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牌长途公共汽车高速行驶在新修的京一鹿柏油路上,平稳极了。象轮船航行在镜面似光亮的大海,令人心旷神怡。
可是,坐在右侧最后座位上的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却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态。一件银灰色半旧西服上衣,不仅质地粗糙而且又不大合身。一寸来长的头发虽然象刚理过,可黑不溜秋的脸膛却象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仿佛半个月没洗脸。厚厚的嘴唇被劣质烟叶熏得黑紫黑紫的,加之干裂,颇似晒干的鲨鱼皮。饱不时用牙齿死死咬着右手食指,可劲儿地抻着脖子往前眺望,焦渴的目光中扑闪着强烈的希冀。
或许生怕身旁的旅客发现他什么,不时偷眼儿看看是不是有人注意他,脸上的表情随之忽阴忽晴。
长途公共汽车大概快到停车站了,时速明显减慢。而这个小伙子却猛地把脖子缩回来,低着头,咬紧的牙齿使腮肌隆起两道堤坝般的肉棱子,显然他怕过于喜悦或过于失落心理负荷承受不了。
“庞象庄到了,还有下车的没有?!”唐山口音的女售票员声音象唱歌。
“噢,我、我下车。”小伙子大梦初醒般蓦地直起,身子,拎起身边儿的行李卷儿,逃难似地夺路冲出车外。
公共汽车开走了,他依然木桩般直挺挺站在原地不动。他背对着汽车开走的方向,微微低着头,两眼紧紧闭着,上下牙床死死咬着,凝神屏息,仿佛在忍受严酷的鞭笞,又仿佛在静候一个庄严的时刻。
良久,他还是依然木桩般直挺挺站在原地不动。然而,他的两条腿却渐渐开始抖动,腮帮也痉挛似抽搐,紧闭的嘴唇随之痛苦地呻吟:“香玉,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呀……”
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庞强。前年,他往返于北京与唐山之间非法倒卖钢材,后被当地公安部门发现。新婚不久的妻子香玉苦言相劝,要他主动认罪服法,争取宽大处理。然而,他非但不听,反而气急败坏地动手将执法人员打伤,不但加重经济处罚,还被判处2年有期徒刑而锒铛入狱。他被判刑时得知妻子香玉已怀身孕,愈发悔恨不已。为了不让妻子受连累,他毅然提出与香玉离婚,可是他在监狱始终没有得到答复,两年间香玉也没有到监狱看望过他。刑满出狱前一周,他给香玉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满刑日期。他断定,香玉今天一定会抱着他那未见过面儿的孩子到公路的停车站来接他。可是,他怀着疚愧和激动的心情等待着,却久久听不到香玉亲切的呼唤。
庞强彻底失望了。他觉得自己此刻象掉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里,不仅浑身冷得发抖,而且在妻子和孩子心目中将彻底销声匿迹。离开吧,走得远远的,省得给香玉和孩子带来新的折磨和痛苦。一个做过大牢的囚徒,谁还会拿你当人看?更谈不上被女人爱了。
庞强抱着告别生他养他的故土和毕竟没有办理离婚手续的妻子香玉及没见过面儿的孩子的情丝,迟钝地转过身来,两眼立刻惊呆了,本来变得麻木的身躯血流急速加快,只见远远的有个少妇抱着个似乎一周岁多的孩子,面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女人是香玉么?由于距离太远,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可是,那女人要是香玉,她为什么不到车站跟前儿来呢?如果不是香玉,她又总站在那里等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