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市
東九十五街14號
1949年10月5日
馬克與柯恩書店
英國
倫敦中西二區
查令十字路84號*1
諸位先生：
我在《星期六文學評論》*2上看到您們刊登的廣告，上頭說您們「專營絕版書」。另一個字眼「古書」總是令我望之卻步，因為我總認為：既然「古」，一定也很「貴」吧。而我只不過是一名對書本有著「古老」胃口的窮作家罷了。在我住的地方，總買不到我想讀的書，要不是索價奇昂的珍本，就是邦斯與諾伯書店*3裡頭那些被小鬼塗得亂七八糟的邋遢書。
隨信附上一份清單，上面列出我目前最想讀而又遍尋不著的書。如果貴店有符合該書單所列，而每本又不高於五美元的話，可否逕將此函視為訂購單，並將書寄給我？
海蓮．漢芙（小姐）敬上
查令十字路（Charing Cross Road）──雖然的確貫穿數個「十字路口」，但卻無關乎「十字路」。此路名源自「查令十字」（Charing Cross）──十三世紀末，英王愛德華一世（Edward I of England, 1239-1307，在位期間1272-1307）為悼念愛妻艾琳諾皇后（Eleanor of Castile, 1246-1290），在其出殯行列沿途（自諾丁罕到西敏寺）架設十二座石造十字架。一八六五年，建築師艾德華．巴利（Edward Middleton Barry）仿製其中一座，矗立於前一年新開業的英格蘭東南區鐵路終站（即現在的查令十字路車站）前庭。因為交通匯集，查令十字遂成為近代倫敦的發展中樞。
早在十八世紀，約翰生（Samuel Johnson, 1709-1784）即曾預言：「人類生活的潮流盡在查令十字。」以查令十字車站為端點向北延伸的查令十字路（前端為一小段聖馬丁街；至牛津街起銜接托登罕路），沿途有節比鱗次的書店、出版社；加上鄰近的柯芬園劇院區、艷名遠播的蘇活區、餐館林立的唐人街，此處長期是倫敦人的文娛重鎮。雖然現在仍有不少新、舊書店座落於此，但因舊書來源漸趨枯涸、大型連鎖書店大舉進駐，查令十字路古舊書業近年來已大為褪減，當年一片榮景漸不復見。不過，此處依然是前往倫敦淘書的首選之地。
「馬克與柯恩書店」起初在老孔普頓街（Old Compton Street）開業，先後曾移往查令十字路108、106號；一九三○年遷至查令十字路84號。馬克與柯恩書店除了經營一般古舊書籍外，其對狄更斯相關書籍收羅之豐沛，當時無其他書店能及。一九七七年，該書店因主事者陸續亡故而歇業。其店面後來一度由「柯芬園唱片行」承接。現在，店門口外還鑲著一面銅鑄圓牌，上頭鐫著：「查令十字路84號，因海蓮．漢芙的書而舉世聞名的馬克與柯恩書店原址。」
無數愛書人因為漢芙的這本書，更加緬懷查令十字路書街上曾經有過的璀燦時光。直到今天，每年都有許多讀者從世界各地來到倫敦，踩上這條街、站在早已不復存在的書店門口，憑弔這段綿延二十年、橫跨大西洋的動人情誼。美國密西根州穆尼辛市甚至有一家二手書店命名為「查令十字路84號，咦？」（84 Charing Cross Road, EH?）。
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由亨利．塞德．坎比（Henry Seidel Canby）、克理斯多佛．摩利（Christopher Morley）、艾米．羅夫曼（Amy Loveman）與羅絲．班奈特（Rose Benet）於一九二四年共同創辦的文藝週刊。一九五二年起改稱《星期六評論》，內容則擴大涵括更多文字以外的藝術類型、媒體與社會評論。 長年以來，外界都認為它的靈魂人物是總編輯諾曼．庫辛（Norman Cousins），從一九四○年起他就一直主導這份刊物的風格走向；後來更兼任發行人，直到一九七八年。
Barnes and Noble──雖然現在儼然是雄霸一方的大型連鎖書店，一八七三年創業的邦斯與諾伯書店，初期是以經營新舊教科書起家。直到二次大戰後初期，邦斯與諾伯仍是一爿賣課本、廉價書的鋪子。
1949年10月25日
海蓮．漢芙小姐
美國
紐約州，紐約市28
東九十五街14號
敬愛的夫人：
謹在此回覆您於本月五日的來函。敝店很榮幸能為您解除三分之二的困擾。您所列出的三篇哈茲里忒*4散文，均收錄於這本Nonesuch出版社*5的《哈茲里忒散文選》內；史蒂文生的文章則在《懇談錄》*6中可以找到。我們挑出兩本品相較好的書為您寄上，相信不久後即可送達您的手中，祈盼您會滿意。隨書將附上帳單乙份，並請查收。
至於您提及的李．杭特*7的文章，目前頗不易得見，不過我們會留意是否能找到收羅齊全且裝幀精良的版本，屆時將再為您寄上。而您所描述的拉丁文聖經，目前敝店並無存書，僅有晚近出版、布面精裝普及版的拉丁文和希臘文《新約全書》，不知您是否有興趣？
馬克與柯恩書店
FPD誠摯敬上
威廉．哈茲里忒（William Hazlitt, 1778-1830）──英國散文作家兼評論家。早年潛心繪畫，後來轉移志業至寫作。除了政論及劇評之外，他創作了大量優美的散文，這些散文被編成兩個有名的文集：《席間雜談》（Table Talk, 1821）與《直言集》（Liber Amoris, 1823）；其他主要著作有：《莎士比亞戲中人物》（The Characters of Shakespeares Plays, 1817）、與李．杭特共著的《圓桌對論》（The Round Table, 1817）、《英國劇場之我見》（A View of the Enlish Stage, 1818）、《英國詩人綜論》（Lectures on the English Poets, 1818）與集其思想大成、打動人心的《時代精神》（The Spirits of the Age, 1825）。生平著作編成《哈茲里忒全集》十三卷，於一九○二至一九○三年出版。他目前被公認為是英國散文大家。
Nonesuch Press──由曼德女士（Miss Mendel）、大衛．嘉內（David Garnett）與法蘭西斯．梅奈爾爵士（Sir Francis Meynell）於一九二三年創立的出版社。其宗旨為：將機械過程與手工精製適度結合以降低成本──但仍盡力維持高水準的裝幀品質，並將產品透過一般書籍銷售管道，以合理價格出售。每一本書的美術設計皆由梅奈爾爵士擔綱。此出版社於二次大戰期間曾中止業務，一九五三年以四卷版的莎士比亞作品集重新開始營業，最後一本書出版於一九六八年。
Virginibus Puerisque──羅勃．路易斯．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一八八一年出版的散文集。是他與芬妮．奧斯本（Fanny Osburne）在美國完婚回到蘇格蘭後，一連串書籍問世的第一本。
Leigh [James Henry] Hunt, 1784-1859──英國新聞記者、散文作家、詩人暨政論家。一八○八年創辦《觀察者報》（Examiner）因主張廢止奴隸買賣、改革議會等進步主張，涉及以言論攻擊攝政王儲（後來登基為喬治四世）而下獄，當時被公眾視為爭取言論自由的英雄。他與濟慈、雪萊的交遊亦是文壇佳話。他的雄健論述具洞察力與可讀性，相對地，他的詩作反而相當幽微、細膩。主要著作有：《拜倫及其同時代諸君》（Lord Byron and Some of His Contemporaries, 1828）、詩集《蕾米尼的故事》（The Story of Rimini, 1816）與膾炙人口的《自傳》（Autobiography, 1850）。
紐約市
東九十五街14號
1949年11月3日
馬克與柯恩書店
英國
倫敦中西二區
查令十字路84號
諸位先生：
今天收到您們寄來的書，史蒂文生的書真是漂亮！把它放進我用水果箱權充的克難書架裡，實在太委屈它。我捧著它，深怕污損它那細緻的皮裝封面和米黃色的厚實內頁。看慣了那些用慘白紙張和硬紙板大量印製的美國書，我簡直不曉得一本書竟也能這麼迷人，光撫摸著就教人打心裡頭舒服。
住在樓上的女孩兒凱特，她的英國男朋友布萊恩幫我將帳單上列的書價一英鎊十七先令六便士換算成美金五元三角，希望他沒算錯。我寄了五元和一元的鈔票各一張，多出來的七角請用來支付《新約全書》，那兩本我都要買。
您們可否行行好？下回先將書價換算成美金。我連加減美金都一塌糊塗了，要我把英鎊換算成美金真是阿彌陀佛。
海蓮．漢芙敬上
我希望在您們那邊，「夫人」*8的意思和我們這邊指的是兩碼事。
madam──在某些場合暗指從事肉體工作的歡場女子。
1949年11月9日
海蓮．漢芙小姐
美國
紐約州，紐約市28
東九十五街14號
敬愛的漢芙小姐：
您寄來的六元書款已悉數收到，不過我們建議您不妨改以郵政劃撥的方式付款，如此不但對您我雙方都較為便利；亦比直接將鈔票放入信封內要保險得多。
我們非常高興得知您如此喜歡那本史蒂文生的書。兩本《新約全書》已於今日付郵，帳單亦一併附上，同時依照您的囑咐，將書款分別以英鎊與美金計價。我們期盼您也會喜歡此次寄去的兩本書。
馬克與柯恩書店
FPD誠摯敬上
紐約市
東九十五街14號
1949年11月18日
這算哪門子的新約聖經啊！
好心替我轉告英國聖公會諸公，他們平白糟蹋了有史以來最優美的文字。是哪個傢伙出餿主意把拉丁文聖經整成這副德性？他們該拿他來活活燒死，你聽我的話準沒錯。
其實我犯不著火冒三丈，我本身是猶太人。不過我的嫂子是天主教徒；弟媳是衛理公會的；還有一票皈依長老教派的表親（全是被我的亞伯拉罕叔公拉去改宗的）；還有一個到處宣揚基督信仰療法的姑媽。他們要是知道有這麼一本英國人搞出來的不三不四拉丁文聖經，個個不暴跳如雷才怪！（話說回來，他們搞不好根本不曉得現在還有拉丁文哩。）
哼，去他的！我手邊還有一本從我的拉丁文老師那兒借來的聖經，暫且先不還他就是了，等你們找一本賣給我再說。
寄去四元支付我欠你們的三元八角八分，你就拿多出來的一角二去買杯咖啡喝吧！我住的地方附近沒有郵局，我才不要為了匯三元八角八分，大老遠跑到洛克斐勒廣場去大擺長龍呢。何況，如果要等到我哪天有空順道去辦事，口袋裡的三元八角早就被我花得一毛不剩了。我對美國郵政和皇家郵政有十足的信心。
你們有蘭鐸*9的《假想對話錄》嗎？我想全套應該不只一本，我想讀的是〈希臘對話錄〉，如果你們看到有伊索*10和蘿多彼*11的對話，就是那一本沒錯。
海蓮．漢芙
華特．薩瓦吉．蘭鐸（Walter Savage Landor, 1775-1864）──英國作家。曾就讀名校拉格比公學校與牛津大學，但皆因與校方意見不合而輟學。而他火爆的脾氣與對人的慷慨熱情，亦義結許多文壇友人。他精通羅馬文學，許多著作都以拉丁文書寫。作品有抒情詩、劇本、英雄史詩，最主要的著作為《假想對話錄》（Imaginary Conversations, 1824-53），書中假藉古代人物兩兩對談，泛論各種主題，以古喻今。
Aesop, ca.6 B.C.?──希臘寓言作家，原為奴隸，獲得自由後定居希臘。常利用動物擬人行徑作道德訓示。
Rhodpe, ca.6 B.C.?──希臘寓言故事中的著名娼妓。
1949年11月26日
海蓮．漢芙小姐
美國
紐約州，紐約市28
東九十五街14號
敬愛的漢芙小姐：
您的書款已安全寄達，我們會將多出的一角二分計入您在敝店的專屬帳戶中。
很湊巧地，敝店正好有收錄〈希臘對話錄〉的《華特．薩瓦吉．蘭鐸作品暨傳記全集》中的第二卷，〈羅馬對話錄〉亦收錄其中。由於本書為一八七六年出版的舊版本，並不是非常漂亮，但裝訂完好，書亦稱乾淨。我們今日會將書與帳單一併為您寄上。
我在此為那本讓您深感不滿的拉丁文聖經向您致歉，我們將重新為您找一本正宗《通俗拉丁文聖經》*12；李．杭特的書仍持續密切留意中。
馬克與柯恩書店
FPD誠摯敬上
《通俗拉丁文聖經》（Vulgate）──為天主教徒使用的拉丁文聖經。西元三八二年教皇達馬蘇（Pope Damasus, 366-384）指派修士桀洛姆（St. Jerome）根據當時坊間充斥駁雜的各種流通本進行整編，以作為教會定本。桀洛姆援引希臘文與希伯來文原稿，以優美流暢的文筆翻譯成拉丁文。此工程歷時二十餘年，至西元四○五年告成。此後數百年間，各種修訂本仍不斷出現，包括此處被漢芙罵不絕口、由英格蘭傳道會自行編譯的版本。
紐約市
東九十五街14號
1949年12月8日
敬啟者：（老用「諸位」著實不智，我察覺到顯然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為我服務）
薩瓦吉．蘭鐸的書今天寄達，我迫不及待立即翻開〈羅馬對話錄〉──兩座城市剛毀於兵燹戰火，塗炭生靈被釘在十字架上，苦苦哀求列隊行過的羅馬士兵，乾脆一戟刺死他們，好儘早結束這無止盡的折磨……；再翻到〈希臘對話錄〉，情境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換：讀著伊索和蘿多彼的娓娓對談，這裡唯一的憂慮只是怕餓著了肚子……。我著實喜愛被前人翻讀過無數回的舊書。上次《哈茲里忒散文選》寄達時，一翻開就看到扉頁上寫著「我厭惡讀新書」，我不禁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前任書主肅然高呼：「同志！」
隨函附上一元，布萊恩（樓上女孩凱特的英國男朋友）說這夠付我欠你的八先令，你忘了換算了。
言歸正傳，布萊恩告訴我：你們每一戶每個星期才配給到兩盎司肉；而每個人每個月只分得一顆雞蛋！我一聽簡直嚇壞了。他拿出一本目錄給我看，這是一家設籍在美國的英國公司，專門代人從丹麥寄送補給物資到英國。所以我會寄給馬克與柯恩書店一份小小的聖誕禮物，希望數量足夠讓你們大家都能分得一些，因為布萊恩跟我說：查令十字路上的書店全都「小得很」。
我會在包裹上註明由你──FPD──代轉，天曉得你叫啥。
祝 佳節愉快
海蓮．漢芙
紐約市
東九十五街14號
1949年12月9日
FPD！糟了！
我剛把包裹寄走，裡頭有一條六磅重的火腿，我想你們應該可以自行拿去給肉販，請他切片後再分給大家。
不過我剛剛才發現你們寄來的帳單上頭印著「B．馬克、M．柯恩」。
他們是猶太人嗎？我該火速補寄點兒牛舌嗎？
快通知我該怎麼辦！
海蓮．漢芙
1949年12月20日
海蓮．漢芙小姐
美國
紐約州，紐約市28
東九十五街14號
親愛的漢芙小姐：
謹在此向您報告，您的禮品包裹於今日平安抵達，並已均分給大家。而馬克先生和柯恩先生則堅持只由員工均分即可，不用關照「老闆」。再者，我想讓您知道，您所寄來的物品，我們不是久未看到，就是只能偶爾在黑市匆匆一瞥。您能這樣子顧慮我們，實在是太親切也太慷慨了，我們都深懷感激。
我們要在此表達對您的感謝，並祈祝您未來一年一切順心。
馬克與柯恩書店
法蘭克．鐸爾誠摯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