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君
在我要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暑假,妈妈要去援藏,而在考察三北防护林的爸爸,还有一年才能完成任务呢,我只好从省城来到小镇上奶奶家暂住。
大伯去车站接我到奶奶家时,已经是半夜了。
我刚睡着,就被一个可怕的声音惊醒,紧接着,大地轰隆隆、轰隆隆地震动起来,简直是惊天动地。炕也随着剧烈的震动船一样地摇晃起来,我最初的理解是地震了,“啊”地尖叫一声,惊坐起来。
奶奶听到我的叫喊声,打开灯,过来拍着我说:“是火车,过火车了。别怕。”
我有点不太相信:“奶奶,不会吧?火车不会这样吓人的!”
“夜里过火车就是这样。”奶奶说,“没关系的,长了就好了。这是我们住铁路边上的人家常常听到的,这声音催眠,听惯了,还离不开呢。刚去你们家时,夜里听不到这声音,就睡不着,天天找安眠药片!”
奶奶故作轻松地和我说笑话,并为自己的精彩表演而哈哈大笑,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这天夜里,我被隆隆声震醒了十几次,每次都是吓得一身大汗。
天刚亮,我从炕上爬起来,要到外面去看看。我是坐火车来的,对于火车并不稀奇,奇怪的是这家伙在夜里竟然会这样可怕。
住在西屋的大伯早早起来扫院子了,他看见我,板着脸说:“咱家离铁路近,你不能乱跑!”
我说:“我不会上铁路,只是出去看看。”
大伯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就那么两根铁轨,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铺过来,再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铺过去……”
我没等他说完,就跑出院子。
我看到,马路的南面是一排松树和一片稀疏的灌木林子——我在公园里见过,是洋槐。洋槐林子的那边,是高高的铁路路基,清晨的阳光下,两根铁轨折射过来两点耀眼的光芒。
奶奶走过来了,说:“那就是铁路,火车一过,路基就上下颤动着,大地也跟着颤动起来,我们很像睡在摇篮里。”
我想走近些看看。
往东,接着洋槐林子的尽头,是一排画着铁路标志图案的房子,一直连着火车站。我盯着铁路,顺着马路向西走。
奶奶跟在我后面,唠叨着:“初来乍到,新鲜,是吧?但你可不要乱跑,铁路很危险,小孩子自己不能过去。”
清晨的小镇静静的,路边的一栋栋瓦房,构成了小镇的主要风景。清晨柔和的阳光中,小街上弥漫着好闻的洋槐花的香气。
很快,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汽笛吼叫着,前轮上的很多的制动杆,一齐哐当当、哐当当地飞快地转动着,大地顿时随着沉重的车厢碾过而很有节奏地震颤起来。
小镇的宁静,就这样被喧嚣的火车声打破了。
记得我很小时,奶奶住在我家,她经常对我说,小镇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小镇是我们的老家。我问奶奶,什么是老家啊?奶奶她想了好一会儿,对我说,老家就是一个人总也离不开的地方。这一句当时对我来说很深奥的话,一直让我记忆犹新。
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一切都很陌生。
走到马路拐弯的地方,洋槐林子被一堆高高的小山样的东西隔开了。奶奶告诉我说:“是炉渣山。蒸汽机烧剩下的炉渣子,每天、每天都要从火车头上清理出来,天长日久就堆积成山了。”
我“哦”了一声,火车头、蒸汽机,妈妈都给我讲过的。
奶奶拉着我,顺着炉渣山边上的小路走上铁路的路基。
近距离地观看铁路,和在火车上看没有什么两样,两根长长的铁轨,用螺丝固定在木头枕桩上,枕桩下是一些细碎的小石块。往南看,沿着铁路也是一片长长的洋槐林子。
铁轨亮亮的,很光滑,像用什么刚刚磨过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去,摇摇晃晃走起来。奶奶一把把我拉下来,严厉地说:“你要听话!小孩子不允许上铁路上玩,记住!”
奶奶的态度突然变得很生硬,似乎有点不通情达理,但我还是对着她咧嘴一笑。妈妈在我来时警告过我,到了小镇,你一切都要听奶奶的!做什么事,要奶奶同意才行!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惹恼了奶奶。
往回走时,我听到了炉渣山另一侧的说话声,好像还有小孩。我绕过去看,有一群人正埋着头,认真地用小耙子扒着炉渣,从里面捡出一些黑黑的、手指甲大小、蜂窝状的东西,放进筐里。
我问靠近我的小男孩:“你在捡什么啊?”
他抬起头,吓了我一跳,他的鼻孔竟然是两个黑黑的圆洞。他用手胡乱地揩一把脸上的汗,立即变成了京剧里的三花脸。他看看我,冷冷地说:“捡煤核儿!”
我问:“什么是煤核儿?”
他说:“煤核儿就是煤核儿!”
我继续问:“核字怎么写?”
他说:“你真啰唆,你说怎么写?就是糊巴的糊!”
另一个矮一点的小男孩争论说:“不对,是姓胡的胡!”
稍远处,一个更矮一些的白脸小男孩抬着头,插话说:“你们都说错了,那个字是木字旁,加上孩字的右半边,读成儿化音,是多音字。”
三花脸小男孩嘲笑说:“行啊,大学习委员!给我们盖了帽了!”
白脸小男孩说话简洁、准确,语气也比另外两个小孩柔和,他的脚下还有一盏很特别的灯。木板底座,灯罩是三面糊了彩色的纸,一面是玻璃,上面有一个可以提着的把手。最有意思的是,那三面糊的彩纸是一些孙悟空、哪吒、二郎神、托塔李天王等人物图案,比过年时爸爸给我做的小蜡灯还精致呢。如果是黑天,这些图案一定是很漂亮的!
终于发现好玩的东西了,我走过去,蹲下来端详。
他说:“是油灯,夜里照着捡煤核儿的。”
这很有意思,以前我只听说过油灯。灯罩里面的小油灯是墨水瓶做的,我指着问:“这灯点起来亮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哧啦”一划,拉开玻璃窗口,把小油灯点燃了。
我拎着油灯,一晃一晃的,那些神话人物似乎也跟着动起来了:“哇,这灯太漂亮了!很有正月十五彩灯的味道!”
他看我高兴的样子,说:“我的不好,大罗的比我的还好呢!”
最先和我说话的三花脸小男孩听了,扫我一眼,嘴角一咧,我知道他就是大罗了。
这时,奶奶在炉渣山的那边叫我:“二冬,快回来,要回家吃早饭了!”
几个小男孩听了,看着我,都嘻嘻地笑。
他们一定联想起冬瓜了,我的很多同学都是这样。我的名字叫陈二冬,其实,和冬瓜并没有什么联系。陈是爸爸的姓,妈妈叫二萍,陈二两个字就硬塞给我了,冬字是因为我是十一月中旬——刚入冬时生的。
我也宽容地笑了,向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回家了。
吃过早饭,我在门口踢足球,看见大罗他们三个回家了,每个人的筐里都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煤核儿。我问:“你们捡完了?”
白脸小男孩说:“九点钟还要卸炉渣,还得捡一筐。”大罗和另一个小男孩,都露出白牙冲我笑笑。他们家住在奶奶家的东面,间隔着几家。
一个人踢足球很没有意思,踢踢歇歇,歇歇踢踢的。过一会儿,我看见大罗他们三个提着筐,陆续走出家门来,他们又要去捡煤核儿了。我想跟他们一起去,就放轻脚步回屋里侦察情况。大伯上班走了,和伯母一起走的;奶奶正靠在炕头,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呢。
我悄悄地带好门,和他们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路上,我知道三个新朋友的名字了。大罗叫赵大罗,白脸小男孩叫吴长有,另一个小男孩叫李德子。暑假期间,每人每天都要捡两筐煤核儿,一筐烧饭用,一筐为冬季储备,这是家长们规定的任务。
我告诉他们:“你们就叫我二冬吧。”并特别强调说:“记住,是冬天的冬。”
他们听了又笑了。大罗说:“解释什么,我们又没说你是冬瓜的冬。”
到炉渣山,我第一次见到了抢炉渣的阵势,很惊险。
两个清渣工——吴长有称他们为矮胖子和大胡子,把装满炉渣的手推车推出路基,捡煤核儿的人就马上围上去,迎在手推车前面,紧紧簇拥着一起后退。
到了炉渣山边上,矮胖子和大胡子喊着:“一、二、三!”用力一推,手推车直直地竖起来了,里面的炉渣“哗”的一声,倾倒到坡下。而这时退却到坡下的人,就用小耙子向大堆上快速地扒,只要扒成堆的,就是自己的了。然后,把里面的大的煤核儿捡到筐里,再去接着抢下一车。
我站在炉渣山的一边看他们,觉得他们的动作很危险,就一再提醒着:“注意!危险!”
都忙乎得差不多了,大罗才抽空抬起头,对我说:“你刚才喊什么啊?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
吴长有也说:“这还算危险?你没看过四点钟抢炉渣吧?要一拥而上,那才叫惊心动魄呢!想想都后怕!矮胖子一肚子坏招,胆小的根本冲不上去!”
“四点?那么早啊?”我的兴致来了,就刨根问底,“天天都这样吗?”
吴长有说:“四点钟是矮胖子、大胡子清理炉渣的时间,而每次只能清理三四车出来,大家都要掐着点来捡大块煤核儿。”
哇,四点钟比这还惊险?到那时,他们的彩灯也会全亮起来了。我打定主意要来看看,但要怎么样才能过奶奶的关呢?
是啊,这的确是一个难题。
还没想好呢,就觉得被人在后面猛地拉扯了一下,回头看,是奶奶。她一脸的怒气,说:“走!”把我押解回家。
进屋,我解释说:“奶奶,我只不过是去转转。”
奶奶的火气很大:“转转,有什么好转的?我没告诉你不能乱跑吗?咱们家不需要煤核儿,你爸爸买的煤,三年也烧不完,你大伯家烧他们木器厂的锯末子,炉子都是特殊改造过的。你上那儿去转什么啊?”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奶奶生这么大的气,还没犯大错误呢!我很快就想明白了,奶奶是虚张声势,防止我以后继续放任下去。
我试图说服奶奶。“奶奶,他们三个都是咱家的邻居,和我年龄差不多,是吧?他们捡煤核儿是生活所迫,并不是做错事,对不对……”我看着奶奶的脸色,一件事、一件事地分开来说,我希望能在什么地方通融一下,很快想起来一个理由了,“妈妈要求我回到老家后,写一篇作文邮给她,是记叙文,还没写呢……”
奶奶说:“那还不赶快写?”
我说:“记叙文首先要真实,熟悉生活是第一步……”
奶奶好像开始明白了:“你看他们捡煤核儿,是熟悉生活,对吗?”
我点点头。
奶奶想了一会儿:“如果是那样,你就去吧。但是,只要写完了作文,就不要再去炉渣山转了。”接着,奶奶又唠叨起重复了很多遍的话:“记住,绝对不许上铁路,如果你私自上铁路,我就告诉你妈妈!你妈妈交代过了,拍电报、打电话、写信都可以……”
我说:“奶奶,我还没说完呢,他们早上四点钟就去捡煤核儿,我要去看看。”
“也是为写作文?”
我再次点点头,并变本加厉地提要求:“奶奶,还要让大伯给我做一个灯,和他们一样的灯。”
奶奶说:“好,我都答应你!但你必须遵守我们的协议!”
听奶奶这样说,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下班时间,我迎在门口,最先和大伯说了奶奶同意做灯的事。
“是捡煤核儿用的孔明灯吗?这是二冬头一次求我做事,好吧。”大伯把饭盒交给我,拐进仓房,“我去找点小木板。”
我跟在后面追问:“为什么叫孔明灯?”
大伯说:“可能是孔明发明的吧?”
我说:“他们的灯有一面是玻璃的,孔明那时候有玻璃吗?”
大伯回答不上来了,应付我说:“只要有人这么叫,那就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要不,怎么没叫陈二冬灯啊?”
窗外的琴弦拨动了,
我的心呵!
怎只深深的绕在余音里?
是无限的树声,
是无限的月明。
《繁星·二一》
我想起一件事,马上跑出门去,看见大罗他们要弹玻璃球,正石头、剪子、布呢。我把奶奶同意我早上去炉渣山看看和大伯答应给我做灯的事告诉他们。
大罗一副不相信的脸色:“你能起来吗?天还没亮呢!”
我回答说:“能,当然能!”然后又问:“你灯上的彩色人物图案是怎么粘贴上去的?”
李德子抢着说:“小卖店有卖人物粘贴画的,一张十个,两角钱一张,两张就够了。我带你去!”
大伯叮叮当当给我做好了一盏小巧的灯,里面刚好能放一支小蜡烛。
我把预备好的人物粘贴画小心翼翼地粘贴上,我选的都是水浒人物,我崇拜梁山好汉们讲义气。忙了一晚上,粘贴好了,插好蜡烛,我把灯擦了一遍,放在枕头边上。
夜里,我起来好几次,扒着窗帘往外看,虽然动作很轻,奶奶还是醒了,说:“别急,四点钟天都有点蒙蒙亮了。”最后一次,我觉得东边天有点白了,就悄悄爬起来,摸索着穿衣服。奶奶打开电灯,也穿好衣服。
我拎着灯出门口,就看见大罗他们过来了,一人一盏灯,很神气的。我也举着灯加入进去,说:“奶奶,你回去吧!”
奶奶说:“我要陪着你去!”
奶奶要去?那我还能玩吗?我说:“奶奶,你就回去吧,我求你了!”
吴长有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心思,说:“陈奶奶,你是不是不相信陈二冬啊?那你还不相信我们吗?”
大罗拍着胸脯保证说:“陈奶奶,我保证不让他上铁路!行了吧?再说了,以后你能天天跟着他吗?”
奶奶稍一犹豫:“那好,有你们看着,我就不去了。不过,你们要记住说过的话,要保证啊!”
上炉渣山一看,很多捡煤核儿的人,都挤在运渣路口,往路轨上看呢。
聚光灯亮如白昼,矮胖子和大胡子拉着水管子往炉渣沟里哗哗浇水,炉渣沟弥漫着白色的雾气,发出一阵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觉察到了我的疑问,吴长有说:“刚刚从火车头上卸下来的,全都是炭火!”
矮胖子和大胡子回头看有那么多人等着捡煤核儿,动作越发有条不紊,好长时间,才推出第一车来。
大罗他们把手中的灯一起交给我,说:“别靠近,小心刮到你!”
手推车一推出路基,大罗他们以及十几个半大小子飞快地冲上去,一只手紧紧拉住了手推车把手、车厢,一只手拎着筐,随着手推车一起奔跑。而几个老头、老太太则根据手推车行进的方向,预先守堵在可能倒炉渣的坡口。
捡煤核儿的人很多,矮胖子的兴致也上来了,他和大胡子一使眼色,大叫一声:“闪开!”手推车猛地摇晃了几下,大罗他们都被甩开了,然后,手推车快速向一处较远的无人守堵的坡口跑去。
大罗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又冲上去。就在手推车直直地竖起来时,烟尘弥漫中,他们手中的筐也伸过去了,“哗啦”一声,他们的筐被埋进炉渣里。
夜色掩护中,推炉渣的和抢炉渣的,动作都比白天放肆而粗野。
大罗他们接到了炉渣,几步跑到炉渣山下,嘴里大叫着:“二冬,快,快过来!”他们把炉渣倒在一块平坦的地方,又返回去抢。
就这样,几次往返之后,大罗他们才接过灯去,在各自抢来的炉渣中,四平八稳地捡大块煤核儿。
吴长有说:“这个矮胖子太坏了,把老头、老太太们耍了!”
李德子脱下裤子,搭在洋槐树枝上,说:“还弄了我一身湿灰呢!”
我边帮着他们捡煤核儿,边说:“你就不应该穿长裤,像我这样穿短裤多方便啊!”
大罗说:“你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那些湿灰都是热的,有时候还有火呢!”
我知道自己说错了,也就沉默下来,回想起刚才抢炉渣的场面,真有点打仗、冲锋的意味。
直到捡得差不多了,大罗他们又去炉渣山边上,用小耙子一点点扒着旧炉渣捡小块煤核儿,用他们的话说,填填空。这时,我就有点迷糊了。
当我被鸟叫声惊醒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竟然靠着洋槐树丛睡着了。
顺着鸟叫声,我看见炉渣山边上绕过来一个很瘦的小男孩,挎着筐,肩膀上固定着一只红色的玩具小麻雀,还不停地唧唧喳喳叫,就像是真的一样。这可太有意思了!
大罗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捡煤核儿,他也发现了,回头问我:“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什么眼神啊?”我的话音未落,麻雀突然飞起来了,在天空盘旋了几圈,落在了不远处的洋槐树枝上。我这次可真的惊讶了:“喂,喂,他是谁啊?”
大罗没有回答我的问话,直接冲那个小男孩喊:“你是谁啊?”
小男孩回头看看:“你是问我吗?”
大罗说:“就是。”
小男孩回答说:“我叫袁小胖。”
那么瘦,还叫小胖?我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问:“你是第一次来吗?”
袁小胖点点头,独自去炉渣山边上用小耙子一点点地扒。
我凑过去:“你的红麻雀是怎么回事?”
“染的,红钢笔水染的。”
“是你训练出来的吗?听你的吗?”
袁小胖轻轻地打了一声口哨,红麻雀叫一声,飞到袁小胖的肩膀上。
大罗他们三个不捡煤核儿了,跑过来,围着袁小胖问:“你是怎么训练的?”
“你平时喂它什么?”
“它不会飞走吗?”
袁小胖慢声慢语地回答着。
很像是交换,大罗告诉袁小胖说:“你应该九点钟来。现在只能捡旧炉渣,都是小煤核儿,一般老头、老太太才干呢!”大罗随后解释了为什么,又问袁小胖住在哪儿。
袁小胖说:“胡家大院。”
果然,九点钟袁小胖准时来了炉渣山,但他不敢上前抢炉渣,只是在边上观看,他也没有带红麻雀来。
捡完煤核儿,我们几个人商量着去胡家大院,看看袁小胖的红麻雀。
胡家大院是大家随便叫起来的,其实不是什么大院,只是三间正房,一间下屋,都是土坯结构。正房是胡家儿子和老头、老太太住,袁小胖家住下屋。
袁小胖妈妈有病,围着被子斜卧在炕上。看我们去了,招呼着袁小胖让坐。
屋里太狭窄,地上摆满了东西,站的地方都没有,我们退出来了。
出来时,我特别留心袁小胖捡的煤核儿,在门外堆着,只可怜巴巴的一小堆。
后来,我又去过大罗家、吴长有家、李德子家,我所关注的,都是他们捡的煤核儿。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就是那时候和煤核儿结缘了。许多年来,在我对故乡的回忆中,出现最多的,就是这些琐碎而亲切的煤核儿。
大伯家的长河哥回来了。长河哥在外地上中专,是去年考出去的。奶奶拉着长河哥的手,高兴得笑成了一脸核桃纹。
中午吃饺子,都是一样的馅,奶奶却不停地给长河哥夹,还一个劲地问我写完作文没有。我知道奶奶的意思,故意拖延着不做正面回答,说:“啊,作文啊?写着呢……”
正为难时,外面有人敲门,是穿绿制服的叔叔,说话很急:“西藏来长途电话了,快去后街邮政所接!”
奶奶说:“是刘所长,快,快!”忙不迭地跳下炕,穿鞋。
我跟着刘所长先跑过去,电话是妈妈打来的,我刚说:“妈妈……”随后赶来的奶奶不由分说接过去电话,开始向妈妈汇报我最近的表现,说:“二冬不爱学习,贪玩、任性、好往外跑……”
简直一无是处,我知道奶奶往下要说我和大罗他们捡煤核儿的事了,就抢过电话说:“妈妈,我正在搜集素材,准备写作文呢!”
妈妈问:“你还干什么了?没气奶奶吧?和什么小孩玩啊?”
我说:“我听话着哪!我新结识了三个小男孩,不,是四个,年龄都和我差不多,我有时帮助他们做点事。妈妈,你不是说过从小喜欢帮助别人,长大才能热爱工作吗?”
妈妈说:“对啊,我是说过类似的话啊!”
“妈妈,他们生活太困难了,我要帮助他们捡煤核儿。”
“啊。”妈妈略一停顿,显然是在沉思,又问,“你能吃那种苦吗?”
我回答:“能!”
妈妈说:“好吧,不过,你不要上铁路,要听奶奶的话。我还要提醒你,要尽快把作文邮过来!”
我答应说:“好的,好的,我一定按你说的办,你就放心吧!”我怕奶奶再和妈妈说些什么,“啪”地把电话挂了。
妈妈同意我去捡煤核儿,这是什么概念啊,就是说,我取得了捡煤核儿的合法通行证了。我回来,当即向全家宣布了这件事。
奶奶的脸色很难看,妈妈的话她已经听到了,她说:“你别过分,别以为你妈妈答应,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我向奶奶做了一个鬼脸,跑出去了,把这条消息向大罗他们做了通报。我发现已经好几天没看到袁小胖了,就问大罗:“袁小胖呢?他在干什么啊?”
大罗说:“是啊,他在干什么啊?”
于是,大家又去了胡家大院。
袁小胖正在屋里打瞌睡呢。我们把他叫到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问他很多问题。
袁小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对我们说他家的一些事。他家以前住在山区,他爸爸原来是代课教师,两个月前因病去世了,妈妈有很重的病不能劳动,只好投奔姥姥家来。
原来,胡奶奶是袁小胖的姥姥。
袁小胖说这些话时,木然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是说别人家的事,还不时地吹出好听的口哨,和院子里大柳树上的红麻雀打着招呼。
回去的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大家都为袁小胖的遭遇而忧虑。
到家后,我去仓房找了一个筐,筐有点破了,我求伯母用旧布缝好。还有,我的蜡烛点得太快了,这样要经常向奶奶要钱买。我不想让奶奶说出什么来,就去问大罗他们,能不能改造成小油灯。
李德子说:“这种蜡烛还有一个名,叫‘磕头了’,是大人过年哄小孩的,很不实用。我有一个备用的灯,先拿给你用吧!”
我决定帮助袁小胖捡煤核儿,他的煤核儿堆太小了。
开学了,我也开始了镇小学的寄读经历。
到镇小学,我看到袁小胖了,他在一年级门口和一位戴大眼镜的女老师说着什么,我和他打招呼时,女老师还看了我一眼。
找到了四年级一班,让我更惊讶的是大罗、李德子都在教室里坐着呢。这么长时间,我都疏忽上学的事了,原来我们是一个班的。大罗大声嚷嚷:“陈二冬,你怎么也来了?”
我拿着奶奶办好的寄读证明信,给他们看。
大罗问:“你都上四年级了?你多大啊?”
我说:“我是1971年生的,今年九岁。”
李德子说:“九岁就念四年级?你是几岁上学的?”
一下子把我问住了,我扳着手指头算了好一会儿,说:“我是六岁上学的吧?”
他们不信:“不对吧?你又在蒙我们,七岁才让上学呢,还得是周岁!”
听他们大声询问,有好些同学围上来盯着我看,仿佛遇上了什么怪物。我决定把球踢回去,就问:“那你们是哪年出生的?”
大罗皱着眼眉,看看李德子,说:“哪年出生?不知道,反正我是属狗的。”
李德子也说:“我也是属狗的。”
我指点着他们,大声说:“两个小狗!”
看的人都哄笑起来。
这时候,班主任老师进教室了。她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新新,是从师范学校新毕业的。你们就把我当成你们的大姐姐、大朋友吧!”王老师说话很亲切,人也很漂亮,课堂上气氛活跃起来了。
有人敲门,是那个戴大眼镜的女老师。她进教室后四下一看,很快就指着我,说:“你出来一下!”
我想不出来她要找我干什么,就走出教室。
她问:“你弟弟呢?”
我愣了,随后就明白了,她一定是在说袁小胖,就反问说:“刚才不是和你说话吗?”
她说:“是啊,但一说交学费,他就不见了。你回家跟你爸爸说,他都十岁了,再不上学就耽误了。这可不是小事啊!”
他都十岁了?大眼镜老师走了,我却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到教室里的同学跑出来——报到结束了。
大罗拍着我的肩膀问:“你挨批评了吗?她是教务处的刘主任,我们背地里叫她刘大眼镜。”
吴长有也找来了,他比我们低一年级,在三年级一班。
我和他们说了袁小胖的事,他们也都很惊讶。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他都十岁了,怎么那么矮的个子啊?”
“十岁还不上学?”
“他想干什么啊?”
出校门时,吴长有看见袁小胖在马路对面的大杨树下躲着,偷偷地往学校观望,就指给大家看。大罗大叫:“袁小胖,你在干什么呢?”
袁小胖听到我们的叫声,转身跑了。
我有点纳闷,这些天,他一直不去捡煤核儿,我帮他捡的那些煤核儿,还堆在大罗家院子里呢!
李德子说:“你们等着,我去他家找他,问问是怎么回事。”
李德子很快回来了,恼火地说:“他没回家,故意躲着我们呢!”
回到家,我把去镇小学报到的事,对奶奶说了一遍,然后问:“属狗的是哪一年出生的?”
“属狗?我就是属狗的。”奶奶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想问大罗他们啊?大罗和李德子都属狗,是1970年出生的,吴长有属猪,1971年出生……”
“啊,我知道了,我也是属猪的,大罗和李德子只比我大一岁。”
“还有什么怪问题啊?”奶奶笑笑,从里屋拿出来一个新筐,“原来的那个筐已经坏了吧?”
我高兴地说:“谢谢奶奶!”
奶奶说:“记住:一不许上铁路;二不许跟他们一样去抢炉渣,只许在边上捡文明煤核儿。锻炼锻炼也好,养成早起早睡的习惯。”
文明煤核儿,这是我从奶奶嘴里听到的最有文采的词语,从这天起,我觉得奶奶很不简单。
我“啊”了一声,想对奶奶说说袁小胖的情况,但又怕她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就把话头咽下去了。
开学以后,大家只能起大早捡四点钟的煤核儿了,而且是捡完大块的,就马上回家,补上一小觉,再吃饭上学。
一天早上刚到炉渣山,吴长有悄悄地对我说:“我发现了袁小胖的行踪。”
我问:“在哪儿啊?”
他用手指点着远远的路轨方向,说:“在那边、那边,刚才过去一个黑影,我认准了就是他!”
我看着黑暗处,有点不信,才四点钟啊,他去路轨那边做什么啊?那边又没有煤核儿!
吴长有说:“要不,咱俩去看看?”
大罗听到了,说:“你不能去,你不能上铁路,我向你奶奶保证过的!不会是袁小胖,那个懒家伙保准还没起来呢!”
我说:“大罗,你别那样啊,给我点面子。一会儿,我帮你捡煤核儿。”就跟着吴长有跑上路基。
绕过炉渣沟,灯光就渐渐暗下来,我的眼睛有点看不清了,叫吴长有等我一会儿。吴长有退回来,嘴上打着嘘声,说:“就在前面,别说话!”
我揉揉眼睛,问:“在哪儿啊?”
“前面是货车,车厢里好像有人!”
我这才看清楚,眼前横着一列货车,和夜色一样漆黑的颜色。吴长有拉着我,悄悄地接近货车,车厢里面传出来说话声:“来这边,这儿多!”并且听到有什么划来划去的声音。
吴长有咬着我的耳朵:“是胡奶奶在说话,她可能也在里面。”
我也压低了声音:“在干什么呢?”
吴长有吩咐我:“你等着。”他蹬着扶梯,猫一样地爬上了高高的车厢,他探一下头,又马上捂着鼻子缩回来,蹬着扶梯滑下来,说:“是运煤车厢。他们在扫煤底子呢,尘土飞扬,呛死人了!”
我有些担心地问:“这算不算是偷啊?”
吴长有想了一会儿,说:“是啊,算不算呢?反正铁路上有人看着,不让随便扫,既然不让,扫就肯定不对。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回到炉渣山,大罗问我们:“是袁小胖吗?”
我和吴长有互相看着,做着“保密”的口型,然后一起摇头。
回到家,我去西屋请教大伯:“扫煤底子算不算偷?”
大伯说:“煤底子是货主运煤剩下的,好像扫也不算违法,我就看见过看货车的人扫了背回家去,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扫……”
“你是非观念不清!看货车的人能扫,别人就不能扫吗?”
“如果大家都去扫,那不乱套了吗?是不是你要去扫啊?告诉你那绝对不行,爬火车是很危险的!”
“没有,我没想去。”我说完,就跑出来了。大伯真不好对付,险些引火烧身。
这天放学,我直接去了袁小胖家。看他不在家,就在院外等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了,才看见他从铁路道口方向转回来,红麻雀站在肩膀上叫着,身上还沾了一些青草叶子。道口两边除了洋槐林子,还是洋槐林子,再往南是一望无际的苞米地,他还能去哪儿啊?这个神神秘秘的家伙!
我问袁小胖:“你这些天干什么去了?”
袁小胖扫了我一眼,说:“什么也没干。”
我问他:“为什么不上学?”
袁小胖说:“三年级下学期我就不上学了,镇小学说我没有学籍证明,让我暂时上一年级,还要我交学费……”
我说:“那你就交嘛!”
袁小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郁,说:“学费、书费以及其他杂费,加一起要三十多元呢,上哪儿弄去啊?”
我早就猜到了袁小胖的难处,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啊?我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了我和吴长有跟踪他的事。他听了很惊讶,问:“还有别人知道吗?”
“大罗问,我们没说。”我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扫煤底子的事,只是劝他说,“你要小心,那么高的货车,爬上爬下很危险的。”
袁小胖点点头:“是姥姥坚持去的。她说,你姥爷老了,不能干什么了,你妈妈又有病,咱们抢炉渣又抢不上去,不扫煤底子,烧什么啊?看她那么大岁数都去,我只好陪着。”
走了几步,我又告诉袁小胖:“我帮你捡了一些煤核儿,堆放在大罗家院子里,你抽空过去运回来。”
袁小胖问我:“你是可怜我吗?”
我连连摇头,说:“我们家不烧煤核儿。”
袁小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家了。
第一次上作文课,我的作文《袁小胖和他的红麻雀》受到王老师表扬,她拿到班上公开讲评。
这是我在邮给妈妈的作文的基础上,补充了一些新搜集的内容,属于修正版。作文中我说袁小胖每天要捡煤核儿,没说他扫煤底子的事,细节并非完全真实。
坐在后面的大罗对我的动机有点怀疑,扔过来一个纸条,写着:你要搞什么名堂?
搞什么名堂?说得这么难听。说实在话,我没有想到王老师会有这样的举动,原来只想把袁小胖写进作文,引起她的注意。我觉得漂亮的王老师心地一定很善良,说不定她会帮助袁小胖,起码让他做旁听生。
王老师读完了作文,问我:“袁小胖是你的朋友吗?”
我回答:“是。”
王老师说:“记住,这是记叙文的一个主要特点——真实。记叙文的另一个特点是新意……”接着,王老师讲了记叙文的一般特点、记叙文的六要素、记叙文语言的运用。
王老师说的我通通没有记住,这只耳朵听进去,那只耳朵就冒出去了。我想象着,作文会打动王老师吗?她会同情袁小胖的遭遇吗?但直到讲完课,王老师也没有涉及到这个话题。
下课后,我拉着大罗、李德子追上王老师,我问:“王老师,你说过你是我们的大朋友,是吧?”
王老师郑重地点头。
“王老师,你能以朋友的身份帮我一个忙吗?”
王老师又郑重地点头。
于是,我说了想要说的话。
王老师听明白了,问:“你写这篇作文,就是这个目的吗?”
我说:“差不多吧。”
“你开辟了作文的另一种功能,让我大开眼界。”王老师笑了,但还是有点迟疑,“让我收他做旁听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上我的课还好说,上别的老师的课呢,像自然、历史、地理呢?”
我加重语气说:“你如果真想帮助朋友,就会有办法的。”
王老师没马上表态,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听到有门,立即打消她的后顾之忧:“王老师,他肯定是落了一些课,不过,我会找几个同学帮助他补上的!”
王老师第二天就答复我了,她找到我说:“你说的事,我们先要约法三章。”
我知道王老师想好了,高兴地说:“什么三章啊,就是三十章也行!”
王老师说:“一是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二是袁小胖一定要遵守学校纪律,三是他的学习要跟上去。”
我满口应承:“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和大罗、李德子、吴长有去了袁小胖家,和他说了事情的经过。袁小胖听了,笑了:“我又能上学了!”
这么长时间,我头一次看见袁小胖笑,我还以为这家伙没有笑神经呢!
书包和笔都用旧的,作业本大家给找的,四年级的课本呢?大罗说:“我一个人坐在后排,让袁小胖和我同桌,合用一套书。”
王老师给同学们介绍袁小胖是新来的同学。以后的历史、地理、自然课三位老师看见袁小胖,只是笑笑,既不点他的名,也不提问他。一切都似乎平安无事。
我想起和王老师约法三章的第三条,召集大罗和李德子开会,帮助袁小胖补课。我补语文、算术,大罗补自然,李德子补历史、地理。
大罗听到补课,喃喃地说:“不会,我自己还不会呢。”
我说:“那就把旧课本找出来,让袁小胖自己看。”大罗学习一塌糊涂,我早知道,安排他也只是走走过场,反正自然课也不重要。
补了几天课以后,我感觉到有点累,早上起来迟了些,刚出门,就看见吴长有跑过来,他大叫着:“快,快!大罗和矮胖子打起来了!”
我一听就急了,拼命往炉渣山跑。到了炉渣山,看见大罗坐在地上,嘴角流着血,李德子拿着手帕给擦呢。袁小胖也在,他大骂着:“矮胖子,你最坏!你不是人!”
矮胖子可能感到很没面子吧,站在清渣工房旁边,也大声回骂着:“你们几个小崽子,都听清楚了,到这儿捡煤核儿,就得守这儿的规矩!要不,就滚,别再来了!”话语间,夹杂着一些粗话、脏话。
我查看着伤口,问大罗:“是怎么回事?”
袁小胖抢着说:“是因为我。我扫完煤底子从路轨那边绕过来,被矮胖子拦住了,他抢下我的装煤筐,用脚狠狠地踩。大罗跑过来阻止矮胖子,拉扯中,矮胖子的胳膊拐在了大罗的嘴角上。”
我很恼火,去和矮胖子说理:“你凭什么这样蛮横?告诉你,我可以到法院告你侵犯人权!”
“侵犯人权?那小子偷煤,我应该管!”
我说:“什么叫偷煤?那些煤底子是货主遗弃的,他打扫车厢,你们应该向他付清洁费!”
矮胖子气得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
大胡子推着手推车喊矮胖子:“算了,你这么大的人欺负小孩干什么啊?不嫌丢人啊?走,推炉渣去!”
袁小胖趁机跑到清渣工房前,把散出来的煤底子往破筐里收,挎着走了。
大罗说:“二冬,听你说话,你好像早就知道袁小胖扫煤底子啊?”
我和吴长有点着头。
“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是怕我嘴大舌长,给传出去啊?李德子一开始说是袁小胖,我还不信呢。我要是不过去,袁小胖可就惨了!”
李德子说:“是矮胖子找碴儿。上个月,矮胖子要借袁小胖的红麻雀,放到他的滚笼里做诱子,袁小胖没干。”
我说:“什么叫滚笼?”
吴长有说:“就是矮胖子经常挂在西边洋槐林子里的捕鸟笼子,里边有机关,鸟一上去,就滚进去,飞不出来了。”
大罗愤愤地说:“早晚有一天,我要把矮胖子的滚笼砸了!”
正上语文课呢,刘大眼镜推门探进头来,对王老师努着嘴:“校长叫你呢,快点,在校长室。”
王老师安排上自习,随刘大眼镜走了。大罗悄悄地来到我的座位:“坏了,是不是矮胖子告到学校了?”
我也说不准,不过,矮胖子打人了还告状,没什么道理啊!
下课后,王老师在操场上找到我:“陈二冬,袁小胖的事不行了。校长非常恼火,责问我有什么权力背着学校收留学生!”
我说:“那怎么办啊?”
王老师因为激动,说话声音有点大:“其实,咱们只是想帮助他上学,并没有别的意思啊!”
我说:“是啊,我们只想帮助袁小胖,本来是做好事。”
王老师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这样,先让袁小胖回去几天,我找在教育局的同学和他原来的学校联系,开过来他的学籍,然后我去找校长谈,让他名正言顺地上学。”
“那还要交学费呢,袁小胖妈妈肯定拿不出来!”
“噢,学费的事,我可以想办法。”
袁小胖插班的两个月,我一直提心吊胆,最终还是给王老师惹麻烦了。我觉得对不起王老师,这件事我应该分担一些。我问王老师:“找镇长说话行不?”
王老师问:“你认识镇长?”
我说:“我可以找到认识他的人。”
王老师说:“那肯定有作用。”
吴长有的爸爸是站前饭店厨师。吴长有有一次跟我说,他爸爸和镇长喝过酒。我找到吴长有,求他去办这件事。
“我爸爸是和镇长在一起喝过酒,但求镇长办事,行吗?”吴长有迟疑着说,“我和他说说吧!”
当天晚上,吴长有就传回话来:“我爸爸说了,求镇长办事?那是能随便求的吗?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不行!”我有点不高兴了,“既然你爸爸不肯帮忙,那我就给镇长写信,我不信当领导的没有同情心!”
李德子说:“写信是一个好办法,不过,给镇长写,还不如直接给校长写。现在报上都在说,减少辍学、帮助复学什么的!”
吴长有说:“要我看,给校长写,还不如给县报写,我就看过一篇这样的文章。让袁小胖来写,说自己渴望上学,说王老师热心助人。肯定有用。”
这个一肚子点子的小白脸,又出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们找到袁小胖,帮助他给报社写信。
袁小胖很快收到了编辑部邮来的慰问信,还附了刊登他文章的县报,他高兴地拿给我们看。
过了几天,校长带了一些人来到我们班,他给同学们介绍说:“这是报社的编辑,来调查王老师帮助袁小胖的事,请大家说说情况。”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王老师帮助袁小胖的很多细节,报社的编辑刷刷刷地在笔记本上记着。
采访结束,报社的编辑表扬校长培养出一位关爱辍学儿童的好老师来。校长也当即表态要派人去袁小胖原来的学校取学籍证明,帮助他复学。
事情进展得很快,但也越来越具体了。三十元钱的学杂费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还有别的好办法吗?早上捡煤核儿回来,我问大罗他们。吴长有最先想到了捐款。
我很同意,到学校去找王老师。
王老师听我说明情况,明确回答说:“班级捐款?我不同意你们这样做。我已经答应想办法了,袁小胖的事,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余下的我来做吧!”
我当然不能同意,爸爸一个月才开六十元钱,王老师能开多少啊?我不想让王老师自己掏腰包。但是捐款这样的事,是有组织的行动,我想到了班长汪津津。她住在奶奶家后院,虽然我们平时没在一起玩过,但她奶奶捡煤核儿,她经常去接。我想,她应该对捡煤核儿的孩子有同情心,起码是煤核儿同情心吧!况且袁小胖是新闻人物了,为他捐款顺理成章。
果然,我和汪津津一说,她表示赞成,并确定了时间。
自习课时,汪津津主持仪式,大罗和李德子把早做好的捐款箱放在讲台上,我负责介绍了袁小胖家的情况,他本人、他家里的遭遇,他家里的经济状况,以及他上学的愿望。其实,也不用多说,袁小胖在班里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对他有一些了解。
捐款结束,我和汪津津当场清理钱数,五元、两元、一元、五角、二角,还有一角的,分门别类,一共是二十八元一角,离三十元的目标还差一元九角。全班三十七个同学,有一些人没有捐款,因为没有带钱。我想,只有回家向奶奶要两元钱添上了,来小镇时妈妈给我二十元零用钱,只剩下五元,都捐上了。
我代表袁小胖给大家敬礼,感谢大家的帮助。这时,教室的门开了,吴长有闯进来,他手里拿着两元钱,说:“怎么不告诉我啊,也算我一份!”三十元钱就这样凑够了。
很快,袁小胖的学籍证明办妥了,他和我们一样,堂堂正正地上学了。
通过给袁小胖捐款,我认识到了钱的重要功能,更懊悔以前的大手大脚。
袁小胖拉我去给他妈妈买药,药店的阿姨拿给我们一绺干草样的东西,还说,是本地野生的。我问,这种药叫什么名字啊?好心的阿姨给写了“茵陈蒿”三个字。
我小声告诉袁小胖先买点救急的,其他的我们自己去采,会节省下一笔钱的。
初冬的第一场雪下过后,很快被东北风吹得差不多干了。洋槐条子早被铁路工程队割了编筐,光秃秃的洋槐林子里,裸露出一些绊脚的树茬子和干枯的蒿草、落叶。
我、袁小胖,还有大罗他们,也搞了一个按图索骥。我还记得王老师讲这个成语故事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呢,其实最后的结局,也和故事里差不多。
我们从炉渣山往西走到铁路道口,眼睛盯着地面看,转了小半天。很多的干枯植物,倒是和茵陈蒿有点像,就是没有遇到一模一样的。不能完全对上号,只好采些相似的植物标本,好去请教药店的阿姨。
到道口时,吴长有提议,再到铁路南边的洋槐林子里转转。
过铁路时,好开玩笑的大罗和袁小胖开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险些弄出大事来,说起来很后怕。
大罗指着道口的轨道缝说:“袁小胖,你敢把脚伸进去吗?伸进去就拿不出来!”
袁小胖不服:“不可能,能伸进去,就能拿出来。”他说完,就把脚伸进去了,结果提脚时就犯难了,鞋卡进车辙里了,根本没法提起来。
大罗在一边大笑:“怎么样,还不服呢。你往上提,提一百下,就出来了。”
袁小胖提了好一会儿,就是提不出来。最初大家感到很可笑,怎么能伸进去,就提不出来呢?直到道口响起了报警的笛声,放下栏杆,大家才着急起来。
一位大个子扳道工指着越来越近的火车,大喊:“你们出来啊,怎么到铁路上玩啊?”
我回头大叫:“不是出不来嘛,鞋卡进路轨缝里了!”
大个子扳道工也大叫:“抽出脚来,把鞋从路轨缝往边上挪,才能抽出鞋来。不,别管鞋了,快抽出脚跑过来,我赔你的鞋!”
袁小胖放弃了鞋,和我们一起退回到栏杆边上。火车飞驰而过,司机探出车头,恼怒地骂着。
栏杆重新抬起来,我们再去看鞋,鞋已经被火车碾成了烂布片。
大个子扳道工斥责说:“你们都过来!”
大个子扳道工给我们讲了一番铁路安全知识,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星期天不好好在家待着,到铁路上玩什么啊?不要命了?”
我们连忙检讨,袁小胖还说了给妈妈采茵陈蒿的事,并拿出药店阿姨写的纸条,以证明我们没有撒谎。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大个子扳道工训斥完,接过茵陈蒿放在鼻子下嗅嗅,说,“这是干制的茵陈蒿,它可以入药,主治湿热黄疽、肝炎。茵陈蒿也叫青蒿、绒蒿,到秋天,它就变黄了,所以当地人也叫它黄蒿。”
我又把采到的标本拿给他。
他看了,告诉我们:“你们采的都是和茵陈蒿接近的一些矮小植物。这个季节的干枯黄蒿完全没有药用价值了。民间谚语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传于后人切记牢;三月茵陈治黄痪,四月青蒿当柴烧。春天吧,我告诉你们。”
后来,他真的帮我们采摘了茵陈蒿,当然这是后话。
大个子扳道工看袁小胖还拎着烂鞋,说:“扔了吧,你中午来取鞋,我答应你了。”
中午,我替袁小胖去他那儿取鞋,听到另一个年轻的扳道工叫他老王,埋怨他不该答应赔鞋。他说,我不是着急吗?
我叫他一声:“王叔叔!”他交给我一双新棉鞋。
北风一天比一天肆虐起来,马路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早上四点钟,天色还漆黑一片。我用奶奶的厚围巾把头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出屋子时,还是直打寒战。
袁小胖不让我帮他捡煤核儿了,说积攒的煤底子够烧了。我知道他不忍心让我受苦,但我想坚持下去。和大罗他们一起捡煤核儿虽然苦点,却也挺有意思的,而且,我向妈妈保证过,能吃这种苦的。
冬天捡煤核儿最难熬的是清晨的一段时间,大罗说这是小鬼龇牙的时候,李德子说这时嘎巴嘎巴地冷,小北风透心凉。蹲在炉渣山上捡煤核儿,小北风正吹着脊背,不一会儿手脚就冻得猫咬一样的疼,一般的对付方法是咝咝哈哈地跳起来,跺一会儿脚,把手插进袖筒里焐热了。后来,大罗鼓励我去抢炉渣,他说:“一挤就一身汗,就不冷了。”
我在大罗、李德子的保护下,也成功地冲上去几次。我总结出一个经验,只要在矮胖子和大胡子要把手推车直竖起来的一瞬间,闭上眼睛举着筐往前一送,总能接到炉渣。每次抢到炉渣我都很兴奋。
这次的炉渣很烫,我连续冲上去三次,手也被烫起了几个大泡。我把手插进湿灰里降温,再拿出来,手掌就和熊掌一样黑了。冷风一吹,手掌火烧火燎的,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李德子看我难受的样子,抹一把鼻涕警告我:“你这样不行,你要戴手套!回家要用热水烫手!”
回到家,我把手藏在身后,不让奶奶看。奶奶眼睛里可容不进沙子,她一把拉过我的手,大叫着:“怎么了?你怎么搞成这样?让热灰烫的吧?”
她倒一盆热水,把我的手按进水里,我疼得“啊呀、啊呀”地大叫,她也不放手。奶奶责怪我:“这些天,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见我就背着手。怎么样,都这么厚的黑皴了!”
我忍着疼,咬着牙说:“没事的,洗不下去。”
奶奶帮助我打了好几遍香皂,才洗干净表面炉渣的黑色,但黑皴却很难搓去。我的手指上裂了一个大口子,手指一伸,像张着小嘴一样,红鲜鲜的肉色。我抖动着手,连连大叫:“哎哟!哎哟!”
奶奶给我仔细擦干手,在立柜的角落里翻出了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小块沥青,说:“这是膏药母子。我以前也捡过煤核儿,也裂过口子,这个方法最管用,只是你要忍着些。”
我说:“行,只要能治大口子,我能忍受!”
奶奶把膏药母子一头往灯火上烧,直到烧出药味,开始化了,便一把拉住我的手,把化了的膏药母子往伤口上一按。钻心的疼痛,使得我立刻跳起来:“奶奶,你太狠了!”
奶奶说:“没事了,只一次就好了。”
我说:“这么黏糊糊的黑东西,太恶心人了。我得洗下去。”
“不行,洗了就没效果了,你也洗不下去。要好看,我有办法。”奶奶在膏药母子外面包裹上白色的纱布,帮我涂好护手霜。
奶奶不想让我去炉渣山了,她说:“以前你就当玩,去就去了,现在大冬天的,冻坏了,我可负不起责任。”
我讨价还价,软磨硬泡:“奶奶,好奶奶,要不,我每星期去两次,只星期二和星期四,行吗?”
奶奶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不满意地“哎”了一声,去做早饭了。
就在天气越来越寒冷时,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我最初的惊讶,就好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天早上,我在炉渣山上跺着脚,跺着跺着,感觉到脚下有些热了。这可能吗?我不敢相信,就问李德子:“我脚下热了,你说是怎么回事?”
李德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你踩的是热灰。”
我看看脚下,说:“不是。”
李德子说:“是错觉,你冻过劲了,你回家吧!冻伤了脚,要年年犯的!”
我蹲下来,用小耙子往下扒了几下,用手摸了一会儿,大声宣布:“是热的,真的!”
李德子跑过来,一摸,也大叫起来:“太奇怪了!”
大罗过来了,一副早知道的样子说:“这是自燃。五六年前就有过一次,我妈妈当时捡煤核儿,说能烤地瓜。”
吴长有说:“噢,我明白了,这和煤场的煤一样。你没看东煤场的煤堆,都在中间埋一个没盖的大木箱子?通风,怕自燃。我问过煤场的人。”
我们几个马上用小耙子往脚下扒,很快每个人脚下的深坑里,都出现了红红的炭火。
矮胖子和大胡子推着炉渣过来了。大胡子看见我们在扒坑烤火,喊:“别扒了,下面都是火,是自燃。有什么稀罕的,就你们几个不知道吧!”
我们这才发现,捡旧煤核儿的老头、老太太已经很少。我们因为只抢新炉渣,捡大块煤核儿,来去匆匆,所以才不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
燃烧后的炉渣山都逐渐地变成了单纯的灰褐色炉灰,没有什么可捡的了。矮胖子注意到这点,越发觉得身价倍增,越发趾高气扬。他喊着大胡子把手推车推得飞快,左右摇摆,不停地拐着我们,气得大罗直叫:“你干什么啊?怎么往身上撞啊?”
矮胖子才不管呢,下次照撞不误。
放寒假了,大家都很高兴,聚在一起商量着是踢足球,还是弹玻璃球。袁小胖来了,说:“我姥姥想请大家吃小豆腐。”
我说:“什么叫小豆腐?是比大豆腐小的豆腐吗?”
大罗说:“你真是城里的土老帽,小豆腐就是、就是小豆腐……”
他也解释不明白。
袁小胖说:“我们山区很喜欢吃的用黄豆做的,姥姥看了大家给我画的贺年卡很高兴说要过年了不算请吃也没预备别的,黄豆没花钱是老家叔叔送来的姥姥有这个心意特地找人磨的从早上一直忙着,不知道大家喜欢不?”
袁小胖脸憋得通红,很紧张地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几乎没标点符号,要不就是间断的位置不对,反正让人听了也喘不过气来。
我有点感动,也突然明白大家为什么喜欢袁小胖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小个子,着急时说话笨得憨厚,笨得真诚。我看着大罗说:“那,我们就去吧,你们说呢?”然后,我们几个人分别回家请假。
去了才知道,小豆腐跟豆腐的大小无关,是把泡好的豆子用磨磨了,加上白菜和调料,直接放在锅里煮,开了以后,再拌上葱花、烧辣椒、大酱,味道别具一格。我吃不了辣椒,但禁不住诱惑,结果辣得直咳嗽。
吃得胡奶奶非常开心。
从胡奶奶家里出来,大家不知道怎么唠叨起矮胖子了,大罗说:“这个矮胖子,太气人了!”
李德子说:“这个家伙不好惹,还是躲着点吧!”
吴长有闷着头走了半天,说:“我们应该治他一下。”
大罗来兴趣了,问:“怎么治?”
吴长有说:“反正捡煤核儿的人少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在推炉渣路的下坡处,挖一个坑,用草盖上……”
我当即揭露说:“那是陷阱!是搞阴谋!”
吴长有看着我说:“你非要那么说也可以。不过不能叫阴谋,阴谋是专指对付好人,对付矮胖子这种坏人,只能叫密谋。”他扳着手指,不假思索地列出了矮胖子的一系列罪状,以证明自己的结论正确。
既然矮胖子已经被大家划进坏人的圈子,那还有什么说的,那就干吧!
大罗悄悄地准备了一把尖头的小镐,李德子找到了一把小铲子,吴长有确定了挖陷阱的地点,就在手推车下路基后两米——缓坡的最凹处,矮胖子即便发现,也收不住车了。
我提出时间一定要选在星期二、四,这样的场面我可不想错过。
这天早上,我们去得都很早,悄悄地匍匐着过去挖好坑,做好伪装,就远远地躲起来,和地雷战一样。
矮胖子一点也没有发现异常,他加大力气,从路基上冲下来,准备借助惯性往炉渣山的高处冲。“咔嚓!”“哐当当!”手推车陷进坑里,摇晃了几下,不动了。矮胖子查看后,大叫:“是新挖的坑,是谁干的?谁干的?”
他和大胡子喊着号子,用力推了几下,手推车纹丝不动。他骂骂咧咧地回清渣工房去取铁锹,还没等到回来,就听到“啪”的一声爆响,手推车车胎爆炸了。
我们几个听到爆炸声,都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原来只想让矮胖子难堪,可是忘记炉渣山自燃的事了,一定是坑里温度太高,把手推车车胎烤焦了。
矮胖子暴跳如雷,大喊大叫:“有人搞破坏!有坏人!”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捡煤核儿的人:“啊,我知道了!你们躲着不出来我也知道!就是你们几个小崽子,我饶不了你们!”他和大胡子换了另一台手推车推炉渣,嘴里还是不停地骂。
直等到矮胖子推完了炉渣,也骂累了,钻进清渣工房,我们才偷偷地溜回家。白天,我们几个人躲进李德子家,听到了几次敲门声,就是不敢开。
中午,我们回家吃饭,想,总算躲过去了。奶奶看见我回来了,问:“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我说:“在李德子家写寒假作业。”
她说:“不对吧?我去敲门了,他们家没有人!”
我只好说:“大罗和李德子争论问题了,没听到。”
奶奶大发脾气:“你早上在炉渣山干了什么?矮胖子班长找来了,说你们把他们的手推车的车胎弄爆了,你们要是不赔,他就得赔。我给了人家五元钱!”
什么?找上门来了?我喃喃地说:“搞了一个小坑,只想陷他的车,没想到会爆车胎。”我还解释了做这件事的理由。
奶奶说:“你这是狡辩!不管怎么说,是你们不对,往小的说你们是使坏,往大的说你们是破坏生产!你今后不要去炉渣山了!”
我还想争取,说:“要不,我每星期只去一次,星期天,行不?”
奶奶很坚决:“一次也不行了,要不,我就告诉你妈妈。现在我就去邮政所给你妈妈打长途电话。”
我一看奶奶真急了,就小声说:“奶奶,别打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奶奶当即把捡煤核儿的筐和灯都锁进里屋了。
后来,我知道大罗他们也都各自赔了五元钱。他们再去抢炉渣时都很小心,和矮胖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很简单的一件事,结果却这样意外,始料不及的意外,寒假也就过得索然无味了,好在过完春节很快就开学了。
我在学校门口看见王叔叔了,他家住在学校后面,刚下班。他让我等一会儿,回家取来一大包茵陈蒿,说是找熟人要的,让我转交给袁小胖。
他说:“我在报上看到了袁小胖家的情况,这孩子上学真不容易啊!”
一听到袁小胖的事,我心情也很沉重,说:“现在是上学了,还不知道以后呢。”
他想起一件事,问:“我知道有一家养殖场,想收购些毛毛蕻,给小兔做窝用。你们星期天能不能去搂啊,我告诉你们地方。”
我和袁小胖、大罗他们一说,大家都同意去。我们来道口工房找王叔叔。王叔叔看看表,说:“顺着铁路往西,有一大片毛毛蕻。你们先去,等到中午我交班后,去接你们。”
王叔叔说的一大片毛毛蕻也在洋槐林子里,这一片地势高,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柔软的毛毛蕻都裸露出来了。
大罗从丝编袋子里倒出捡煤核儿的小耙子,一一扔给大家。
大家搂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毛毛蕻这种草很柔软,也很抓地,搂起来并不很容易,而且有的地方,雪正在化着,一踩上去,就是一个脚窝。结果很快我们每个人的脚都粘成一个大泥团,我还弄了一裤脚子。
王叔叔来时,我们只塞满了两个丝编袋子。
王叔叔带来了一个大耙子,真正搂草的那种,他说:“你们的工具不行,看我的。”他拉开架势,大耙子在洋槐树茬子中间一耙子一耙子排过去,不一会儿,就搂了一大堆。
他教我们搂草的方法:“姿势要低,用力压,让耙子齿贴着地面;拉耙子时,要随弯就弯,不能带起土来,不能用蛮力。”
我过去试试,效果果然不错。我很佩服王叔叔,他懂这么多事情。
其实大人们的很多事,虽然以前没干过,只要看过、听过,也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吴长有和我说了类似的话,还提到了他爸爸,他爸爸就很精明的,他问:“你爸爸呢?”
“我爸爸?我不知道,他在家时间太少了。”
大罗对吴长有说话很反感:“别总你爸爸、你爸爸的,当个厨师有什么了不起!”
李德子咬着我耳朵告诉我:“他不愿意听。他爸爸走了,和他妈妈离了。”
怪不得我没有见过大罗的爸爸呢。
搂得差不多了,王叔叔开始打草捆。他抖开麻绳,并着铺在地上,把毛毛蕻用力压实,卷成长卷,再一一抱上去,三下五下就把松散的毛毛蕻整理成两个方形的草捆。他告诉我们说:“包装很重要,要让买的人看着顺眼。”
然后,王叔叔扛一个,我们抬一个,把两个草捆运到道口工房的房山。
王叔叔说:“明天他们的车还要从道口过,就让他们捎走。过后,我把钱给你们送过去。”
三天以后,我又在学校门口遇见王叔叔了,他交给我十元钱,说:“毛毛蕻卖了。他们说质量还不错。你们有空儿,再去搂点。”
我把钱拿给大罗他们看,大家商量后同意把钱都给袁小胖。
袁小胖说什么也不要。
我说:“我们是哥们,你有困难我们应该伸出援手。”
袁小胖低下头,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钱。我收下了,就算我先借你们的。”
到星期天,我们还要去搂毛毛蕻,这次我们借了几把搂草的大耙子,扛在肩上。
过炉渣山时,我忍不住特意跑过去,捡了几块煤核儿握在手里,对大家说:“捡煤核儿的感觉真好,有瘾!”
大罗听了,却说:“我恨捡煤核儿,也恨矮胖子!”
李德子说:“我将来也要当清渣工,专治矮胖子这类人!”
一片“唧喳喳”“唧啾啾”的鸟叫声响起来,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就在洋槐林子边的一棵松树上,高高地挂着一个很大的滚笼,里面有很多麻雀和我叫不上来名字的鸟,叫起来很好听。
“是矮胖子的,我认识!”大罗说着捡起一块石头来,就要扔出去。
我说:“慢!”
大罗问:“怎么了?”
我说:“那本书上怎么说的?”
吴长有也看过那本书,我们传看过,是关于两军打仗的。他补充说:“有理、有利、有节。”
大罗说:“瞎联想,那个有、有、有,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啊?”
我说:“这个矮胖子很不好逗,首先,我们要做到有理……”
吴长有说:“是怕他告我们的状吧?这很简单啊,爱鸟护鸟,鸟是人类的朋友!老师都是这样宣传的,他逮了鸟卖钱,我们阻止他做坏事,有什么不对吗?”
我再一次表示了沉默,上次矮胖子被划到坏人圈子里,这次是被划到坏事圈子里。
“呵,我要名正言顺地解放小鸟了!”大罗说,“你们快走,人多目标大,别让他发现咱们!”
我们刚走不远,就听到“啪啦”一声,一大群鸟随着响声飞上了天空。附近树上的鸟也都迎合上来,遮住了半个天空。
袁小胖惊奇地“啊”了一声,欣喜地注视着天上的鸟儿们自由翱翔。
好一会儿,大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来,他的脸划破了,紧紧地握着拳头。我问:“让矮胖子追上了?”
“我听到了开门声,吓得转身就跑,绊在树茬子上了。”
稍后,王叔叔见到了大罗的样子,也问:“怎么搞的?做坏事了吧?”
吴长有替他回答:“没有,他摔了个跟头!”
“不要干坏事。人的寿命充其量也就两万多天,总想着害别人,多累啊!”王叔叔发现大罗的拳头了,“你握着什么啊?”
大罗张开拳头,是一把黑黑的焦炭末子。他也许是太紧张了,摔个跟头抓在手里就这么一直握着。
王叔叔用手搓着焦炭末,说:“是火车头烟囱喷出来的。”
我说:“洋槐林子里厚厚的一层,如果能当煤烧,该有多好啊!”
王叔叔沉思着,连说:“好主意,是个好主意!”
也就在这天,我们搂完毛毛蕻往回走时,遇到了防沙林带的麻雀群。袁小胖把红麻雀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下,放飞了。
青年人
珍重的描写罢,
时间正翻着书页
请你着笔!
《春水·一七四》
那以后,我们几次搂毛毛蕻路过道口工房,都看见门口摆放着一些用焦炭末做成的坯块。王叔叔说:“每天下班后做几块,搞点试验。如果成功了,可以帮很多人的忙。”
大罗说:“不可能成功,我们家以前试过,根本就点不着火。”
王叔叔很有信心地说:“焦炭末是有热能的,应该可以再利用。”
最后一次去搂毛毛蕻,地上的小草都冒出针样的嫩芽了。王叔叔告诉我们:“养殖场的人说了,春天了,以后不要毛毛蕻了。”
我听了,心中有一丝失落感。虽然搂毛毛蕻的收入很有限,但毕竟能对袁小胖家的生活有点贴补啊。
而袁小胖却奇怪地问:“那以后,豆鼠子是不是要出来了?”
王叔叔莫名其妙地“啊”着。
干活时,袁小胖的情绪比往常都好,搂的毛毛蕻比大家都多。
我很不理解他的情绪转变,我跟着他,等离大家稍远些时,悄悄问:“你问豆鼠子要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袁小胖脸红了,他反问我:“别人也都注意这句话了吗?”
我回过头溜一眼大家,没法回答他。
他压低了声音:“你不能跟别人说。是姥姥告诉我的。豆鼠子会拜太阳,在它拜太阳时许愿最灵。我去年就多次来洋槐林子,往西走了很远,寻找这样的机会,但一直没找到。”
“你要许什么愿啊?”
“我想给妈妈许个愿,让妈妈的病快点好!”
我问:“豆鼠子怎么拜太阳啊?”
他用手比画着,说:“姥姥说,它对着太阳,后爪支撑着站起来,前爪竖起来,合在一起,一举一举的,和人作揖差不多。”
我不相信,说:“这不可能,那种小动物怎么会像人一样的给太阳作揖呢?你是搞迷信活动吧?”
袁小胖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你是怕他们听见,心虚了吧?”
“不,也不全是,我是怕爸爸听见。”
我更糊涂了:“你爸爸不是去年就去世了吗?”
袁小胖说:“他是去世了,但我怕他察觉到。他活着时,最讨厌别人搞封建迷信活动。”
“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根本不会察觉了。”
袁小胖制止我说:“别这样说!妈妈说,爸爸一直在陪着我们。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看袁小胖说得这样认真,我一激灵,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我想,我应该按我自己的理解,给他做点解释,但我又想,这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吗?
王叔叔很快研究出烧焦炭末的方法了,他向我们推广他的试验成果。
他说:“这些东西是从火车烟囱里喷出来的,准确说应该叫焦炭。你们仔细看,它很硬,而且上面多孔,这都是焦炭的特点,是煤经过高温干馏而形成的。你们知道什么叫干馏吗?”
我们听不懂,一起摇头说:“不知道。”
“干馏是一种化学过程,是把固体燃料和空气隔绝,加热后使其分解。如煤干馏后,分解成焦炭、焦油和煤气,这个过程也叫碳化。这回你们明白了吗?”
我们更听不明白了,都说些什么啊,简直是天书,我们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好了,好了!”王叔叔说着笑了,“本来我是想给你们解释得详细点,但我忘记了你们是没学过化学的。简单点说吧,你们知道焦子吧?也就是焦炭,是炼铁用的燃料,这些就是。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碎块,碳化后,重量轻,就从火车烟囱里飘出来了。”
大罗说:“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简直比我们老师说话都绕嘴。”
王叔叔轻出一口气,说:“既然是焦炭,它就能燃烧。只是它很松散,要打成煤坯,晒干以后,敲成小块来烧。注意打煤坯时,要用九比一的黄土,黄土只起到黏合剂的作用。多了不行,起火就慢了,少了也不行,一敲就碎了。”
大罗说:“这个不是难题,我们会做。”
王叔叔又说:“还有一点要注意,焦炭比一般的煤燃点高。啊,这么说吧,一般的煤或者煤核儿,直接放在柴火上就行了。但焦炭不行,要用煤或者煤核儿打底。”
一听说还要用煤或者煤核儿打底,大罗又是“哎”的一声叹息。
王叔叔说:“那就可以用很少的煤核儿了。还有,白天可以用它压炉子啊,这样不就减少点炉子的次数了吗?”
不管怎么说,王叔叔总算帮助大家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大家都如被解放般的欣喜若狂,烧的问题变得很简单了。
消息传开以后,很多人都来洋槐林子里挖焦炭末打煤坯,铁路南北洋槐林带很长很长,没有人能挖光。也有的人干脆在洋槐林子边上挖黄土,直接在林子里打煤坯,干了以后,再搬运回家。
挖焦炭末打煤坯,减少了捡煤核儿的时间,大罗有空儿“研究”矮胖子了。
他看到矮胖子每天下班时,都要往自行车货架上夹一个袋子,一开始还以为是饭盒什么的,后来觉得饭盒没那么大,肯定还有别的东西。他悄悄过去用手摸,发现竟然是几大块煤。哇,每次值班都要带走几大块煤,一年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啊。
大罗把这件事和我们说了。
我很气愤:“我们去找他的领导,告他。”
“不行,不行。即使我们告赢了,拿那一点点煤,是多大的错误啊?”吴长有说,“我们不如写一封信警告他,让他不要再为难我们了。”
大家听了都说好,并一致推荐我来执笔。我推脱不掉,只好拿出纸笔来:“你们说吧,尽量说得慢点。”
大罗说:“骂他!矮胖子你浑蛋,你竟敢偷公家的东西!”
“你就写:你要老老实实地向我们承认错误,要不,我们要揭发你,让你受处分!”李德子说。
吴长有说:“什么揭发,是告发!也不是受处分,是让你丢了饭碗子!”
看大家七嘴八舌的,我就把大家的话归纳后,写下了:矮胖子,我们知道你在偷煤,我们将向你的领导反映你的问题。
其实也算不上信,只是一张字条,也没有落款。我写完了,交给吴长有看。
吴长有点头说:“还可以。很含蓄,但能让他害怕。”随手把字条交给了大罗。
大罗说:“我就知道你会把这事交给我,好吧!”他说完,就像猫一样地弓着身子,跑向了清渣工房。
不一会儿,他跑回来告诉大家:“字条粘贴在矮胖子的自行车货架上了,他下班时就看到了。”
过几天大罗告诉我,矮胖子找他了。
我问:“他要干什么?”
大罗说:“还能干什么?讲和呗!”
大罗和我说了事情经过。早上捡煤核儿时,矮胖子找到他,李德子和吴长有看见,也过去了。
矮胖子一再向他们解释说:“我没有为难你们。踩坏袁小胖的筐是为他好,横过铁路很不安全;推炉渣时,让你们离远点,是怕手推车碰着你们。总之,是你们误会了。”
吴长有说:“那你每次下班往家带煤块是怎么回事?”
矮胖子说:“这件事,我做得不对,我保证以后不再干了。”
后来,李德子又对矮胖子提出,今后再推出炉渣时,不要左右摇晃手推车,故意拐大家。矮胖子答应了,还赔了袁小胖一个筐。
原以为矮胖子还会找什么借口找我们麻烦呢,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解决得这样圆满。只是和矮胖子和解得稍稍晚了点,如果是在王叔叔发明烧焦炭末煤坯以前,就更好了。
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去处。
差不多到五月了,王叔叔来找我们,说,还记得三月茵陈四月蒿吗?要出阴历三月了,茵陈蒿也长高了,正是采摘的最佳时机。
王叔叔带我们去了道口西涵洞那边的洋槐林子,这里有一个高高的涵洞,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人迹罕至。洋槐树茬上长出了粉红色的枝条,茂密而粗壮,地上一层嫩嫩的青草,走过去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
王叔叔指给我们看的茵陈蒿,就是间杂在青草中的一株株矮小的青绿色植物,冷眼一看它的线形裂片叶子,很像一株株微缩了的小松树,稍高些的小苗,还披上一层白色细柔的毛。这种植物,我们操场边上就有,它的特殊香味,你只要闻过一次就忘不掉。
王叔叔说:“你们可不要小瞧这些不起眼的小植物,它不但能入药,还是很可口的野菜呢,可以做成茵陈蒿粥、凉拌茵陈蒿、茵陈蒿炒鸡蛋、茵陈蒿炒肉丝、海米茵陈蒿……”
采摘完茵陈蒿,王叔叔又提醒说:“茵陈蒿的叶片很细小,很容易碎,回家要阴干。等到干燥成拳曲的灰白色或灰绿色的团状了,再用旧报纸包好,放在通风处收藏。”
我们把采摘的茵陈蒿都晾在袁小胖奶奶家通风的棚子里,就又跑回那片洋槐林子去了。大罗说,那条小河里有鱼,他看见了。
这以后,我们一天天痴迷上这片洋槐林子了。
随着洋槐树丛的枝繁叶茂,随着夏日的到来,很多故事都在这里发生了。小鸟们钻进林子里做窝、嬉戏,愉悦地唧唧喳喳地唱;小松鼠在灌木林丛中和松树上蹿来蹿去,动作敏捷得让人瞠目结舌;小偷一样的四足蛇,突然打个照面,只一愣神的工夫,就刷刷刷逃得无影无踪;还有我不喜欢的蛇,它们通常懒洋洋地盘在树丛下,瞪着小眼睛,警惕地吐着红色的信子,让我心惊肉跳。
蚂蚱、螳螂、蛐蛐、蝉们都热闹起来了,特别是洋槐树上的铁蝈蝈,它们一叫起来,整个林子一片蝈蝈声。
我们几乎一有闲暇就跑到这个地方来,编好草帽圈套在头上,然后,玩捉迷藏、抓特务、逮蚂蚱,跑得大汗淋漓,然后,就蹚小河。小河里的小鱼很狡猾,总会不经意间从我们手指缝间逃脱。
我发现铁蝈蝈王的那天,其实并不是来逮蝈蝈的。
捉迷藏时,我跑得远远的,刚躲到树丛下面,就听到了铁蝈蝈王的响亮叫声。铁蝈蝈是我们专门给洋槐林子里的黑褐色蝈蝈起的名字,它们体形大,叫起来比草蝈蝈、豆地里的绿豆罐声音都大而且持续时间长。
我悄悄地站起来,转身,活动一下手指。逮铁蝈蝈最最重要的是要有心理准备,你必须能够忍受住它凶狠的牙齿,很疼,也很刺激。
铁蝈蝈王很机灵,我一转身,它就不唱了。我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洋槐树丛叶子。“嚓啦”,铁蝈蝈王似乎在试探性地振动翼翅。我发现它了,隐蔽在一片叶片上,个头很大,黑褐色的翼翅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的光泽。我小心翼翼地拨开树枝……突然,一阵迅捷的刷啦啦声,铁蝈蝈王振翅飞向了另一个树丛。
我也跟着跑过去,这样的铁蝈蝈王,可不是容易遇到的。
就在我进一步侦察铁蝈蝈王的藏身处时,突然听到了一个更大的声响,“噗噗”“噗噗”,我看到一只比老鼠个头大些的灰色家伙,它走走停停,边走边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我立刻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袁小胖说的豆鼠子了。我觉得它的动作有点神秘,就悄悄地跟在后面。
豆鼠子确认环境安全后,刷刷刷地跑上铁路的路基。
它要上路基干什么啊?难道要横过铁路?我依着树丛蹲下来,观察着它下一步的动作。
豆鼠子跑上路基,警觉地四下张望一阵子,它突然对着炽烈的太阳站起来,两条后腿着地,笔直地站起来,和人一样。我惊讶极了,豆鼠子能这样站起来?更让我惊讶的事情随即发生了,豆鼠子的两只前掌合在一起,在胸前停顿一下,郑重地举过头顶,一遍一遍,动作认真而有条不紊,很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顶礼膜拜。
我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这简直是表演性的动作了,是做梦吗?我揉揉眼睛,用力掐大腿,很疼。豆鼠子在拜太阳啊!我几乎要惊叫起来了。
豆鼠子拜了十几下之后,从容地离开了路基。
我想起袁小胖说过的话了。我盯着豆鼠子消失的树丛方向,一屁股坐到地上,感觉到身上发冷,头皮发麻,头发也竖起来了。
当大罗他们找到我,问我在干什么时,我才从那种感觉中惊醒过来,但我什么也没说。
事情不是很大,但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袁小胖呢?要到学校了,我决定还是不告诉他,我怕他沉迷到迷信活动中而不能自拔。
大罗追上来,他说:“袁小胖去找我了,让我转交给王老师一封信。”
我问:“是什么事?”
他说:“能有什么事?是他妈妈病了,请假做陪护吧。”
我接过信,打开。上面写着:
王老师:
我不能继续上学了。
我妈妈的病很重,要用很多钱,我要去挣钱。
谢谢您以往对我的帮助,我永远记着您!
袁小胖
我惊叫着:“不是,袁小胖不念书了!”我把书包扔给大罗,跑着去找袁小胖。
袁小胖不在家,胡奶奶在忙着给袁小胖妈妈煎药。我问胡奶奶:“袁小胖干什么去了?”
胡奶奶愁眉苦脸地说:“一大早就出去了。”
我只好又回到学校,看王老师怎么处理这件事。
中午,王老师让我和大罗带她去了袁小胖家。在院子里,遇见了胡奶奶,她看着王老师问:“你就是王老师吧?”
王老师点着头,问:“袁小胖呢?”
胡奶奶说:“你为小胖操了不少的心,我们都很感谢你!但小胖很好强,如果他实在不愿意上学,就随他去吧!”
那天放学后,我和大罗他们去道口找王叔叔,想问他知道袁小胖的事不。
路上遇到了袁小胖,汗水湿透了他的背心,他趔趔趄趄地扛着一大捆青草,草捆很大,他的个子显得更瘦小了。
我们上前帮助他抬着草捆。我问:“袁小胖,你干什么去了?不上学?”
袁小胖说:“我妈妈病重,我不上学了。你们别找我了!”
大罗说:“你停下来,和我们说清楚。”
他说:“我必须快点走,奶牛场要下班了,我和他们联系好了。”
李德子说:“王老师还找你呢,我们可以帮助你。”
袁小胖说:“我给大家找的麻烦够多的了,我不想拖累大家了。”
我说:“你太小,还不到挣钱的时候呢。”
袁小胖说:“小就少挣点,总比不挣要好!”
我们知道他已经铁了心了,就没有再劝说他什么,一直跟他到奶牛场。
我很伤心,这些天我太贪玩了,忽略了袁小胖家里的困难。我想,还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再帮袁小胖一次呢?一连很多天,我都很沉闷。
不久,我接到了爸爸的电报,说他的三北防护林考察任务已经完成了,要接我回省城上学,要我做好准备。
大罗他们听说我要走,都来奶奶家看我。袁小胖也来了,他一声不响地坐在一边,听着大家说话。
我问他:“你还打草吗?”
“还打。”
我又问他:“还扫煤底子吗?”
“还扫。”
我说:“那上学呢?以后不上了?”
他忧郁地说:“上学?家里这样的情况,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总靠大家帮助也不是长久的事啊!”
大家听了,都沉默下来。
第二天中午,袁小胖又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秫秸细篾编的金鱼形蝈蝈笼子,很精致,里面有一个铁蝈蝈王,说送给我做纪念。
我仔细打量着这个铁蝈蝈王,不但个头很大,还有折射出金属光泽的黑褐色翼翅,怎么这样眼熟啊?我说:“好像是那天我在涵洞那边发现的那个……”
袁小胖说:“就是它。今天上午我找了两个多小时。这个家伙太狡猾了,一觉察到动静,就飞了。”
我觉出了不对劲,袁小胖怎么会知道那天的事啊?我们那天捉迷藏,他也没去啊?我问他:“你那天在吗?”
他笑了,说:“那天,我去那片洋槐林子里割草,看到你们走过去,随后又看到你跑过来,躲在树丛边。我正想吓唬你,发现你注意到这个铁蝈蝈王了。”
我想起豆鼠子拜太阳的事了,问他:“你是不是也看到豆鼠子拜太阳了?”
袁小胖点点头:“啊,那么神奇,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你当时许愿了吗?”
“当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让妈妈的病快点好吧,一连说了三遍。但奇怪的是,那天回家,我发现妈妈的病似乎反倒重了。”
我本来就不相信许愿的事,但又不想让袁小胖失望,就敷衍说:“豆鼠子拜太阳是很怪的,我是头一次遇到。”
爸爸来接我了,并买好了返程的火车票,是晚上的。
中午,我和大罗他们去看望王叔叔,走过炉渣山时,我特意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这一年它留给我的感受太多了。
王叔叔听说爸爸来接我了,鼓励我回去后好好学习,他说他也要调到车务段医院去了。原来他是医生,是下放劳动的,医院在另一个城市里。他给我留了通信地址。
晚上,大罗他们和袁小胖一直送我到车站,大家说起这么长时间的交往,说起这么多的经历,鼻子都酸酸的。
爸爸去买矿泉水了,吴长有提议说:“我们做好哥们儿吧,永远、永远的好哥们儿!”
李德子说:“光说不行,我们要发誓!”
大家听了就学着电影上的镜头,围成一个圈,把各自的手搭在一起,大家一起激动地喊:“我们发誓:我们永远是哥们儿,天塌地陷不动摇,海枯石烂不变心!”最后发出的声调全是颤抖的。
发誓完了,大罗、李德子、吴长有差不多表达了同样的愿望:“我们长大后,也要当清渣工,专整治矮胖子这号人!”
大罗说:“二冬,你呢?以后也回小镇来吧,我们还在一起!”
以后的事,我可说不好。我抹着潮湿的眼睛,回答说:“我还没想呢,谁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啊!”
袁小胖呆愣愣地看着大家,关于以后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爸爸过来说:“要检票了。”
我们都往检票口走,袁小胖突然拉着我问:“二冬,你知道豆鼠子为什么要拜太阳吗?”
我一愣,袁小胖还惦记着这件事呢,我说:“不知道。但我可以回去帮助你查,我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我查到了,就想办法告诉你。”
袁小胖说:“你要尽快告诉我!”
略一停顿,他又小声说:“是不是一次不行啊?如果是那样,我就再去!我希望,我许的愿能灵验,盼望妈妈的病能早点好。”
我看着他那么心诚地要治好妈妈的病,心里涌过一阵感动,我小声念着:“但愿袁小胖如愿。”
我回省城后继续读小学,接着又是读中学、读大学,然后是参加工作、娶妻生子,紧张而又忙碌。等我再回小镇时已经是二十年以后了。
奶奶在我走后不久,又搬回我家,直到几年前去世。大伯也在长河哥毕业后,随长河哥搬到另一个城市了。我回小镇,只是出公差路过,顺便看看大罗他们。
小镇今非昔比,已经建成了开发区,一排排高大的楼房,一条条宽阔的街道,整齐又漂亮。
我去当年奶奶家的住址找大罗他们,那里已经开辟成了广场,我问路人,大家都摇头。
后来,我想起大罗他们说过的长大也要当清渣工的话了,就去火车站打听。火车站的人听了,说:“我们的站长也叫吴长有,会不会是他啊?只是,他去铁路局开会了,今天早上才走。”
随后,又有人说:“你说的大罗是叫赵大罗吧?我告诉你他住在哪儿。”
我去了大罗家,也找到李德子了,他们是邻居。我们三个人喝酒,大罗家,李德子家,轮番地喝。
问起工作,我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很低调地介绍自己在省政府里一个小部门做事,算不上什么官,收入还可以。
大罗和李德子说,他们后来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铁路清渣工,是招工考试考上的,他们说这件事时,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表情。矮胖子和大胡子也自然成了他们的师傅,但没几年,蒸汽机车改成内燃机车,他们就下岗了,现在他们给一家运输公司做装卸工。
吴长有先是当了几年兵,复员回来到铁路做了扳道工,和王叔叔一样的岗位,随后又去车站做调度,前年提升做了车站的站长。
我问:“王叔叔在干什么?”
大罗说:“他后来调到南方去了,没有联系了。”
说起炉渣山,他们说早就被清理了。
问起袁小胖,李德子支吾着,大罗一次次喊喝酒,都岔过去了。
大罗过后几次去车站找吴长有。车站的人说,他去铁路局开会已经回来了,正在应付上边的检查。大罗托车站的人转告,说陈二冬来了,请他抽空过来看看。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吴长有一直没过来。
我要走了,大罗和李德子又送我到火车站。当年的情形仿佛再现,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再次问起袁小胖。
大罗很沉重地叹口气,说:“李德子,跟他说实话吧,要不,他也总惦记着。”
李德子说:“袁小胖出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谁也找不到他了。”
我忙问:“是怎么回事?”
大罗说了大概经过。
在我走后第二年的冬天,一次胡奶奶去火车上扫煤底子,袁小胖也去了。回来过铁路时,袁小胖摔倒在路轨上了,这时,有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胡奶奶猛冲上去,把袁小胖推出了路轨,而她自己却被撞飞了,现场惨不忍睹。
我沉痛地说:“胡奶奶是英雄!”
大罗说:“但没有人这样认为,她救的不过是自己的外孙子。”
我问:“袁小胖呢?”
大罗说:“他当时没事,只刮破了胳膊,但是后来疯了,被吓疯了,满大街地走。我去找他,他不认识我。我接他回家,他说,你是谁啊,要抢劫我啊……”他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我追问:“他现在在哪儿?他妈妈呢?我要去看看。”
李德子说:“他妈妈在事情发生以后,一着急,没几天也过世了。袁小胖——哎,他在很多年前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站在广场上,呆呆的,想起了很多往事来。我责备自己说:“我还答应过袁小胖,帮助他查《十万个为什么》呢。回去后,我就把这件事忘了,一点也没有想起来。”
大罗说:“他在疯之前,还向我打听过你呢,不止一次,他说,二冬也不知帮我查《十万个为什么》没有。”
我听了这句话,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深深地感到内疚。
我想,这是永远无法平复的内疚了,一辈子。
本文获2006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