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味道

周 伟

苦 瓜

阳光下的奶奶,总是一脸阳光地坐在禾坪上,看着她那禾坪前的瓜蔓引蛇一般爬上瓜架,攀绕,慢慢地绿了一片,然后,一朵小黄花开了,又一朵小黄花开了。

不几天,那一朵朵好看的小黄花,一朵一朵地不见了。我找来找去,只见瓜架下凭空多了好多长长短短的青瓜,长者四五寸,短者二三寸,一律悬挂,如漫天挂满了纺锤和棒槌。

我在瓜架下走来走去,或看或摸,或量长短,或比画大小,或做上记号。忽然,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便向阳光下定坐着的奶奶箭般直飞去。我着急地问:“奶奶,你看你看,为什么它一出生就满脸皱纹,疙里疙瘩?”

我双手捧上瓜伸到奶奶的眼皮底下,阳光下的青瓜原形毕露,却一点儿不害羞不怕生,安详无语。

奶奶呢?她也只是笑,边笑边摸那瓜,一遍又一遍。布满皱纹的瓜,竟在奶奶的手上很滑润,有光泽,好听话。

我从奶奶手上把瓜拿了过来,说,它肯定委屈。准是那一朵童谣花早早地谢了,它心里烦啊苦啊!

奶奶的笑僵了一下,我瞬即看见苦瓜的皱纹在她的脸上闪了一下。

我的猜想不久便得到了证实。奶奶摘下那瓜做菜,一片刚夹到我的嘴里,我就嚷了起来:“苦,苦死了!”从此,我再也不肯吃苦瓜。

后来有一回,奶奶用一个红辣椒糖逼我就范。奶奶笑着看我,说:“多呷几片,然后,回味回味看。”

奶奶手中的红辣椒糖在我眼前晃荡。我夹了一片又一片苦瓜,放在嘴里。我想那时我是闭了眼的。

味还是苦。当苦味渐渐淡去时,一种微凉并略带甘甜的味儿便升到了舌尖、口腔,随后就觉得清爽、痛快和惬意。肉厚脆甜,味道清香绵长。

奶奶还说,别看它有些苦,能除邪热,解劳乏。

我并不管奶奶说的,只是想着,这瓜,以苦味得名,能食能医,只是苦了它自己。

奶奶对苦瓜情有独钟,变着法儿给我烹调苦瓜:素炒如青菜,油煎如荤菜,还可熬成苦瓜瘦肉汤,鸡蛋炒苦瓜……最妙的要数苦瓜肉丸,将苦瓜切成一寸长的筒块,挖去瓜瓢,放入沸水中用旺火煮至半生时捞出滤干水分;再将瘦肉剁烂,加入葱花、盐,掺入薯粉,拌和作馅;把粉团肉馅塞入空心的苦瓜筒块中,再入油锅煎,待筒块两面的粉团肉馅略呈黄色时,掺入汤、姜、大蒜头一并煮熟,起锅前放盐与味精。苦瓜清凉,瘦肉鲜甜,色香味美。

流星,

飞走天空,

可能有一秒时的凝望?

然而这一瞥的光明,

已长久遗留在人的心怀里。

《春水·一二七》

此后,我更是日日都要去瓜架下看那些宝贝疙瘩了。奶奶依旧天天坐在阳光下的禾坪上。瓜架下的瓜一日日变大,青皮愈来愈黄了。

有一天,我看见了一条瓜裂开了很大的口,露出了里面的红瓤。我马上摘下,立马送到奶奶的面前。

奶奶随着裂口把瓜完全撕开,露出更多更漂亮的红瓤里子。奶奶撕了一块红瓤放到我的嘴里,笑着看我,说:“你尝尝看。”我不敢大嚼,只是用舌头舔了一下,竟然,很甜!

我不禁替这瓜感叹:想不到,它在最后竟是以爆炸自己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鲜艳和甘甜!

我发觉自己在太阳光下迅速地成长,当然这成长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在味觉上的成长。我对味道越来越有感觉、经验了。

比如对苦瓜,我就慢慢体味出苦味之后,着实可去烦消渴通便,清心明目益气。更有感动处,苦瓜是苦的,情爱是苦的,人生是苦的,真正体味出,总会苦尽甘来。

许多年后,奶奶葬在了她的苦瓜架旁,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在那天,我才完完全全地知道奶奶是个苦了一辈子的人。她儿时父母早亡,八岁起给人做丫环帮工,后来嫁给地主做小老婆……

在大伙的印象中,奶奶总是坐在屋前的禾坪上,一脸阳光地招呼着来来往往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们。搬个凳子,要你坐;端杯茶水,要你喝。带个东西捎个口信,她都代劳,且负责得很,从不出错。下雨天,她要借把雨伞给你;炎炎夏日,她要借顶草帽或斗笠给你,随你什么时候来还。碰上吃饭的时候,算你有口福,一定邀你入席。缺个油盐酱醋茶,娃儿读书还差几个学费钱,大多都找奶奶借……仿佛奶奶总是一个有说有笑的“观世音菩萨”,带给别人的尽是欢乐和甘甜。

那天我回到了老家,走在苦瓜架下,我看见一朵小黄花开了。

离开苦瓜架旁,我好像忽然听到一句:天燥热,来碗苦瓜拌稀饭!这是奶奶的声音,好亲切好温馨。

田 螺

我有一次问石田叔:“田螺,是不是它走得慢,才做了人家盘中的好菜?”

石田叔揪了我的小鼻子,说:“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在拐着弯说你石田叔呀?”

我说我真的是讲田螺哩,我们都爱田螺!我狡黠地一笑。

田螺在我们家乡太常见,太普通。在田里,在塘里,在小溪,在井沿……到处都能遇见,只要是个人,就是一个三岁娃娃,也随手可取,不像一条活泥鳅,滑溜滑溜的,总是难以捉住。

所以在阳光把水照暖的时节,我们一班细把戏总爱缠着石田叔带我们去摸田螺。石田叔若有空,立马说:“要得,跟我去捡。”说是捡,一点儿不假,石田叔选的地方,田螺多得是,齐脚踝深的水,白花花的阳光照得清楚,俯拾皆是。我记得我们收获最大的一次是一顿饭的工夫,家里的脚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田螺大如梨、橘,小如桃、李,人人可煮而食之。别看它外壳坚硬,田螺肉却厚实、柔软而细滑。尤其吸起来的感觉极好,嗞溜一声,肉直入嘴里。所以我现在吃起田螺来,便有这番真功夫,让旁人称羡。倒是我见旁人吃田螺时用牙签一下一下地撬出来,既费事又残忍。

关于田螺,石田叔最为熟透。他不仅能把田螺煮出十二个花样,让谁都赞不绝口,而且是田螺到他手里,就有千百种用处千万个妙方。譬如哪个眼睛痛,他立马煮出田螺汁,取少许注眼中,那种胀痛感立马便消。又如哪个久醉不醒,他去水中摸来田螺,加葱、豉,煮汁灌下,即解。又如疔疮恶肿,用田螺入冰片,化水点疮上,不日就愈。还比如腹泻、小儿急惊,田螺壳烧成灰,水灌服之即止。

当然,石田叔用田螺做药用还有许多许多方子,我现在已记不得多少了。但是,石田叔用田螺壳做玩具,做乐器,我印象很深。特别是用田螺壳吹出的那首《梁祝》,我至今认为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旋律。

石田叔其实是读过一点书的,在我们村子里应该算一个聪明人。但怪就怪在他并没有成起一个家。其实,这怪不得那些乖态的女子,要怪只怪得石田叔自己。任凭那些个乖态的女子走断脚后跟,石田叔就一句话:要娶也得哥先娶!

他哥水田做什么都无劲,唯一是摸纸牌来劲,不论忙季淡季,不论天光夜暗,不管呷,不管睡。于是他哥很难找到媳妇。但石田叔还是央不少的媒人到处去说,也有很多人上门来看,却总是来过一回再没来第二回了。

大约是石田叔卖了一栏猪那年,他哥水田终于娶上了媳妇。娶上媳妇的水田仍然没什么两样,做什么都无劲,唯一是摸纸牌来劲。

石田叔人高马大,田里地里,农活是一把好手,家务活也能抵得上一个女人。后来,他哥生了一儿两女,他就更忙了。

这样一忙一忙,就忙到了四十岁。四十岁那年的一天,他在耙田时,一向听使唤的老牛忽然发疯般地乱蹿乱踢,踢中了石田叔的右腿,从此落下了脚疾,走起路来不利索了,但他还是缓缓地走在山川田野。

他哥一生从不劳累,也从不发病染疾,有一日竟安安静静地去了。

这时,石田叔却和嫂子分了家。石田叔说侄儿侄女都大了,该是分家的时候了。有好心人劝,还分家?应该是你和你嫂子合家的时候了。石田叔晓得这个“合家”是另一层的意思,他第一次发了脾气。

据说,这些年,石田叔一个人过得很孤单,常一个人拿起田螺壳吹曲子。

我想,今年清明回到乡下,我一定要下塘摸些田螺,再用香椿树叶和红辣椒爆炒上一盘田螺肉,和石田叔喝上几碗米酒。边喝边听石田叔用田螺壳吹《梁祝》,听他一生情感的诉说。

尽管我酒量不大,会喝高了,但是不打紧的,反正石田叔会用田螺给我解酒。

田螺是好东西。我们都爱田螺,我们都爱石田叔!

本文获2006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