扭扭的一根,往母羊脖子上的铁圈里一绕,靠右往绳上旋一圈,穿过绳圈往左行,然后回头将绳头往绳根方向一穿,拉紧。这是最简单的一个无名结。
梦中的母羊说,羊绳有九种结法……
我觉得绳结有些大,不够美观,而且第一天牵着母羊到横山吃竹叶时,相对于那笨重的绳结,羊绳显得特别轻,山麻又太光滑,它很容易从我的手上溜走。
第二天,我翻箱倒柜,从货柜的底层找到了一个纸包,里面有一枚沉甸甸的、一头带倒钩的方形铁钉。这种钉,很像是水元爷爷替死人钉棺材盖的那一种“棺材钉”。伸开大拇指和食指一量,有一拃长。我将它牢牢地系在羊绳的另一头。我踏实多了,再也不怕羊绳会从我的手中滑走。
这天下午,我一打开羊圈,母羊就闷着头快速奔出家门,一溜烟朝后山跑去。它饥不择路,将那枚沉重的铁钉一路拖着,叮叮当当地撞响路上一块块突起的石头。
我追了很长一段路,最终用脚踩住了羊绳,紧紧地将铁钉拽在手里。
母羊仍旧低着头,边吃边走,把我一直拽到了后山的坟地,这里的草很鲜嫩。
后山的坟地,除了豺狗,我对它上面的任何东西都有好感。这是一片少有人来的“千里一席”之地。据说那一年,村里来了个风水先生,一见后山,便泪流如雨:“山似游龙,额上巨石兀立如壁,恰似龙角,方圆千里,只此一席。好风水哇!”水元爷爷当即许他两块祖传银元,让他说出那一席之地究竟在哪里。他不肯说,不停地感叹着“好风水,好风水”,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村子。
父亲的坟就在这里,和其他的许许多多的坟在一起。
我们一直认为父亲与那“一席”有缘,否则,我们母子四人哪能那么容易就度过六七年艰苦的日子,而且阿健读书还能年年拿奖状。
直到去年,青儿开始在晒谷场上发笑,母亲这才意识到,父亲的坟根本没沾那“一席之地”的边。
坟地四边都是树。父亲的坟上除了一大丛带刺的高粱泡,什么也没有。
母羊仰起脖子,毫无顾忌地扯下几片高粱泡残存的叶子,嚼得津津有味。
对于父亲,我没有过多的感觉,他总让我想起做人的罪孽。
我曾几次竭尽全力地想从脑袋里翻出一些关于父亲的记忆,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他遥远得如同神话。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每逢秋冬季节,这坟上的高粱泡总是结得特别丰硕红艳,别人不敢吃,我敢。那是父亲每年留给我唯一的东西,特别酸甜可口。
我应该见过我父亲的,他是在我出生一年后离开我们的。我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与他在一起,可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保留下任何一点关于他的记忆。
村里人常说,大哥阿健的眼睛就是父亲的眼睛,二哥青儿的鼻子、眉毛与父亲的一丝一毫都不走样。
但他们从来没说过我有哪一点像父亲,只有母亲似乎说过我的下巴有些像。
“你哭死了父亲!”一回和青儿吵架,青儿这样说过。
母亲生下我的时候,没有奶水。我天天哭,白天哭,晚上也哭。
父亲为了给我挣些买糖霜的钱,他总是跟另一位有两儿三女的同年,隔三岔五的,给十五里路外的砖瓦窑送柴火。白天没时间,生产队里要干活,他们就利用后半夜,摸黑送去,出工前赶回家来。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父亲在山岭光溜溜的石级上滑倒了,两捆柴火全压在他的身上。同年连忙抛了柴火担,将他背回了家,放在床上。
赤脚医生来看了看,直摇头,他不知道该不该劝母亲送父亲上医院。“背脊断了。”他说。
“哪会那么严重!”父亲立刻说,“不用上医院,休息几天就好了。”
父亲平静地躺在床上,自始至终没有哼过一声,仿佛没有一丝疼痛。
大家看父亲的头能转,手也还能动,说话声音洪亮,就都出工去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好起来。
从那天起,我的哭声也就更响亮了。
母亲常常骂我:“哭死鬼!”
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土方,她每天用半小碗白酒,将父亲的后背擦洗一次,擦完之后,再用捣烂的泥鳅拌上金钱薄荷敷在上面。
那些白酒都是水元爷爷送来的。
父亲在床上躺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母亲天天为他端屎倒尿。那天晚上,我又扯开了喉咙开始大哭。母亲说:“哭死鬼!”
父亲也头一次表示了厌恶:“哭死鬼!”
后来,父亲对母亲说:“你拿把剪刀来,我要剪剪指甲。”
母亲有些不耐烦:“晚上剪什么指甲,明天再慢慢剪吧。”
“先拿来,明天省得你一早出去干活忘了。”
母亲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剪刀递给了父亲。
我得承认,青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那天我不哭,也许父亲就不会烦得用剪刀往太阳穴上戳出那么多的孔。也许父亲还能站起来,为砖瓦窑送去很多很多柴火,为我买好多好多糖霜吃。
收殓父亲的棺材木,我们家没有,于是母亲把哇哇大哭的我扔给了一动不动的父亲,领着披麻带孝的阿健和青儿,一家又一家地哭跪着去求讨,一块钱一块钱地讨够了。
水元爷爷只花了半天工夫,就钉好了棺材。他叫了四个壮汉来帮忙,敲了七声锣,把父亲体体面面地下葬了。
过了好几个星期,母亲才发现那枚拴羊绳的方铁钉。
那天傍晚我肩扛一大捆猪草,把母羊牵回家。我很为自己骄傲,那捆猪草够两头猪吃好几顿的了。在卸猪草时,我将手中的羊绳连同铁钉顺手抛到地上。铁钉砸中了石头门槛,发出“叮”的一声响,把门槛磕破了一大块。
母亲恰好这个时候走出门来。
她一见铁钉立即对我大叫:“怎么把它翻出来拴羊绳了?快解下来!快!”
母亲过于剧烈的反应让“嘿嘿”笑着的青儿也吃了一惊,他停住笑,直愣愣地盯着母亲看了看,又朝地上的铁钉看了看,眼睛里立刻闪烁出奇怪的光芒。青儿笑开了:“嘿嘿!嘿嘿,嘿嘿!……”
母亲弯下腰,迅速地拾起羊绳,想把铁钉抽出来。
铁钉系得牢牢的,母亲一时抽不出。
母亲转身进门,拿来一把柴刀,“咔嚓咔嚓”两下,就把铁钉从羊绳上割了下来。
羊绳的一头立刻散开了。
我十分委屈,但没有哭。我已经很久很久不哭了,我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青儿“嘿嘿嘿”的笑声感染了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往猪草上狠狠地踩了几脚,以表示我的不满。
那个晚上,母亲给我盛的青菜饭汤一直摆在桌上,我没有吃。我舍不得我的羊绳这么快就散开了,尽管我还有搓得更好的八根。
青儿早已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睡着了。睡,吃,笑,这是他一天的全部内容。
青儿又让我想到了梦中的母羊。母羊说,羊绳有九种结法……我相信那都是真的。冥冥之中,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羊绳的每一种结法都包含着一种期待,一种美丽。在我从老母羊的尾巴上拔毛的时候,在我全心全意搓羊绳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了,也用心地将一个个期待和美丽都搓进了羊绳中。
母亲不声不响地拿了双纳好的鞋底,走出家门。
不多久,水元爷爷就来了:“小三,怎么了?这么好吃的饭汤都不吃?”
我坐在长椅上,一动也不动,脑子里全是那被割散的羊绳。
“你吃饭汤,吃好了我给你两颗薄荷糖。”水元爷爷说着就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散发着清香的糖来,摆在桌子上。他来我们家,口袋里总是有糖。
见我没动,水元爷爷又说:“听故事吗?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肯定又是什么“兄弟俩”之类的故事,我不想听,没心情,所有的哥哥都狠毒,所有的弟弟都善良,一样的开头,一样的结局。
“有一对兄弟,从小就没有父母,后来哥哥娶了媳妇,他们分了家,哥哥把所有的家产都占为己有,弟弟呢,什么也没有,连饭汤都没得吃。有一天,弟弟头上痒,伸手一摸,摸到了一颗虱子。那颗虱子是公的。弟弟想到有人赶公猪配母猪,能赚钱,他就拔了根细细的头发丝,绑住虱子的后脚,一路吆喝:‘牵公虱……牵公虱……’弟弟把公虱牵到一户人家门口,一只大公鸡走出来,一口啄走了公虱。弟弟伤心地大哭。于是公鸡的主人把公鸡赔给了弟弟。弟弟改牵公鸡,他一路吆喝:‘牵公鸡……牵公鸡……’牵到一户人家门口,一只公狗跑了出来,一口咬死了公鸡。弟弟伤心地大哭。于是公狗的主人把公狗赔给了弟弟。弟弟改牵公狗,他一路吆喝:‘牵公狗……牵公狗……’牵到一户人家门口,一只母羊跑了出来,用羊角顶死了公狗。弟弟伤心地大哭。于是母羊的主人把母羊赔给了弟弟。弟弟牵着母羊,快乐地回到家。他想母羊将来可以为他生许多小羊。可是不久母羊就病了,临死前,母羊嘱咐弟弟:“请在我的坟上种一棵樟树……”弟弟照着做了。樟树不久就长高了,它变成一棵摇钱树,只要风一吹……”
“那棵樟树在哪里?”我问。
“就是我们村前山冈上那棵,上面住着猫头鹰的那棵。”水元爷爷说。
“骗人。它不会掉钱。”
“好几代人传说,树下面有宝藏。”
“骗人,为什么不把它挖出来?”
“挖了,哪能不挖!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挖的。可都是些青石板,我们村大会厅前的台阶都是用它砌的。”
“其他呢?”
还挖出一个大瓦坛,封得死死的,打开一看,里面藏着两只羊角,一碰就化成了灰。剩下的都是些方形的钉子,有一百多根。起先大家还以为是金的或是银的——是铁的哪能一点也不上锈?后来才发现是铁的,生产队长要把钉子拿去炼钢,其他人都说不能炼,这肯定是村里的宝贝,说不定能赐福赐寿、招财进宝,否则古人怎么会把它埋得那么好?”
“再后来呢?”
“队长悄悄给每一户人家都发了一根,留着得福得寿、招财进宝,千叮咛万嘱咐要藏好,谁也不许向外人说,否则是要挨批的,太不革命了……”
“骗人!”我说。
“别不信,你们家也有,就是你拿来拴羊绳的那一根铁钉。”水元爷爷说。
我不相信,如果是真的,母亲早该告诉我了。我猜想,水元爷爷是妈妈请来做说客的。他的故事纯属瞎编。
我真的不相信。我们家有招财进宝的方铁钉,为什么大哥仍旧没有钱交学费?为什么母亲没有钱送青儿上医院?为什么青儿不能停止他的笑声?……
我不敢期望有故事中牵公虱的那位弟弟的好运气,只盼望向阳地苦瓜水家的母羊慷慨地给我多生几只小羊,希望那里面有一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小母羊。
这一夜,当母亲回来时,我已给母羊接上了另一根绳子,三心二意地打了个双钩结,两个绳头相互钩连,仿佛两个软钩子。
吃完了水元爷爷给的薄荷糖,满口清凉。我原谅了我的母亲。
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才发现,昨晚我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
当天,我把母羊放到横山,抛开羊绳,任它自由自在地边走边吃。我拾了一捆柴火,用麻绳牢牢地扎好之后,我看到母羊挺着吃得饱饱的肚子朝我走过来。我一眼就发现,新接上去的羊绳不见了!
我立刻意识到,昨晚由于我的三心二意,那双钩结没有打牢,哪经得起母羊满山拖着跑!我赶快拴好母羊,去找我的羊绳,到羊可能走过的所有地方去找。但我没找到,找了两遍也没有找到!
天暗了下来,我背着柴火往家走,心很痛。丢了一根羊绳,我感觉就好像丢掉了一只羊。这么短短几天,就费了我两根羊绳,不,不是羊绳,是两个美丽的愿望!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旧羊绳连根割下,一丝不剩,然后重新拿了一根羊绳,结结实实地结到了母羊脖子上。
我打的是花箍结,有点像水元爷爷教我结的那种竹篾花箍的结法。“花箍随娘跟,一娘带三子,辫子一根根。”后来的事实证明,花箍结是非常牢固耐用的结。
这根羊绳,我用了两个多月。
这两个月里,家里卖了一头猪,母亲把大哥的学杂费还给了水元爷爷。
大哥阿健回过四次家。
一次回来,他伤心地对母亲说:“读完了这学期,不读了。”
母亲说:“随你自己。”
阿健说:“小三下半年就要读小学了,回家来好帮忙。”
母亲说:“随你自己。”
阿健又说:“老师说我该考高中。”
母亲说:“那你就去考。”
“可是……”阿健说。
“可是什么,你去考就是了。”母亲说。
“要不,我要考个中专,金华师范,当教师的。读三年就可以当教师了,读书还有生活费,不用家里拿钱。”阿健说。
母亲露出一脸幸福,她笑了:“哪有那么好?”
阿健在家与山外的世界之间来来回回地穿梭。
我不懂,那山外的世界,为什么会让阿健这样沉迷其中。在我看来,干菜和那些永远翻不完的书,就是阿健生活的全部,单调乏味,缺乏色彩。我不关心阿健读书的事,更不关心自己下半年是否有书读,我只关心我那借来的母羊。
母羊终于发了情。它“咩咩”地叫唤着,显得焦躁不安,焦躁中又似乎洋溢着许多幸福。母羊从早晨开始叫唤,一直叫到中午。
母亲也露出高兴的神色,她那张操劳过度的脸,很久没有流露出这种神色了。
吃过午饭,母亲拿出五角钱,对说我:“小三,拿去,到向阳地找翠花婶,她家的公羊可以帮母羊填一填,填好后,这钱给她。”
我快乐地牵了羊,冲出家门。“青儿,青儿!”我喊道,“我们到向阳地填羊去!”
青儿一路“嘿嘿嘿”地笑着,真的跟我去了。他的脸红红的,看上去身子很健壮。我们家只有那两头猪才有他这种红润的颜色。
说起来是我的错。我单知道青儿不能去干活儿,一去干活儿总要惹麻烦。比如就在前几天,母亲又试着让他去割草,结果他踩坏了章贵家半畦蚕豆。章贵老婆骂骂咧咧地找上门来要求赔钱,气得母亲拿吹火筒狠狠地敲青儿的腿,多亏水元爷爷闻声赶来解了围。可这是去向阳地填羊,这又不是干什么活儿,青儿能惹什么麻烦呢?况且我也不过是说句玩话,谁想到他真的会跟着我去呢?
青儿跟着我去了,有时他跑得比我还要快。
母羊一路幸福地“咩咩”叫着,路旁的野花仿佛开得更灿烂了。
真是奇怪啊,春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灿烂的呢?
母羊的叫声早就通知了翠花婶,当我们走到她家门口时,她早把那只精干勇猛的小公羊牵出了羊圈。
小公羊立刻攀在母羊背上,在极短的时间内,热烈、富有激情地完成了它的使命。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感动得一声不吭。大概这世界上,最神圣的事,莫过于创造生命。
母羊温顺极了,不失时机地“咩咩”叫几声。
青儿站在一边,显得十分安静。
翠花婶不肯要钱,她温柔地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不用了,留着你们自己用吧。”
回家路上,路过水元爷爷家的秧田。田塍边上,一丛野麻长得葱茏翠绿,母羊爱吃野麻的叶子。我把母羊牵上了田塍,青儿也一起跟着来了。
青儿脱了上衣。我没有在意,他恐怕是热了。
我小心地将母羊够不到的野麻轻轻地扳拢来,让母羊吃得到。我想,从今天开始,我得对母羊更加好一点,我希望它能为我多生几只可爱的小羊,其中至少有一只是母羊,能为我生许许多多的小羊……
突然我又听到青儿嘿嘿的笑声,还有噼里啪啦的水声。我的衣服也给溅湿了。
“青儿!……”我回过头,立刻被吓得目瞪口呆。
青儿四脚朝天,赤裸着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秧苗上,他“嘿嘿”地笑着,一边拍水,一边打滚,秧苗在他背下,早已被压倒了一大片。
“青儿,衣服!……青儿!起来……!”我冲进秧田,我想拉他起来,可我哪里拉得动!青儿的手臂滑溜得像条鱼。我怒不可遏,揪住了青儿的头发,拼命地往上扯。
青儿将我的手用力推开,我倒在另一片碧绿的秧苗上。我艰难地站了起来,拼命扯打青儿。青儿一次次将我推倒。水元爷爷家的秧苗,一片一片地倒下……
我真是恨!恨死了青儿!
我们到底闯了多大的祸,天知地知我知。可是青儿不知!没有了秧,今年的稻子怎么种,水元爷爷吃什么?
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糟。
章贵正好挑着两桶粪去自留田浇菜,从这里经过。他一见便立即放下粪桶,迅速抽出扁担,一路挥舞着,冲锋似的朝秧田跑来,做出要打青儿的样子。
“青儿,你找死啦!再不出来我敲死你!”他大声地喝着。
我吓得抖作一团,脑袋嗡嗡直响,我害怕章贵真的会把青儿敲成肉饼。
青儿一骨碌从水里爬出来,顾不得拿衣服,赤着身子,一路狂奔,跑回家中。
水元爷爷虽然很心痛,却没有要我们赔秧苗,甚至连责备的话都没有说过一句。母亲却很伤心,她抹着泪,一个劲地责怪我把青儿带到了向阳地。
这一夜我没有跟青儿睡,我恨青儿。我躺在母亲身边。
“水元爷爷真好。”我对母亲说。
母亲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顾纳着一只不知是谁的鞋底。
“水元爷爷家为什么只是他一个人?”我问。
这一次母亲抬起头,眼里露出异样的光。她朝我瞟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他不是一个人,他有老婆。”
“老婆在哪里?为什么不待在家呢?”我很好奇。
“听说在福建……”
“怎么会在福建呢?”
“吵了架,逃到了福建。”
“他们为什么吵架?”
“为了一根死竹子,水元爷爷把它劈了当柴烧,他老婆舍不得,说要拿去卖钱,两人互相骂了几句,后来她就逃走了。”
“逃到福建干什么?”
“听说嫁了人。”
“水元爷爷没有孩子吗?”
在模糊的世界中——
我忘记了最初的一句话,
也不知道最后的一句话。
《春水·七四》
“没有,他老婆不会生。”
“为什么不会……”我觉得万分奇怪,连母羊也会生小羊,世界上竟然还有不会生小孩的女人?
“谁知道!问这些干吗?多管闲事!”母亲说。
“水元爷爷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我又问。
“你问他去。”母亲不耐烦地说。
向母亲问一点事情实在有点烦,太累了。母亲不善谈天,无论什么故事,一到她嘴里,就支离破碎,全部走了样。
不过,无论怎样,我知道母亲要求我们大家都得感谢和尊敬水元爷爷。母亲常说,如果没有他,我们家现在肯定完全是另一副样子。
母亲说得对。自从生产队拆掉后,山林、旱地、水田都分到户上了。如果没有水元爷爷帮忙,我们家怎能顺利渡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
我很喜欢水元爷爷的。我喜欢听他讲故事,喜欢他常给我吃薄荷糖,喜欢他用慈爱的眼光注视着我……
很早以前,青儿还没有发笑之前,村里人都传说,水元爷爷是想和我们家并灶合火同吃一锅饭的。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二哥青儿却吵着不答应。青儿怕死人,怕棺材,他嫌帮人收尸的水元爷爷脏。他不愿意和“棺材头”一起吃饭。
“他要把我们当做他儿子!”有一回,青儿十分气愤地对我说。
我说:“好啊。”
“可你别忘了,我们有自己的爸爸!”青儿又说。
“可是爸爸他死了。”我说。
“死了也还是爸爸。不能当他这种人的儿子。”青儿说,“泥腥!棺材,死人!泥腥!……”
可我不觉得“泥腥”,如果水元爷爷要吃我们家的饭,我是会答应的。
况且水元爷爷还曾经教会了我用竹篾编单辫花箍,连最难的三辫花箍我也学会了。竹篾的已经够好看的了,水元爷爷还说:“用白藤打起来那就更好了。”
那是一定的。白藤比竹篾更光滑更柔韧,无论里外横竖,看起来一定精美绝伦。那一支支完全独立又不分你我的辫子,一圈又一圈地延伸着,这个村子里,还有谁能做出比花箍更好看的东西呢?村里的大人没有不夸我手巧的,同龄人都羡慕我。我曾暗暗下了决心:等水元爷爷死了,我一定要结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花箍,放在他的坟顶上,以表示我对他的尊敬。
水元爷爷是不会马上就死的。我也不希望他死。
我常常听到章贵快活地呵呵笑着,对水元爷爷说:“水元棍儿,你是越活越年轻了。”然后他总是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我和我的母亲。
这种时候,我也总是很高兴。
“棍儿是什么?”我问母亲。
“问这干吗?多管闲事!”母亲说。
在我们踩坏了水元爷爷的秧田后,青儿除了在晒谷场上笑,又多了一件可做的事。只要有太阳,青儿总是“嘿嘿嘿”一路笑着,很按时地在午饭吃饱之后,利用阳光最充足的时间去水元爷爷的秧田里赤身裸体地洗一个泥水澡。
不再有别人拿扁担去赶他,只有母亲无比伤心。“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东西!”母亲悲痛地说。从此,母亲也每天多了一件可做的事,那就是挥一把扎得结结实实的毛竹枝丫,每天将青儿从水元爷爷的秧田里赶出来。让母亲多少感到安慰的是,青儿被赶出水田后,至少当天不会第二次下田了。
青儿的身上从此也多了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这期间,我又给母羊换了一根羊绳。原先的那根用了两个多月,都快磨烂了。
这次我打的是粘粘结。粘粘结该是一种好结吧?但愿它能带给我们好运气。
自从青儿发现洗泥水澡的快乐之后,无意有意间,我的心底又赋予羊绳结更多的含义。我总是盼望着新的羊绳结法能给我们家带来一些好运气。
可粘粘结没有带来好运。
青儿身上被母亲用竹枝丫打的红痕好多处溃烂了,可他仍是一如既往地按时去水元爷爷家的秧田里打滚、洗泥水澡,连下大雨都不例外。
大家都很惊奇,青儿怎么能忍受那冰凉的泥水天天浸泡伤痕呢?他不疼吗?
插秧的日子来了,青儿的身上有十多处伤口已溃烂发脓,晚上睡觉的时候,散发出一阵阵的臭气。
母亲请来了赤脚医生,配了点紫药水,每天等青儿睡着后,悄悄地往他伤口上搽。
母亲提出要拿自己家的一块水田同水元爷爷家那块秧田交换。
水元爷爷没有答应。
水元爷爷把秧田里幸存的稻秧一株一株地收罗了拿去种责任田,秧当然是不够种的,他东家讨西家求,总算找够了他家五分责任田的稻秧。
那块秧田,水元爷爷没有插上水稻。他把水放干了,只剩一条浅浅的水沟以便灌溉。
村里人都认为水元爷爷这一招做得绝。
章贵说:“水田变成了旱地,青儿不能再洗泥水澡了。”
章贵说对了,这天青儿又朝水元爷爷家的秧田奔去。母亲没有拿竹枝丫赶他。
不久青儿就自己折了回来,一路“嘿嘿嘿”地笑着。
母亲也“嘿嘿”地笑。
母亲以为,她每天下午要做的各种事中,可以省掉最倒霉最费力的一件了。
就在那天出门放羊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灵感。
梦中的母羊告诉我,羊绳有九种结法……
我决心试试我的运气,我要每隔五天就给母羊换一根羊绳,结一种不同的绳结。
我依次结了同心结、如意结和马扎结。
可是,它们没有一个给我带来我所期望的好运。
“应该更有耐心。”我这样想着,又重新将这些结法再结了一遍,这次用的是同一根羊绳,时间仍然是每隔五天。
在我给母羊第二遍结上马扎结的那天,是个星期天。
这一天,青儿又闯祸了。
吃过中饭,青儿鬼使神差地又朝向阳地方向走去。大家谁也没有在意。
我照样牵我的羊。
现在,母羊的肚皮越来越沉越来越大了。看着母羊两条后腿中间夹着的羊奶袋一天天往下坠,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干活也更加卖力。割草、拾柴、找猪食,我充分利用时间,什么活都抢着干。
傍晚,我牵着母羊往家走,老远就听见村里有哭闹声。我听出好像有我母亲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
“叫我们怎么活呀!呜呜——死不着的……早就好死了……这么多稻子,都快抽穗了……呜呜——”这是章贵老婆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在晒谷场上哭。
一帮人围在晒谷场上七嘴八舌地相劝。
“别发癫了,气坏了身体不划算……这个疯子,真是拿他没办法,他娘也打得够狠了……”
“他是疯子,听说杀了人也不犯法,何况是一点稻子,算了,算了……”
“……一定要赔!……”
“把他关起来……以后他天天去水田里怎么办……村里所有的田都要遭殃……”
“……呜呜——呜——叫我们怎么活呀……赤身裸体的,叫我怎么好……”
晒谷场上乱糟糟的。知道事情跟青儿有关,我不敢细听,但我还是听明白了,青儿下午旧病再犯,跑到章贵家的水稻田里打滚洗泥水澡去了。现在正是水稻大肚子抽穗的季节,哪经得起青儿折腾。
回到家,家里也是一帮人。
母亲手捏一根木棍,坐在凳子上啜泣。
“死不着的……死不着的……”母亲不停地低声重复着。
“你也打得太狠了。看青儿跑的时候脚都一瘸一拐的……”
“要不要去找找?……”
“这个害人精,死了我才安生!……”母亲说。
天黑下来,晒谷场上,章贵老婆嚎了一阵,渐渐安静了。家里,看热闹的人也慢慢散了。青儿一直没敢回家。
这一夜我吃了一碗冷饭,缩在母亲身边睡下。
母亲什么也没有吃,她坐在床上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母亲说:“小三,去山上放羊,别割草了,留点神,这个死不着的东西!”我点了点头,把羊牵出去,到了前山。
我找了一块野草茂盛的地方,将母羊拴在一株小树上,防它乱走。我在山坡上、深沟里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块可以藏身的石头。几十年前留下的靛青洞、各种番薯种洞都寻遍了,却不见青儿的踪影。
中午回家后,知道母亲去附近的东山、西坑、横山、杨梅岗、珠眼岗都找过了。
母亲也没有找到青儿。
母亲放下了手中所有的活,在山里乱转了两天,碰到每一个人都要问一遍:“见到青儿了吗?见到的话,告诉一声。”
“不会逃到山外面去了吧?”章贵说。
“青儿逃不远的,他有腿伤。”水元爷爷说。
所有的上山干活的人都向母亲表示:一定会为青儿留点神。
我每天放羊出去,到处找青儿,西岭的金鸡岩、东山乌蛇坑、里阴坑、小外坑、虎天山、黄氏岭、泽水坑、毛儿坑、鳖坑、十二大坑、年坑、馒头山、象鼻山……整整九天,我一无所获。
青儿不见了。
晒谷场上,青儿“嘿嘿嘿”的笑声再也听不见了!
母亲像发了狂,一天比一天找得远,一天比一天回家迟。
水元爷爷也帮忙找了三天,什么结果也没有。
村里所有的人都劝母亲:别白费力气找了,一个发了疯的人,找回来做什么?走丢了是巴不得的!
可是,越说母亲越伤心。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母亲的脸比月亮还要白。她披头散发地走进门,从碗柜里拿了一只大碗就往水缸里舀水喝。
喝完了水,母亲喘着粗气,重重地躺到床上。
“妈,饭在锅里,我老早烧好了。你吃。”我说。
“嗯。”母亲应了一声,仍不起来,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青儿不会在了,是我害了青儿,是我害死了青儿!”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就着锅里昨夜剩下的冷饭,随意扒了几口,又舀些糠,伴上水和一些草食,潦潦草草地喂了猪,然后牵羊出门。我想去石水牛、十八弯、龙潭背再找找青儿。
结果一样是毫无所获。
中午,我失望地回到家,发现母亲还没有起床。
“妈——妈——?”我叫了两声。
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有回答。
我立刻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会不会是像父亲一样……
我仔仔细细地盯着母亲看了一阵,发现她的胸脯轻微地一起一伏,她仍在呼吸!我又伸出手往母亲脸上一摸,碰到的仿佛是一只刚出锅的烫手的番薯。
我走出门去叫水元爷爷。我想问问他,母亲不肯起床吃饭该怎么办?
“快去叫赤脚医生!”水元爷爷说。
母亲是病了。我很奇怪,在我的脑袋里,从来就没有母亲生病的记忆。
水元爷爷自然而然成了尽心照看母亲的人。
我依旧牵我的母羊。
这天下午,我牵着母羊上了后山。坟地周围的草一片嫩绿。我才想起这些天为了找青儿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这离家最近的后山了,看看一座座大馒头似的坟墓,再看看高处那两面被比作龙角的石壁,不禁心中一动。
我将母羊拴在父亲坟前的一株小枫树上,穿过坟地,奋力朝那两面陡峭的石壁爬去。由松树、苦竹、荆棘和古藤密密织成的少有人走的林子如同一个大迷宫,偶尔我还见到一丛猕猴桃,毛茸茸的青果子缀满了枝头,长脚蜂在上面结了大大的一个窝。
石壁下没有我想象中的青儿。
可是,在相距百步的两面石壁中间,一株青栎树下,我一脚踩到了青儿。
青儿张着嘴,瞪着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睛,鼻子已经下陷,但仍是一副快乐的样子。他露着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好像还在“嘿嘿嘿”地笑,只是没有了声音。他的身子连同衣服,早已碎成百片,青儿似乎又让我看见了章贵家那头死去的母羊。
青儿!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想带青儿回家。母亲见了青儿,说不定也会“嘿嘿嘿”地发笑。我仿佛听见了母亲恐怖的笑声。就在这一刻,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对母亲的厌恶。
青儿不能再回家了!绝对不能!
我在青栎树下,开始收拾硬硬软软的各种碎片。
只是小小的一堆。豺狗已经把可以啃走的都啃吃了去。在青儿的碎片里,我找到了一枚方铁钉,就是那枚我曾经用来拴羊绳的方铁钉!青儿是什么时候拿到这枚赐福赐寿的方铁钉的?只有天知道!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使劲地用铁钉刨泥挖坑。土不很硬,可到处是树根。我用铁钉扎,用手指掏,有时甚至用上了牙齿来咬。
整整一个下午,我只掏了一个浅浅的坑。
第二天,母亲仍然是高烧不退。
水元爷爷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
我悄悄地在腰间用羊绳绑了一把种菜用的小锄头,将母羊牵出门。
“不用再去找了,小三。在家好好歇歇吧。”水元爷爷慈爱地说,“这些天看把你累瘦了!”
“我没找他。我牵羊。”我说。
“在山上当心着点,别在草丛里乱爬,仔细有蛇!”水元爷爷说。
黄昏时分,青栎树下,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压着数十块从崖壁下搬来的尽可能大的石头。这泥土和石头的下面,我用打着如意结的羊绳把青儿和他的笑声永远地捆住了,连同那枚赐福赐寿的方铁钉,一起埋在树根里。
从此,也许只有树根和豺狗才能听到青儿“嘿嘿嘿”的笑声了!
阿健是在母亲病后的第四天回到家的。
由于青儿带走了如意结,所以我老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给母羊每隔五天结上马扎结和同心结呢?
梦中的母羊说,羊绳有九种结法……
我已试过了七种:无名结、双钩结、花箍结、粘粘结、同心结、如意结和马扎结,本以为它们会给我带来好运,但这些天来,我的信心一天天地被动摇。
当阿健把被褥、木箱、草席、吃剩的霉干菜等一起挑进家门时,我正在给母羊第四次结上同心结。
可能是阿健带回来的那些真正发了霉的霉干菜起的作用,母亲从昏睡中醒来,睁大了眼睛:“青儿?”
“妈,我是阿健!”阿健说。
“哦,阿健……”母亲有些失望,“……考完了?……”
“完了。”阿健说。
“完了就好了。”母亲欣慰地说。
阿健回来后,一切都变了。母亲的病很快好了起来,家里重新变得井井有条。
水元爷爷常常在我们家吃饭,简直跟我们成了一家人。
没有人再提起青儿,包括阿健,他一次也没问青儿的事,这令我奇怪,他怕母亲伤心吗?他满心只想着他的分数、志愿、体检,同时还没日没夜、信心十足地做着当教师的梦,母亲幸福而又忧郁地分享着他的欢乐,而我对这一切没有丝毫兴趣。
为什么大家这么快就忘记了青儿?
但不管怎样,有阿健在家,我总算可以专心地牵我的羊了。
母羊的胃口很好,每天它的肚子都撑得饱饱的,让人浮想联翩。
它到底会给我生几只小羊呢?
每当夜幕降临、星星在后山顶闪烁的时候,我就想到青儿。他在干什么呢?他会在青栎树下“嘿嘿嘿”地笑吗?猫头鹰会不会聆听他的笑声?
这个时候,我总会有一种冲动,我想告诉阿健有关羊绳、方铁钉以及青儿的种种故事,可是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该怎样开头。
我说:“羊绳有九种结法……”
“我看一百种也不止。”阿健说。
“真的,”我想继续这个故事,“羊绳有九种结法……我做了一个梦……”
“梦是假的!”阿健说。
“有一只母羊,死了,变成很多方铁钉……”我说。
“你在胡说什么?”阿健说,“小孩子不要迷信!”
“青儿——”我说。
“最好别提青儿!”阿健说。
“……”我想要讲的故事就这样结了尾。
阿健领到考试成绩单的那个下午,下了一场雷阵雨。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从后山埋着青儿的地方一直架到了前山的大樟树上。几只燕子唧唧地叫着,在彩虹里穿梭。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阿健的分数比中专录取分数线整整高出了二十三分。这是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好成绩。大家纷纷来道贺。
“这下我们村就有吃公粮的人了!阿健,你可真行啊!”
“阿健,了不起啊!你娘她是苦尽甜来喽!”
“有出息!有出息!”章贵说,“到时候我要到山外头买本本子和钢笔来送你。”
“分数还要复查,还要体检,还不知道能不能被录取呢。”阿健不好意思地说。
“能的,一定能!不取你取谁,老天爷是长眼睛的呀!”章贵说。
“阿健要是考出去了,我们可得好好摆摆体面。”水元爷爷说。
“你们?怎么摆体面?哈哈,什么时候吃你和阿健他娘的喜酒呀?哈哈,哈哈哈……”
“要不要摆几桌呀?哈哈……”
这一夜,大哥在门前的晒谷场上无忧无虑地看星星。
雨后的夜空特别明净,星星快乐地眨着眼,晚风轻轻地吹。北斗的柄悄悄地指着后山,后山上有我的父亲,还有青儿。
“他要把我们当儿子!”我对阿健说。
阿健明知故问:“谁啊?”
“水元爷爷。”我说。
“没什么。”阿健说。
“可——我们有爸爸!”我说。
“爸爸死了。”阿健说。
“死了也还是爸爸,你难道不觉得他泥腥?棺材,死人……”
“大人的事,我们管不着。——反正我肯定不会跟他们住在一起。”
“二哥青儿他不会答应的……”
“不要提青儿!他给家里惹的麻烦够多了,妈妈为了他,病成那样!他逃走了,不见了,最好再也别回来了!”
“会的!今天,青儿还在为你高兴呢!他在天上铺成彩虹……”
“小三,你又胡说了。当心变成第二个青儿!”
“我没胡说。你没见到那彩虹吗?长长的,从后山一直架到前山的大樟树下,这是青儿铺的!”
“我去睡了,省得你发毛病。”阿健说着就扭头大步进了家门,把我一个人剩在晒谷场上。
我决定明天就给母羊换一根羊绳,打一个特殊的“倒彩结”——梦中的母羊只告诉过我怎样打彩结,我准备前后颠倒,左右相反着来打。
在我打“倒彩结”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新发现。
我看见母羊肚皮的左侧突然有一块地方鼓了出来,持续了几秒钟,很快就消失了。这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
它是什么?是我的小羊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伸出手去摸母羊的肚皮。啊!我感觉到了,我捏住它了!是它,一定是它,我的小羊!它的脑袋,还有它的腿!
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小羊,尽管它还没有出世,但是我看见了!它在母羊的肚子里时不时地骨碌碌乱转。天哪,我的小羊!
这一发现确实令人激动,但我得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是不是应该让母羊吃得更多、更好一些呢?我很迷茫。
我一天不漏地把母羊牵出门,到处寻找它爱吃的苦菜叶、金刚藤、满灵星、野花生、野绿豆、山扁豆、铁线藤……我小心地把它们的叶子捋下来,大把大把地喂给母羊。
母羊跟我一天比一天亲近,只要我站在它身边,它就会翘起胡子伸出嘴,到我手上来找东西吃,啃得我手上和心里都痒痒的,忍不住咯咯地笑。早听人说,母羊吃了野莴苣,可以把野莴苣叶子里的白乳汁直接变成自己的奶,有了小羊就不用怕没奶吃了。我又到处寻找野莴苣,只要发现野莴苣,不管它长在哪里,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将它采来喂给母羊。我每天还要拔一大捆没有抽芯的百节草、竹叶草、狗尾巴草回家,将它们晒干,藏在楼上,省得那些不识相的母鸡来糟蹋。
“小三牵羊真劳心。”母亲常常在水元爷爷和阿健面前夸奖我。
“再过些天就要上学喽。这个孩子!……”水元爷爷笑眯眯地咧着嘴,他的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剃掉了,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快乐,当然包括阿健。
谁都没有注意到我有多久没跟他们主动讲话了。我专心地喂着借来的母羊,每天忙忙碌碌地为小羊准备干草。
“等你收到通知书,我们家要排场一下,谢谢帮过我们的人。”这天晚上,母亲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对阿健说。
“嗯。”阿健点了点头。
“你有把握吗?”母亲有点不放心。
“应该没问题。”阿健说。
“到时候把村干部们都叫上,也把我们那点事办一办,你看……”母亲的话说得很小心。
阿健没表示意见。
我想,应该跟他们说说青儿的事了。
“不,青儿……”我说,“啊唷——!”
阿健往我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小三,别插嘴!”
“不请?”母亲笑了,“你是不是怕我们把钱花光了,你上不了学呀?阿健,你别惹他,小三他精着呢。”
“我不要上学。”我说。
“我们叫‘义乌佬’把家里那头猪杀了,猪头、肚里和猪脚留着请酒,到时候,阿健你出去买点菜,钱上尽量节省点。也不知道你考上还要不要交学费,横竖多少得准备着点。唉,过几天,小三要上学喽……”母亲说。
“我要牵羊,不要上学!”我说。
这是天昏地暗的一天!
我牵着母羊来到前山,迷迷糊糊中往后山望去,突然看到一只巨大的猫头鹰,从后山的青栎树上起飞,一直朝前山飞来。后山上竟然住着这么大的猫头鹰?我很奇怪。正在疑惑,又看到猫头鹰的背上骑着一个人。
呀!那不是青儿吗!
“青儿——!青儿——!”我放开嗓门叫着,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嘿嘿,羊!嘿嘿嘿!羊!”青儿朝着母羊笑。
“二哥——!二哥——!”我又叫。仍旧发不出声音。
猫头鹰很快飞到前山的大樟树上,青儿突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说:“泥腥!棺材,死人!泥腥!……我要羊!羊!”
我正想说“不行”,却看见青儿从猫头鹰背上一下子纵身下来,落到大樟树下,正好抓住吃草的母羊,眨眼之间,青儿拽着母羊钻到地下不见了!
“青儿,羊——!”我急得大喊。
“小三,小三,你在喊什么?”阿健使劲地摇我的脑袋。
“青儿,青儿把羊拽走了——!”我着急地说。
“你在做梦。”阿健说。
我醒了,发现真是一场梦。幸亏是梦!青儿并没有带走我的羊。
阿健说过,梦是假的。那么,羊绳的九种结法呢?
梦中的母羊说过,羊绳有九种结法……
难道也是假的吗?
七月半到了。
七月半是所有像父亲一样埋在地下的人的节日,所以也应该是青儿的节日。
母亲托人从山外头买了一斤肉、两斤豆腐回来,又用锡箔做了一些元宝,预备着祭奠父亲。
当母亲将肉、豆腐包和南瓜饼盛作三碗在几案上一字摆开,点亮烛台时,阿健认认真真地点上三炷香,朝几案拜去。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在叫:“阿健,阿健——!入学通知书!”
阿健撂下香,立即飞奔出去。
九月一日,是小学开学的日子。
一大早,母亲给我煮了两只鸡蛋,用洋红染了,要我带着和其他人一样上学去。母亲说:“发下新书,你拿红鸡蛋往新书上滚一滚,再吃。”
我把鸡蛋吃了,但没有去学校,更没有拿鸡蛋往什么新书上滚一滚。我悄悄地来到后山青儿的坟前,在石头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青儿的坟上已经长出了肥嫩嫩的青草。
下午,当我把母羊牵出羊圈时,母亲追了出来:“怎么不上学去?”
我说:“我不想读书。”
“老师上午骂你了?”母亲问。
“我没有去学校。”我老老实实地说。
“你?……等着!”母亲像吃饭噎着了,说不出话,亲自去了学校。
“没出息!”阿健鄙夷地说。
等母亲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根长长的竹枝丫,朝我满头满脸地挥过来。
我一动也不动,只感到脸上和身上一阵又一阵热辣辣的疼。
“好,好的,你就天天牵羊吧!我还要再去买两头来给你牵。你喜欢牵就让你牵个够!”母亲一边打一边说。
阿健扯着我,把我拽到了学校。
母亲一直捏着竹枝丫在后面跟着,时不时往我小腿上挥两把。
阿健将我推进教室,我死死地抓住教室的门往外挤。
母亲一手往外拉门,一手拼命将我往教室里推,阿健则用力扳开我紧紧抓住门框的手,老师抱着我的腰往里拉,趁我脱手之际,母亲把门阖上了,老师顺势将插销插好。
我拉开插销,奔了出去,没跑出十步,便被候在一旁的阿健一把捉住,他又是推又是拽地将我扭回教室,于是,又重演了刚才的一幕。
我没有力气再闹,一屁股坐在门边。
我在地上,保持着一个姿势,整整坐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第三天,阿健仍旧把我拖到学校,我也仍旧坐在教室门边的地上,整整两天。
“强摁牛头不喝水,随了他吧,这孩子没阿健那样好学啊!”老师对母亲说。
于是,在第四天,阿健和母亲终于没有再把我往学校拖了。
就在这天傍晚,晒谷场上又响起一片久违的鸡叫声。
“豺狗来吃鸡啦!豺狗又来吃鸡啦!”章贵老婆手里抓着一根长竹竿,一边赶一边大声地喊着。大家纷纷跑出家门,一起追赶豺狗,但是已经迟了,豺狗还是叼走了隔着晒谷场对门的树森家的一只鸡。
这让我很快活,豺狗又来吃鸡了!我想,不知道豺狗吃到第几只鸡时,大家才会想起青儿呢?
两个星期后,阿健该报到去了。
就在阿健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为阿健的考取,兼带为母亲和水元爷爷的婚礼而备办的简单酒席,就在跳动的烛光中开始了。水元爷爷和阿健在席上陪客人,母亲则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忙着炒菜送菜。
在亲友、村干部、邻居们中间,阿健把得意涂满了整张脸,母亲也展示了她最美丽的一面。她今早叫人剪了一个头,发丝梳得一根不乱,笑吟吟的,穿一件紫红缎子的低领半袖衫,在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中,在水元爷爷的招呼声中,简直成了一朵娇艳的紫玉兰。
我一直在灶下烧火。就是不烧火,我也愿意在灶下坐着。
天很热,火苗急促地舔着锅底,好像随时会蹿出来咬我的脸,我热得浑身是汗。
席间一阵哄笑之后,母亲快步走了过来,亲切地说:“小三,别老坐在那里,出来洗个脸,凉快凉快。”
我走出灶间,洗了个脸。
母亲又说:“你快过去一下,到阿健的座上吃点糕。”
我于是来到桌前。
“过来叫声爸爸,小三!”章贵指着水元爷爷对我说,“刚才阿健都已经叫了!”
“对对对,叫一声给我们听听。”其他人都在起哄。
我朝阿健看了一眼,他脸红红的,那是二哥青儿才有的颜色。
“你叫!”阿健对我说。
我扭头跑出了家门。
“还不好意思呢……”身后又是一阵大笑。
我没有跑远,只跑到晒谷场上青儿常常站着“嘿嘿嘿”笑的地方,停了下来。一阵风轻轻吹过,凉爽极了。阿健追出来,亲热地搂住我的肩,我立刻感到肩上热乎乎、黏滋滋的。
我把阿健的手从肩上掰下来,认真地对他说:“大哥,青儿死了。”
“谁说的?你快别胡说了!”阿健说。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说。
“他不回来才好呢!”阿健说,“回家去吧,去吃点糕。”
“他就死在后山上……”我说。
“你是不是也疯了?”阿健说,“再不回去,我自己走了。爸还等着你呢。”
“他不是我爸爸。”我说。
“真是个傻瓜。”阿健突然笑了,声音怪怪的。他俯下身,贴着我的耳朵,痒嗖嗖、声轻轻地说:“他就是你真正的爸爸,你知道吗?你有多像他!”
“你胡说……”我猛地抖了一阵,电闪一般。
大哥转过身,回家去了。
我脱下浸满汗水的上衣,赤膊站着,竟然也禁不住“嘿嘿嘿”地放声笑了起来。
这一夜,我没有睡。
窗外,猫头鹰又在扑棱棱地飞。我不再害怕。
我真是水元爷爷的儿子吗?
不会的,母亲不可以是任意出借的母羊。坟墓里的父亲不会答应的,青儿也不会。
如果真是那样,该有多么滑稽可笑啊!难道青儿是为了这个才“嘿嘿嘿”地笑个不停的吗?
我又想起了梦中的母羊。
母羊说,羊绳有九种结法……
是的,羊绳有九种结法,我相信。可惜的是,我把第八种结法结错了。如果当初完全按照梦中的母羊所说的那样去打结,现在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大哥还会不愿意听我说青儿的事吗?母亲还会和水元爷爷结婚吗?水元爷爷会是我“真正的爸爸”吗?……也许,我的母亲、水元爷爷、大哥、还有我那借来生小羊的母羊,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我想,至少大家不会这么快就忘了二哥青儿,也不会对青儿的死这样怕听怕问,自欺欺人。
而这一切好像都系在了我的羊绳上了。难道全是因为我把羊绳给结错了吗?我真傻透了,我努力地想改变这一切,可事实却总是与愿望相违背。
阿健他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母亲和水元爷爷也是。
而明天一大早,阿健就要走了。
母亲和水元爷爷将一起送他去金华,说是趁这个机会到城里逛一遭,说是当夜就回家。
是母羊的叫声催我起的床。
那不是饥饿讨食的叫声,也不是焦躁幸福的发情时的叫声,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让人说不清是痛苦,是快乐,是恳求,还是召唤。
“听这叫声,你家的羊可能要生了。”章贵老婆好意跑来对我说。
“没有,它肯定是饿了。昨天请客,关在家里吃不饱。”我说。
“哦……”章贵老婆走了。
我在腰间围上所有剩下来的羊绳,别着小锄头,将母羊赶往后山。
一路上,母羊“咩咩咩”不停地叫。
和青儿一起去填羊,已经整整有五个月,应该是时候了,我知道,我的小羊就要出来了。
我牵着母羊,穿过坟堆,穿过密密的树林,母羊的两条后腿之间,开始滴滴答答地淌下清亮、透明的液体,不久又开始变成红色,那是血。
母羊不肯再往前走,想躺下。
我用力地赶着,推着。不知不觉,已满身是汗,满手是血。
我的小羊!你们会是什么样子?
我的小羊,你将为谁而生?
离那棵青栎树还有两根羊绳的距离,母羊再也不肯往前走,它不停地叫着,叫着。我怎么推都无济于事。
“快走——!快走——!”我推着,赶着,甚至跪下来,顶着它往前。
母羊歪下后腿,躺在地上。
“二哥……青儿……”我哭了起来,泪水和着汗水,刷刷刷往下淌。
我一手扯着羊背上的毛,用力往上提,不让它躺下;一边弯下腰,钻到母羊的前腿下。我把它的两条前腿搭到肩上,站了起来,背着它,迫使它用两条后腿站着跟我走。
青栎树下,青儿的坟前,母羊顺利地生下了三只小羊。它温柔地将它们身上的血污一口口地舔舐干净。小羊的毛不一会儿就变得蓬蓬松松。
小羊二公一母,都是那么小,那么软,那么嫩,那么白!你挤我,我挤你,不时娇声娇气地“咩咩咩”叫几声,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乱转。
母羊轻轻地舔舐着它们,并没有把我刚才对它的虐待放在心上。
很快,一只小公羊找到了妈妈的奶,它伸长了脖子,甜滋滋地吸吮起来。
我把其他两只也抱到母羊身边,让它们轮流着,美美地吃个够。
阳光透过树缝,轻轻地洒在青儿的坟上。
有两只长着美丽的长尾巴的蛇鹊,轻轻地从枝头飞过。
我解下腰间的羊绳,一根根套在小羊脖子上。
这叫再生结,羊绳的第九种结法。
小羊只是轻轻地挣扎了一阵。
我放声痛哭起来:“二哥,你要的羊,我给你送来了!二哥,母羊要牵回苦瓜水家,你知道的,不能给你。我给你小羊,好吗?二哥,我给你小羊!呜……呜……本来,我想给大哥攒学费的,可大哥他……不用了!……呜……呜……二哥……呜呜……呜呜……二哥……”
母亲和水元爷爷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我正伏在桌子上流泪。
“我说羊要生了,他还说它是肚子饿!生在那么高的山上,也没喊我们帮忙,让豺狗叼走了,还能不心疼?……辛辛苦苦从豺狗嘴里抢下来,又埋掉,不带回家,小羊是很有营养的……”章贵老婆说。
母亲听了半天,还是糊里糊涂:“什么?羊被叼走了?……”
水元爷爷轻轻地走到我面前,慈爱地说:
“三儿,别哭了。叼走就叼走了,人没被叼走就行。不要牵羊了,明天,上学去吧!”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本文获2004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