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昇嘉
木瓜浜，是一条小河。其名据说取自诗经《木瓜》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当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已经成了一条小巷。据说是大跃进年代把小河填埋掉的。小巷东西走向，有半里路长，巷首住着十来户人家，连接着古镇蜿蜒齐整的石板街；巷尾有一个破旧的庙宇，断墙残垣，杂草丛生，很是荒凉。平时我们结伴玩耍，多在巷首，那里有一方空地，半个教室大小，我们打“菱角”、滚玻璃球、“官兵捉强盗”……巷里还有一户李姓人家，祖上是做生意的，石库门显现着殷实和沧桑，两扇木板门已不知去向。走进石库门是一个墙门间，我们都叫它李家墙门间。墙门间很宽敞，东西两边靠墙各置放着一张八仙桌，是李家妯娌洗衣服用的，平时空着，就成为我们娱乐的场所，我们在那里打扑克、斗“洋片”、玩蟋蟀……我们常常在木瓜浜玩得忘乎所以，直到大人们催了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木瓜浜是我们童年的乐园，我们在那里演绎着多姿多彩的少年人生！
“洋片”的名称，源于“洋烟”盒中的一种纸片，一面印着图片，另一面是广告图案。我小时候见到的“洋片”，其实都是中国自己印制的，是一寸宽、两寸长的硬纸片，正面多是各种中国古典戏剧人物画，如《封神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书中的人物，也有花鸟虫鱼、兵械武器，背面则印着一首儿歌，或是一个谜语。至今我还记得谜底是“石灰”的谜面：“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非常形象、生动，极富教育意义。那时我们有了零用钱，都去买“洋片”，一分钱可以买到十张。我们有了“洋片”，就去李家墙门间斗“洋片”。
斗“洋片”就是两人站在八仙桌紧邻的两边，各自把一张“洋片”放在台角，然后两人吸足气，用嘴巴对着“洋片”同时吹去，“洋片”落地后，一方翻合过去，成了背朝天，便是输家，另一方正者，则是赢家。“洋片”可以卷成各种角度，折叠成各种形状，也可以平放在桌上，每次“押注”多少，都由双方约定。
我喜欢斗“洋片”，但更喜欢搜集“洋片”。我用赢来的“洋片”，去换回我需要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人物画。水浒一百零八将，我已有了一百零七将，就缺“武松打虎”这一张。我打听到罗阿三手里有一张“武松打虎”，就跟他商量换给我。我从两张“洋片”增加至十张“洋片”换他一张，他都不答应。我让他开价，他要我拿十粒玻璃球，才答应把“武松打虎”换给我。玻璃球市场价一分钱两粒，十粒就得五分钱，相当于五十张“洋片”呢。这个罗阿三真太黑心了！
见不能成交，我就向罗阿三下了战书——斗“洋片”，于是，我俩在李家墙门间玩开了。我们把“洋片”对折成了直角，运足了气，“噗——噗——”地吹了起来，直吹得唾沫四溅，青筋暴绽。那天仿佛上帝有意要惩罚罗阿三这个黑心鬼，一开场我便连连得胜，罗阿三却节节败退，两口袋“洋片”只剩下了一张“武松打虎”。我决定拿五十张“洋片”跟他交换，罗阿三头摇得像拨浪鼓，咬牙切齿道，拿五百张都别想换。这个罗阿三真太可恶了！他让我在李家墙门间等着，说是回家拿了“洋片”再斗。
过了一会儿，罗阿三急匆匆赶来了，他口袋里瘪塌塌的，只是手里拿着一小沓“洋片”，看来他家里也没有库存了。大概是输得太惨了，我发现罗阿三的脸色很是紧张，灰白灰白的。我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劝他不要再斗了，我愿意出一百张“洋片”换他的“武松打虎”。罗阿三哪里肯依，他骂我是胆小鬼，说是一定要杀得我片甲不留，叫我输得不认识回家的路。罗阿三太狂妄了，我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我们重又开战。罗阿三提出这一回把“洋片”放平着斗，我当然是大将风度，听凭他的选择。
罗阿三把那一小沓“洋片”放在桌上，作为“押注”，从中抽出一张放在台角上，有意用手按压着抚平。我一看，那是一张簇新的孙悟空“洋片”，我也刻意选择了一张孙悟空师父唐僧的“洋片”，纵然你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难逃师父“紧箍咒”的法力。
然而，这一回风水轮流转了，罗阿三简直太神了，他成了常胜将军，我却输得一败涂地，非但把赢他的“洋片”都还给了他，就连我自己的老本也快输完了。罗阿三身上四只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我只剩下了最后一小沓“洋片”，我决定孤注一掷，期待着能像罗阿三一样出现奇迹，反败为胜。
“噗——”我和罗阿三鼓足了腮帮子，同时向台角的“洋片”吹去，两张“洋片”飘飘然刚落地，忽然石库门外刮进一股风来，两张“洋片”便骨碌碌翻转起身来。我突然发现罗阿三的那张“洋片”不管怎么翻身，都是孙悟空手持金箍棒的画面，难道是孙悟空使出了魔法？不，我看得清清楚楚，罗阿三使用的是“双粘纸”！他把两张相同的“洋片”粘在了一起。“你，你赖皮！”我愤恨地骂了一声。见秘密败露，罗阿三满脸通红，拾起地上的“双粘纸”，低着头一溜烟冲出石库门去。
我连忙追了上去，一直跟踪到罗阿三家门口。罗阿三的父亲正在堂屋里煮晚饭，灶膛里的木柴火哔哔剥剥燃烧得正旺。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们见了罗阿三的父亲都挺害怕的，他整天绷着脸，嗓门儿特大，在巷口的石板街店铺开了爿理发店，我从来不敢去他那里理发，情愿舍近求远去北街的理发店。我在门外大声喊着罗阿三的名字，他父亲出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壮着胆把罗阿三使用“双粘纸”的事说了。他把儿子从里屋叫出来，让罗阿三把口袋里的“洋片”通通掏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动手在罗阿三的四个口袋里检查了一遍，终于搜出了那张“孙悟空”。
罗阿三父亲铁青着脸，厉声责骂儿子年纪轻轻不学好，然后双手捧起“洋片”朝着灶膛扔去。“哇——”罗阿三哭了起来，不顾一切扑向熊熊燃烧的灶膛，抓出了一把“洋片”，用力朝着门外抛掷出来。“洋片”飞飞扬扬随风飘舞，撒了一地。我眼前一亮，门口台阶上躺着的正是“武松打虎”这一张。我顿时浑身热血沸腾，不由自主捡了起来，揣进口袋，头也没回跑回家去，身后传来了罗阿三父亲的打骂声，以及罗阿三凄厉的哭声……
从那以后，罗阿三再也没玩过“洋片”，而我，从此便对他怀着深深的歉疚！
这里说的“菱角”不是指长在水中的植物，是我们小时候的一种玩具，学名叫陀螺。放学了，我和伙伴们常常喜欢玩打“菱角”的游戏。
我们在木瓜浜巷首的空地上，用菱角绳子一头拴着铜钱或者铁钉，在泥地上画出一个圆圈，然后在圆圈中央再画一个直径七八寸的小圈，谁的菱角打出后转不了，或者在圆圈里走不出去，就得放在小圈里，成为大伙的攻击目标，谓之“吃菱角”。打菱角的乐趣就在于用菱角钉去钉圈中的菱角。菱角钉有钢钉也有铁钉，菱角有栗树和杉木做的，杉木质地疏松，被钢钉击中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印痕，严重时会把整个菱角碎裂成两瓣。
我喜欢打菱角，但我自己没有菱角，只能瞅空子向有菱角的伙伴借来过把瘾。有时一不小心把菱角弄“死”了，看着菱角躺在圈里，被大伙儿抽打得“叭、叭”作响，四处飞溅，真好比钢钉一下下扎在我的心上，浑身刺痛。长此以往，我不再好意思向人借着玩，我决定自己做一个菱角。
我在家里生炉子的木柴中找到了一块方木，拿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开始学做菱角。削木材跟削铅笔毕竟是两回事，用力削刻了半天，连菱角的轮廓都没看见。于是我去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像劈木柴似的劈了起来。结果可想而知，菱角非但没做成，还把左手的大拇指划破了一道口子，流了不少血。
妈妈知道了，给我伤口涂上药水后，把我狠狠骂了一顿，并且拿起菜刀，把那方木块劈作两瓣，扔进了木柴堆里。可是，第二天早上，妈妈上街买菜回来时，却为我带来了一只菱角。这是一只机制的菱角，长得很秀气，我一看，还是钢钉的。“我也有菱角了！”意外的收获，使我激动异常，欣喜万分，尽管那天的饭桌上没有了荤菜。
放学了，我拿了菱角去木瓜浜找我的小伙伴。伙伴们见我有了新菱角，顿时来劲了，都说要尝尝新鲜“菱肉”。我也不甘示弱，举着新菱角，晃动着闪亮的钢钉，说是不知谁的菱角让我的钢钉先开“荤”呢！“一、二、三——”我们齐声喊着，同时打出了菱角。五只菱角在泥地上纵横交叉奔走着，渐渐地就立在原地转动。渐渐地，兔子那只涂了红漆的旧菱角支持不住了，像喝醉了的酒徒，摇头晃脑，站立不稳，然后蓦地倒下，被放进了小圈内。于是大家围在大圆圈外，吃开了“红烧兔子肉”。
我却出师不利，菱角刚打出，非但没有命中兔子的红菱角，反而因为是新菱角，钢钉很尖，钉在圈内的泥地里，越转越深，不能自拔。这时候只要有人用手掌操起旋转的菱角，就可以把我的菱角撞出圈外，这也是游戏规则允许的。可是没人愿意这么做，大家袖手旁观，不，简直是幸灾乐祸，一个劲嚷嚷着要吃新鲜“菱肉”呢。就这样，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菱角成了兔子的替死鬼！
“啪——啪——”，“噗——噗——”我的新菱角被抽打得东逃西窜，身上留下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钉子印痕，有一次还极不光彩地被兔子的红菱角打得颠倒着转了三圈，大家哄笑着谓之“倒夜壶”。真是惨不忍睹！我欲哭无泪，只是巴望着谁的菱角能快点儿来接替。
这时秋男来了，他望着圈里的菱角说，这只新杉木菱角，怎能经受得起抽打！说着，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只菱角，足有拳头那么大，用绳子把菱角胡乱缠绕了几圈，然后蹲下身来，往圆圈里抽拉绳子，菱角歪歪扭扭转了几下就倒在地上了。秋男是有意来替代我的，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他。
秋男比我年长两岁，他父亲原本在县城中学当教师，因为打成了右派分子，被遣送回小镇上环卫所劳动改造，终因不堪忍受屈辱，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他抛下了妻子和一双儿女，吊死在巷尾的破庙里。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让妹妹能继续上学，秋男小学毕业后辍学，跟人学木匠活去了。可是，秋男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也爱玩，歇工后，他用自做的菱角常常与我们玩到天黑。
由于秋男的菱角是栗树做的，既大且木质坚硬，谁也啃不动它，因而兔子对秋男的举动很有意见。他嘴里嘀咕着，同时把手中的红菱角用力向秋男的大菱角打去。红菱角命中了大菱角，意想不到的是，红菱角反被弹出去好远，不能再动弹。于是，红菱角又成了众人的靶子。秋男举起了大菱角，猛一挥臂，大菱角如铅球一般沉沉地砸了下去。只听“叭——”的一声响，红菱角蓦地飞了起来，一头撞到秋男家的屋墙上，又“啪”地回落到地上。啊，红菱角的脑袋不见了！
兔子哭丧着脸，他拾起掉了脑袋的红菱角，突然转过身去，照着秋男的脸上砸去。秋男毫无防备，红菱角的铁钉砸在他的门牙上，顿时断了半截牙齿，血流不止。我们都惊呆了！兔子破口大骂着：“砸你个大右派，你给我赔！……”论身高，讲力气，秋男完全可以轻松地摆平兔子，然而，他只是手捂着嘴巴，眼里含着泪水，没有做声。
秋男妈妈听到了吵闹声，急忙走出屋来，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她一边责怪儿子，一边又转向兔子道歉，并让秋男把自己的菱角赔给了兔子。谁料兔子嘴里还在不清不爽地骂着，占了便宜仍不肯罢休。这可激怒了我和伙伴们，我们揪住兔子，让他给秋男上医院看牙齿去。秋男妈妈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她制止我们，呵斥着秋男回家去。后来听说，兔子被爸爸妈妈揍了一顿，晚上他爸爸妈妈领着他上秋男家赔礼道歉，并且让秋男去医院检查。秋男妈妈怎么也不肯答应，说小孩子吵架是常有的事，邻里之间不必放在心上。
好几天过去了，我没再见到秋男，心里一直惦记着他。那天，我放学回家，秋男却突然找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只做工十分精致的栗树菱角，上面刻着三圈淡淡的花纹，说是特意为我做的，送给我留作纪念。明天他就要跟着师傅去外地干活了，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本来口齿清楚的他，因为少了半颗门牙，听起来有点儿漏风了。我捧着菱角，不知怎的，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光阴荏苒，数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伙伴已经告别了木瓜浜，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有的成了大学教授，有的成了机关干部，也有的在镇上工厂当工人。值得一提的是，兔子后来去了北方部队当兵，如今成了一名团级干部；秋男现在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事业干得挺红火；罗阿三初中毕业后接替了父亲的班，开了一爿理发店，手艺比他父亲好，生意很兴隆。
今年过春节时，秋男出面召集我们儿时的伙伴，回家乡一聚。当我们走进木瓜浜时，孩提时代的情景便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木瓜浜已非昔日面貌，巷首的泥地铺成了平坦的水泥道路，一直延伸到巷尾；破庙宇已不见踪影，盖起了簇新的中外合资的厂房；李家的石库门、墙门间依然如故，只是增添了更多的历史沧桑。面对着此情此景，我们感到了一种分外的亲切和温馨。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不禁又想起了这首《木瓜》诗来。是啊，木瓜浜为我们的童年带来了喜怒哀乐，让我们懂得了人与人之间需要理解和宽容，也让我们懂得了人生路上需要发奋和追求。
本文获2003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