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村官

汉北省委组织部通知下周要来京汉市检查基层组织建设工作。尤小龙急于找高风浩要市财政拖欠大学生村官的工资,就在郭一清的办公室坐等高风浩。苗不居头一天去浙江谈项目前已有批示,让高风浩和倪向前处理这件事情。

这些年,京汉市通过招聘大学生村官和购买公益性服务岗位的形式,充实了城市社区和农村基层组织,取得了一些宝贵的经验。在创先争优活动中,汉北省委组织部要把京汉市的做法作为典型向中组部推荐。但是,目前还有不少县的大学生村官的工资还被拖欠着。现在,农民工都知道维权,没有人敢拖欠他们的工资。大学生村官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维权方式就是写写材料,向县和市里边反映一下,但不敢采取过激行为,毕竟考个村官也不容易。最近几年,因为财力所限,村官们每年只能发八个月的工资,每月一千元,其余四个月先拖欠着。如果下周省委组织部来检查,这一问题肯定要暴露出来。再者,村官们会不会借题发挥或趁势发难,这很难说。所以,一定要先把村官的工资补齐。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能把京汉市的经验推上去,尤小龙的脸上应该是光彩无限。

郭一清不失时机地拍了一下马屁,说:“我在发改委工作时,咱们京汉市就已经开始招聘大学生村官了。”

尤小龙听郭一清这么关注大学生村官工作,便自豪地说:“那是在我来京汉市工作抓的第一件大事。当时咱们京汉市农村乱村、散村、瘫村多。换句话说,就是要么治安混乱,群众上访不断;要么班子不团结,没有凝聚力和战斗力;要么村两委班子形同虚设,处于瘫痪状态。城市社区根本就没有党组织,那叫什么,一盘散沙。经过调研,我首先提出了要抓好两条线的工作思路,一条是农村,一条是城市。这个工作思路得到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肯定,等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之后,其他地方也亦步亦趋。这说明什么,咱这工作扎实啊。我今天带的材料里有一些数字可以说明工作成绩。”说着就去翻公文包里的材料。

人们都说尤小龙的嘴特能煽呼,一讲起来某个问题,可以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用于中柳的话说“就像连绵不断的江水,滔滔不绝”。每次开会发言,于中柳要给他规定时间,一超时就要打断。平时汇报工作,一般让他以报材料为主,基本不当面听汇报,除了研究干部之外。苗不居也是这种作风,一般也很少叫尤小龙当面汇报工作。

郭一清看尤小龙还想如数家珍般地往下细说,就赶紧打了个岔,说:“如果把所欠的大学生村官的工资补齐,得需要多少钱?”

尤小龙的手从公文包里掏出来,伸出两个手指:“二百万元。”

“市财政也太小抠了,少招待几次,或者少买些礼品,二百万元也省出来了。”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也许市里用钱的地方多,或者用到了急用的地方上了。”尤小龙还替市政府喊冤。

郭一清大不以为然,说:“这可是村官们的吃饭钱啊,怎么能不保证呢?”

尤小龙还想说什么,看见徐怡进来叫他,就拎起包进了高风浩的办公室。

大约半个小时,尤小龙就出来了。

尤小龙把包一放,说:“现场办公效率就是高。高市长把财政局的分管局长和科长叫来,一碰情况,原来每次发工资迟两个月不错,但全拨了,是县里的没配套到位。又给县里打电话落实,县里也说都按时拨了。看来,问题出在乡镇。咱们国家的事,怕就怕认真。原来,人家来信反映这事,咱们是市长批给副市长,副市长批给局长,局长批给副局长,副局长批给科长,科长批给科员,都是在纸上批来批去,也没人报结果,事情也就不了了之。这一看啊,有些事情能否解决只是隔着一层纸,但就是这层纸,有时候就很难捅破。今天,一当堂会审,什么都清楚了。”

郭一清尽管觉得尤小龙嗦,但他还是鞭辟入里地把问题的实质揭示了出来,有意恭维说:“还是尤部长厉害,一出马就降龙伏虎。”

尤小龙很得意,不过,仍戚戚地说:“找到了问题,只是万里长征的开始。下一步,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高市长指示,市委、政府两办牵头成立几个督查组,今天就赶赴有关县乡,三天之内督促乡镇把村官需要补发的工资落实到位。正好这两天,苗书记不在家,我跟佟秘书长建议一下,你也带一个组下去,一是督查,二是换换脑子。”

郭一清本想制止,但听他说的换换脑子很有道理,便没再作声。尤小龙能关照到自己这一地步,还能说什么。再说了,你若不去,明显是不支持他的工作,万一将来在研究干部时,他给你下两句不轻不重的评语,还不是鸡飞蛋打?他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啊!与其痛苦答应,还不如主动承担,于是说:“谢谢尤部长关照,保证完成任务。”

由于任务重大,时间急迫,佟悦来和尤小龙亲自开会部署这项工作。中午,督查组的分组名单就出来了。

郭一清想起了大学同学白政东在子午县的九曲乡当村官,便主动请缨带队到子午县。下午两点半出发,赶到子午县时已是晚上七点了。简单吃过饭后,子午县县委书记吴玉军就把八个乡镇的党政一把手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大学生村官工资发放专项督查会。郭一清强调了做好大学生村官工资发放工作的重要意义,并明确了补齐所欠工资时限,要求日夜兼程,务必确保兑现。大学生村官工资没有发齐的乡镇,书记和乡镇长都当场表示一定在三天内补齐。但是,也有些乡镇负责人口口声声说已经发齐,郭一清便记了这些乡镇的名单,其中包括九曲乡。

第二天下午,郭一清就带领督查组到了九曲乡。之所以选择九曲乡,有公私兼顾两种考虑。除了看看老同学白政东,还要落实一下九曲乡的刘书记和李乡长的表态是否属实。

到了九曲乡政府后,郭一清调出了大学生村官工资发放表。粗眼一看,九曲乡确实把配套的三百块钱工资造到了工资表上,但仔细一看,直想骂娘,因为几乎没有人领全过。原来,九曲乡对大学生村官实行了严格的考勤制度,凡是每月缺勤一次扣发五十块钱,缺勤五次以上的将全部扣完。也就是说,大学生村官必须时刻住在村里。

就执行制度而言,九曲乡的做法没有错,郭一清又不好发作,就绕了个弯子,说:“乡镇干部是仅次于村官的基层干部,是中流砥柱,平常非常辛苦。”

这话说到了乡镇干部的心坎上。刘书记和李乡长听郭一清表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诉起苦来,先说到了信访工作如何复杂,后说到了计生工作如何难做,接着又说夏秋季的禁烧工作如何辛苦,如何有家不能回。

郭一清发现了破题的地方,问李乡长:“你结婚没?”

“早结了,孩子都十来岁了。”

“弟妹在哪儿上班?”

“县水利局。”

“你家安在哪儿?”

“县城。”

“多长时间回家一次?”

“忙的时候三五天回去一次,不忙的时候天天都回。乡里离县城也不远,开车四十多分钟。”

“你们班子中有没有人不在县城住的?”

“都在县城住,有的还在市里买了房子。”

郭一清把工资表扔给了李乡长,说:“村官也是人啊,你们要将心比心!昨天晚上,你们说村官的工资都发齐了,原来是这样发齐的!村官的工资表重新造,每个人少领多少,你给补多少。我们留下来两个人监督发放。”

当晚,郭一清让督查组的两个人就住到了乡里,自己声称要回县城住,带着司机先往县城方向走了一段,看看没人跟踪,然后又折回来,在一个手推车前买了几个凉菜和两瓶白酒,边问路边往白政东住的马村赶去。

到马村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袅袅炊烟蒸腾在农家的房顶,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很好闻的葱油饼的味道。郭一清首先找到了村委会,因为在前天的电话中,白政东告诉他自己住在村委会的一间广播室里。

郭一清敲了敲门,开门的果然是白政东。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白政东忘了把郭一清往屋里让,郭一清也忘了进屋。白政东没有想到郭一清真的会到村里看望他。前天,郭一清给他打电话时,只说了有时间去看他,他还以为郭一清是说官话。郭一清不想告诉白政东去看他的确切时间,是怕他忙里忙外地准备什么,毕竟自己的经济基础比他强得多。

白政东明显老了,瘦了,皱了,好像只有一层干皮裹在骨头上,上大学时曾经在一个被窝睡过觉的老同学快要被风化了。

对看了好一会儿,白政东才握住了郭一清的手,使劲摇着,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屋里的摆设非常简陋,除了一套广播设备和一台电视外,就是一张床,还有墙角那一摞子书。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碗小米稀饭,一碟咸菜,两个馒头。看来,白政东正在吃饭。

白政东看到郭一清的注意力集中在那碗稀饭上,才反应过来,问道:“吃饭了吗?”

郭一清哽咽着说不出话,从车上把凉菜和酒取下来后,叫司机回县城住,明早来接他。

看着郭一清要摆凉菜,白政东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儿只有两双碗筷,刚好够咱俩用,没有多余的碟子。”

郭一清挤出一点笑容,说:“咱俩还讲究什么,这不就着塑料袋挺好嘛。咱上学时哪有这条件,不是就着人家柜台,一人一两一毛烧,捏两个爆米花,不也是打牙祭了吗?”

白政东这才放开了,去刷了两个茶杯当作酒杯。两人先碰了少半茶杯酒,就开始边吃边聊。

白政东想起当初的誓言,说:“在学校时,咱俩曾相约参加工作后,隔个十天半月小酌一次。”

“这是我先提出来的,我今天就是来还愿的。是你先说寿衣上没有口袋,我才说这话的。”

白政东又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说:“那不是我的版权,小时候父亲常这样说的。你说咱们那时候怎么那么明白,但今天怎么反而糊涂了呢?”

“那时候,咱们不谙世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现在不一样了,除了考虑工作,还要考虑家庭、升迁、人际关系,变异了,或者叫世俗了。”

“到底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我们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个哲学问题,太大了,每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郭一清知道扯不清楚,有意打住。

白政东的倔劲又上来了,说:“那就说我吧,你说我跑这么远来干什么?那时候,咱俩还争论了一次安家立业问题,我说应该先立业再安家,因为作为一个男人,只有挑起社会这根大梁,才能挑好家庭这根小梁。你说应该先安家再立业,因为有了家的基石,在社会上才会走得更稳,整个社会才会更安定。结果,咱俩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没有吵明白。”

郭一清又看到了当年的白政东,任性但又明白。

白政东继续说:“就说我吧,毕业后先是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在那里办小报,但总觉得怀才不遇,后来结婚后跳槽到了一家私人公司,干得正有劲的时候,公司老板卷起职工的血汗钱跑了,我又失业了。思想上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走官路稳当一点,可是考公务员又超龄了,只好来个‘曲线救国’,就是考村官,还真考上了,这下子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地方,老婆和孩子欢天喜地。为了转正那一天,我踏踏实实地在村里‘潜伏’了三年,很少回家,结果考核为称职。组织部规定,考核为优秀的才能转成公务员,提升为副科级。凭良心讲,我真的做了很多事情,连村民都为我叫屈。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内部掌握的转正指标是三分之一,有些会跑腾的人都进入了三分之一行列。不过,组织上也算关心我们,规定再续聘三年,可以直接转正。我就续了。也就是说,再有一年,我就等到了转正那一天。”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是啊。平时,乡里为了考核我们,实行了考勤制度。请假都要扣钱,更不用说乡里搞突然袭击查岗了。我记得元代有首散曲小令《正宫·醉太平·讥贪小利者》里写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这就是乡里的真实写照。为了这一点工资,为了梦想的实现,许多村官有家不敢回。忍吧,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国情。我想这次组织上应该不会食言吧。到那时候,再立业成家吧。”

“还想重婚啊?”

白政东的泪下来了,说:“不瞒你说,老婆等不到那一天,早在两年前就跟我离婚了。”

郭一清也想起了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说:“人到中年是个坎,咱兄弟俩同舟共济吧。你感觉村官制度怎么样?”

白政东又跟郭一清碰了一杯,挑了一根海带丝放进嘴里,说:“对我而言,村官只是个饭碗。原来曾激情万丈,抛家弃子来到乡下,满以为可以大有作为,其实不然。人家还有村主任、村支书,咱村官顶多算是个助理,说话权和决策权都没有。没有村主任和村支书的点头,你想干成一点事是不可能的。从制度上讲,或者从理论上讲,设村官好像是个好事,实际上是花拳绣腿,就好像现在有许多县有什么挂职科技副县长,对工作能有多大帮助?有时候,村官还是牺牲品,就好像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

“怎么讲?”

“村官本来是为村里配备的基层干部,但因为素质相对较高,乡里和县里时不时给抽调上去干其他的工作。我们这一批共八个人,其中有四个被抽到乡镇,一个被抽到县里,当然包括我。人家村里当然有怨气,特别是在阶段性中心工作来时,乡里也忙,村里也忙,这叫村官非常作难。比如上个月,市里来检查新农村建设,乡镇急于补材料,村里也急于补材料,村支书打电话让我回村里,乡里主管副书记让我在乡里,我只好两头跑,谁知道两头都得罪了。现在我才知道,村支书与乡里领导有矛盾,受气的是我。人家乡里领导板着脸批评我,就像批评小孩一样,而我也不敢吭一声,因为工资和考核都是人家掌握。我能怎么办,只能时刻在心上放一把刀,忍吧。”

郭一清心有灵犀地说:“设立村官制度实际上是弊大于利?”

“我可没这么说啊。”白政东竭力为自己辩护。

郭一清就把这次来子午县的真实意图讲给白政东听。白政东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上级来调研,我该唱高调还得唱高调。我不能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郭一清忽然想起自己在办公室刚处理过的一个文件,说:“最近,咱们省八家单位联合建立大学生村干部发展基金,大学生村干部自主创业项目可获得一万元至十万元不等的免费借贷资金。”

白政东直直地看着郭一清没吭声,头一歪就爬到了桌子上。

郭一清想把他抱到床上,但试了几次,坚如磐石,只好由他保持原姿。突然,他感到自己浑身也发软起来,便赶紧往床上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