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德嘉破了自己多年的一个习惯。
他挤挤撞撞地走出上访人群,头脑发胀地进了大吉普。大吉普在驶进市区要右转弯奔市政府办公大楼时,他对司机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回家!”这时,离下班时间还有五十分钟,要是以往,就是差十分钟,他也要去办公室坐坐,这已经成了多年一贯制的律条。他只要进楼腰一挺,就觉得生尊又生威,哪怕只是一分钟,也是一种享受。他一下车,正巧碰上小姨子秀娜买菜回来走到楼口。
秀娜在前,计德嘉在后进了楼门。秀娜瞧瞧上下没人,献媚调情地说:“姐夫,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一定是累了吧?”说着放慢一步,等计德嘉迈上台阶,悄悄在他耳朵边说:“一会儿我去洗澡。”
计德嘉知道了她的意图。那是上周的一个晚上,秀娜去洗澡回来,见丽娜睡了,带着清爽滑柔的爽身粉钻进了计德嘉的被窝。秀娜刚洗完澡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计德嘉也是喝了几杯酒,把秀娜搂在怀里,闻着那清香,感受着秀娜那白而细腻的光滑皮肤,紧紧闭着眼睛,喃喃地说:“秀娜,你真好,你真好——”秀娜瞧着计德嘉那酥软的如痴如醉的神情,一股胜利征服者的自豪、幸福从心底一股比一股浓地升腾着,陶醉着。
此时,计德嘉却没一点儿那天那时的感觉,一听反而心烦:“秀娜,你是希望你姐姐病愈呢,还是希望她早点离开人间?”
“这话就看从哪头说起了,”秀娜嘻皮笑脸地说,“冲着我这么喜欢你,反正姐姐得的是不治之症,早归天早享福;冲着她是我的姐姐,一母同胞,我又希望她快愈早愈,很快恢复健康。”
计德嘉瞧瞧秀娜,笑了笑,摇摇头;摇摇头,又笑了笑。
秀娜陌生地瞧了一眼计德嘉,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态。
两人走上楼梯要开门时,就听见屋里电话铃响,直到开门进屋还在响。丽娜大概是听到外边脚步声和开锁声了,没去接,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要接电话的意思。近几天来,她一直是这样,只要家里有人,哪怕是秀娜做饭一时倒不出手,她也懒得接,因为每接一次都带来很大疲劳。
“喂,哪位?”秀娜接起电话,“你是——”她话到这里,眼光已经和站在门口的计德嘉的眼光对直了。她在这里侍候丽娜几个月,也知道干部家庭里的一些玄奥了。此时,正是上班时间,计德嘉在家里,那就要看来电话的是谁,是什么事情,这说不说计德嘉在家,要看计德嘉眼色、脸色、手势和对方说话。
“林业局计局长——”秀娜拖长着时间,在看计德嘉的眼色或手势,因为即便是亲属,在工作方面也看不出计德嘉有什么两样,故意拖出一句话,“啊,是德山局长——”
计德嘉一摆手上去拿过电话:“德山呀,什么事?”他急忙补充一句,“我下乡刚回来,满脸灰土土的,就没去办公室。”
“大哥——”
计德山刚一开口,就被计德嘉顶了回去:“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在家过年过节团聚时,你叫我大哥,工作时间找我不准这么称呼,让外人一听,像是我搞什么家庭帮派似的。其实,咱们家庭里的人,包括能当上个局长、科长都是经过组织部考核,市委常委会正式任命的,特别是对于你来讲,对亲缘关系和工作要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知道了,知道了——”计德山心里有点不耐烦,这样的训辞已听过几次,但又不能表示出来,说,“李副书记给我打电话,说是请示你了,也请示罗书记了,要清山砍林,低价出售,支持农民们搞水田开发和建蔬菜大棚。是不是按采伐规定办一个手续呀?”
“德山呀,你是林业局长,作为市里一个重要部门的主要领导,怎么这么条条框框,现在是改革开放大发展的年代,不能那么循规蹈矩了。”虽然不是面对面,计德嘉的表情和语言一样严肃,“邓小平同志说得好,生产力标准嘛,市委书记、市长都说话了,还办什么手续,你眼里还有没有领导了,还有没有市委、市政府了?”他一皱眉头又说,“发展水田和建设出口蔬菜基地可是市委、市府的重大举措,人民群众的企盼,不得有误,马上告诉乡镇,可以有组织地进山砍,用多少砍多少。”他说到这里,觉得冒了一点,急忙收缩一下,“如果需要个什么向上申报的手续,后补也行嘛。你记住,呈报时一定要让我签字,一定要让我签字……”
计德山放下电话,有点儿发蒙,以往计市长是最循规蹈矩的,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呢?他又一琢磨,不对,计市长的闷葫芦里有秘方,他猜着听着社会上各种议论和传闻,从计德嘉那厉声厉语中觉出了一种味道,不可言状的味道,这不是元宝市的市长在对自己训话,而是自己的哥哥,是一母同胞。刚想放下电话,他突然问:“计市长,对这些大干快上的历史资料,我是不是需要有关乡镇的林业站去录录像,留点儿资料呀?”
“当然需要——”他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对劲儿,忙说,“光这一点资料怎么能反映罗书记来后全市大干快上呀,再说,这事儿也不是你们干的,我安排广播电视局记者,全面留资料,不不不,是全面宣传——”
“好吧,我马上通知有山的各乡镇的林业局长,要大开绿灯。”他放下电话暗暗思量,计市长,不,我这个哥哥才真叫搞政治的呢,老谋深算,咬人不露齿,不愧是元宝市的常胜将军。再机灵的鸟,你只要飞进元宝这片天空,飞吧飞吧,别看你飞得欢,到时会有人拉枪栓……
秀娜在厨房忙乎着,爽亮地喊了一声:“姐姐,姐夫,现在做饭还早点儿,我把肉切好了,菜也洗好了,我洗澡去了,回来再做。”
“好——”计德嘉回答,“快去快回呀。”
“知道了——”秀娜应声走了。
“德嘉,”丽娜见计德嘉坐到了自己身边,努力睁大眼睛瞧着他,有气无力地歇歇停停,断断续续地说,“这几天哪,我在想个问题,想了很多很多——”
丽娜歇歇接着说:“你是市长,我是市长的妻子。我俩两小无猜,恋爱时,包括结婚后多少次手牵手跑进树林踏青、采花,多少次肩并肩去商店,你就帮我挑衣服。有一次,我选的裙子你看不中,你选了一件我却看不中,最后,我还是决定买了你看中的那件,虽然样式、颜色不顺我心意,那感情可顺我心意,我一穿上,心里就觉得很舒心,因为,你是用我劝你戒烟省下来的钱给我买的——”
计德嘉也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瞧着丽娜说:“丽娜,你慢点说——”
“最使我难忘、心里最感动的是生小林坐月子。我真没想到,你的心那么细,那么会体贴你的妻子。”丽娜说着,一对泪珠儿涌了出来。计德嘉急忙给擦了擦,劝她不要激动,慢慢说。她停停,喘了几大口粗气,接着说:“我生下小林那天起,你一直给我烧洗脚水,漱口刷牙,烧完以后,还要放上温度计,热了对凉的,凉了对热的,准确无误得正好是三十六点五度,才让我洗脸,洗脚,刷牙漱口。我问,德嘉呀,怎么这么机械?你说,是在一本什么医学杂志上看到的,女人生孩子坐月子时最怕着凉,一着凉坐下病,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这三十六点五度正好是你的体温。我开玩笑地说,也正好是你的体温。你听了以后,哈哈大笑,说我简直是个诗人,说话真有诗意,你紧紧抱着我亲了又亲,亲不够似的,足足半个小时——”
经这一提醒,计德嘉也历历在目,点头笑了笑。
“那时候,你不过是刚进市政府机关的普通工作人员,我不过是一个中学的普通老师。”丽娜说着,又有点儿激动了,但忍住了,“你看到我傍晚身上沾有粉笔末回来,晚上还要伏在灯下批作业,心疼地对我说,丽娜,我要当大官,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换换工作;当教师是神圣,可你太累了,我真心疼。我当时感动得掉下了眼泪,当然你不知道,我怕你不了解我这眼泪,那年,我被评为全市的优秀教师,家外有人尊重我,家里有人心疼我,我曾经写了一篇日记,题目叫:我是最幸福的人。”
计德嘉笑笑:“我怎么没见过?”
“我没让你看。”丽娜说,“当时,我在想,同时也写在了那篇日记里,我一定要用更真挚、更深厚的感情去偿还你对我的感情。”
计德嘉点了点头。
“之后,我就努力偿还着,特别是自从你当上处级干部,当上市长,又代理书记以后,我觉得不仅偿还够了,而且有余了——”
计德嘉说:“丽娜,别说了,我明白,我欠你的又很多很多了——”他这倒是心里话,当了市长以后,丽娜话里话外说过,德嘉呀,你在外边是市长,在家里也是市长。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丽娜喘口气,一闭眼睛又睁开,“德嘉,你知道吗?一个人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计德嘉的眼圈湿了,他紧紧握着丽娜的手,嗓子里像堵着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丽娜,你不能那么想,你会好的——”
“别安慰我了,我心里清楚。”丽娜说,“德嘉,我本不想说的,后来又考虑,还是说说吧,我不想带着这份复杂的心事离开你们。”
计德嘉仍握着丽娜的手,点了点头,此时,他真猜不出来妻子想说什么。
丽娜终于下决心说出了多少天想说又不想说的话:“德嘉呀,这些年我有种感觉,你当的官越大,我们越高兴,可活得越谨慎,越受拘束。”
“丽娜,丽娜,”计德嘉伏下身子,“你怎么这么说呢?啊?”
丽娜紧紧闭上眼睛说:“你当市长以后,我故意说,德嘉,你不是说过,等当大官要给我换换工作吗?你说,丽娜,当个人民教师这不是很光荣吗,咱们干部家属,可不能带这个头呀。其实呢,我是在说闲话,我很热爱自己的工作,舍不得离开学校、教室和孩子。昨天,校长领着各年级学生代表来看我,给我献花、献辞,我得到了一生最大的满足。”
计德嘉哑了,丽娜接着说:“我白天上班,还要做饭洗衣,提出想雇个保姆,你说,可不能贪图安逸呀,这是剥削阶级的行为和思想;我的同事、左邻右舍来到这里帮着干点啥,你就说,他们是在联络感情,有事要相求,让我辞掉;家里一来官场上的人,其实,我和小林本来就要回避,你就先开口,快都到一边去,别参政。德嘉,你知道吗?”她睁眼时,泪水涌出了眼角,深深地叹气说,“外人看着,我这个市长的太太多么享福,多么有身价,实质上他们哪里知道,我活得多么累,多么拘束,多么小心,我总算快挨到头了——”说着闭上眼睛,泪水涟涟起来,嘴抽搐着。
“丽娜,丽娜——”计德嘉的心比挨重锤敲击还难受,眼泪也掉了下来,“别说了,别说了,等你好了,我一定弥补,统统弥补欠下你的感情债。”
“德嘉呀,来不及了,我也不需要了。但是,有一点,如果真的世上所有大官的老婆都这么当,我能转世再做女人时,说什么也不嫁大官了。”说到这里,她反倒没有眼泪了。
计德嘉有点儿吃不住劲了,他这才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感情世界这么丰富,这么刚强。他极力寻求解脱尴尬的话题:“丽娜,我也不是不讲感情呀,你数数吧,咱们家属你那一边,我这一边,有多少当官的?”
“要不说这,我还不生气,”丽娜振振有词,仿佛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人似的,“我最清楚,这些亲属,当官的,几乎没有一个是你出主意、主动说话办的。加上不当官的,有多少踏过咱家的家门?有多少来看看我的?”
“就是没说话,也是借了我的影响,”计德嘉似乎觉得很委屈,“没有我,也没有他们的今天。”
丽娜说:“那倒是,可是他们并不感谢你呀,背后还骂你——”
计德嘉浑身各部位同时发生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鼻子发酸,心里发皱,眼眶湿了,嗓眼憋塞——比罗冬青就职演说的刺激,比启用李迎春的挑战,比决定挪用盖办公楼先斩后奏的无视——种种种种,也没有丽娜一席话在他心里引起这般轰隆隆的震撼。在这个骨瘦如柴、目光干涩无神、不久于人世的女人面前,计德嘉一下子觉得矮小了不少。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现出了也不知在哪部什么外国爱情片子里看到的那个镜头,爱神把一个负心于爱情的男子紧紧地钉在十字架上。
在犀利的语言面前,在事实面前,计德嘉无地自容,双手紧握着丽娜的手说:“丽娜,我曾有个想法,我繁忙工作这几年,妻子为我献身,等退休了,无官一身轻了,我就给你当一名小卒,买菜、做饭,你说咋的就咋的——看来,太理想主义了,太不理解女人的感情了——丽娜,你谅解我吧,你会好的,欠你的感情债,我会加倍偿还——”
“德嘉,我理解你,只要我设身处地为你想想时,我就理解你了。”丽娜说,“这话,我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和你说的,不说出来的话,我心里像有块病,憋了多少年了。”她喘口气,让计德嘉擦完额上一片细碎的汗珠说,“我刚才的话你没回答,我是个快要离开人世的人了,此时想什么呢?在我心里什么最留恋呢?我知道,小林挣了不少钱,我不留恋这些,财物是有价之宝,丢了、失去了可以再赚回来,惟有感情这无影的东西,一旦失去,很难得到,得到也是有缺不圆,财物呢,丢时多大,得回多少还是多大——”
计德嘉突然觉得,现在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妻子,了解她的为人,了解了她的品格和风范。他忏悔了。妻子的真情没有换来自己的真情,官气吞噬了夫妻真情,妻子的话能打动自己,世间大概惟有这感情是最珍贵、最让人留恋的。以前真不理解,一个人要诀别人世时,果真大多数是想谁,想看看谁,这都是在呼唤,很少有人临终时要求,我看看家里的存折,我看看什么地方还有一幢房子。啊,珍贵的感情!
计德嘉醒悟了,官场上多少手握手,多少杯碰杯,有多少是真情呢?好像假的太多,亲眼见到过多少,那些离退的市长、书记大概会有更真切的体会。在位时,那些献忠心的,那些围前拥后的笑脸,有多少是从心里流露出来的呢?是不是都是从脸皮底下挤出来的呢?是啊,现在我是市长,一旦被罗冬青挤掉,或到退休下岗,我到哪里去寻找真正的感情呢?第一去处当然应该是妻子儿女。
“丽娜——”计德嘉第一次失声落泪,“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的真情啊——”
伴着他的哭泣,门开了。秀娜刚洗完澡,披肩发油光闪亮,两颊红扑扑的,如出水的芙蓉,如细雨刚过的一朵盛开的牡丹,婷婷玉立地在门口一站,随即便弯腰脱鞋。
计德嘉回头瞧了一眼,便转身擦干了眼泪,他拿定主意,不管秀娜怎么动情,今晚自己也要与丽娜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