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龙峡县鸳鸯村、辛石村、土疙瘩村的重建方案经市委常委会研究通过。苗不居要求立即启动民房建设,务必赶在年底前让受灾群众住上新房。同时,苗不居还作出了一个决定,成立重建工作领导小组,武东升任组长,安然和郭一清为副组长,并要求市农工委、民政局、教育局、卫生局、公路局等部门抽调人员配合。
郭一清听到要抽自己搞重建工作,有些头晕,下面会议又研究了些什么,根本没听进去。
会议一结束,苗不居把郭一清叫到办公室,很严肃地说:“今天会议上,我决定抽你搞重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你感到有些意外吧?我看你心思很重,好像泰山压顶。其实啊,这也是一个很难得的锻炼机会。你跟于书记几年了,也跟我一年了。我对你还是很器重的。但你不可能老这么跟着我,这样会影响你今后的发展。龙峡县灾后重建任务很重,目前黄益民处于深度昏迷,还在重症监护室,听医生说将来治疗的最好结果是不瘫即残,肯定没法正常工作,单靠安然一个人不行啊,他还有全县的工作。再说了,将来调查组会给他和黄益民一个什么样的处分建议,很难说。武市长也只是挂个名啊!”
郭一清变得迟钝了,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已成型的大雪球,在苗不居的话里滚来滚去,也沾了一些雪,但没有沾牢,所以便不断地在沾,结果搞得自己一点自信也没有了。
苗不居倒不文不火,剥茧抽丝地说:“人们都讲使用干部不能唯资历,但资历有时候很重要。资历有时候是表现在政绩上,也就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大家看得见摸得着,这才会认可。如果将来重建任务完成了,这就是你的重要资历。”
郭一清恢复了一些元气,说了句心里话:“我是脱离原岗位工作,还是两边兼顾?”
“这正是我想跟你谈的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苗不居来了个立掌,“心有旁骛,一件工作肯定干不好。我想,你就沉下去,把重建工作抓出彩。你走以后,常委办的工作暂时由佟秘书长代管。顶多也就到年底,估计重建工作就大头落地了。再退一步说,也没有人能接得上常委办主任这个位置。”
苗不居的话让郭一清吃了定心丸。郭一清脑子清醒过来了,但仍然五味杂陈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就下去,一天都不能耽搁。各个部门抽的人明天八点前必须到位,这一点我已给武市长打过招呼了,你等一会儿可以见一下他。”苗不居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我之所以要抽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你在溃坝现场呆了三天三夜,各种情况基本上都很熟悉,工作开展起来能很快进入状态。不过,你要能真正沉得下去,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
寂寞?郭一清当然明白,这寂寞不仅是指远离家庭,远离爱人,更重要的是要忍受艰苦的工作和生活。
郭一清见了武东升,把要抽人员的具体要求讲了,而且特意点了四个人,一个是发改委的杜好,一个是财政局的单会,一个是农工委的谢挺林,一个是教育局的金子宝。其他委局的人可以随便抽,但必须是业务部门的科长。这样抽人的理由:一是对这些人比较了解,干起活来都不会耍滑;二是都会写材料,将来有许多工作都是材料来材料去的;三是都能协调动本部门的其他科室,便于开展工作。武东升一一答应。
郭一清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那就是功成之后,这些人都有可能提拔,这是个捷径。但是,这些话没法给武东升讲,只好闷在心里。
郭一清又去见佟悦来。佟悦来正在吃惊常委会上苗不居把他的左膀抽掉了,忽然看到郭一清,第一句话就问:“会议之前,苗书记征求过你意见没有?”
郭一清摇了摇头,说:“我也是在会上知道的。”
佟悦来半天没有说话。郭一清又到常委办给大家告别,恰好斋西文也在常委办。郭一清怒从心头起,讽刺说:“下一步,大家要好好听斋主任的调遣。等一会儿,我就把工作交了。”
斋西文说:“郭主任,我是来和常委办的弟兄们商量晚上给你饯行的。”
“不必了,这鸿门宴可不好吃啊!你这样做,不是明摆着不让我回来了吗?再说了,接班也不能这么急嘛!”郭一清的每句话都带着毒刺。
斋西文的脸变成了酱紫色,转身走了出去。
常委办的人也不知道郭一清和斋西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敢多言。郭一清已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跟每一个握手后就告辞了,但一转脸,泪流了出来。
郭一清回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下东西,给同娟红打了个电话。同娟红说她在江苏老家,昨天刚回,妈妈身体不舒服,跟哥哥一块儿回来看看。他一听同娟红和同向阳在一块儿,说没事儿,就挂断电话,想回家收拾明天的行李。刚出办公大楼,他就看到斋西文在楼前转悠,想回避,斋西文却紧跑几步,像扯小鸡一样硬把他扯到了旗杆下人少的地方。
“郭主任,你对我有误会,今天我就在这儿把有些事情挑明。你看看,咱们的头上可是五星红旗,我会像当初我入党宣誓一样真诚地把心打开,并承诺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希望你也能对着这五星红旗,心中升起一丝庄严好不好?请把你心中的疑团都讲出来,我会一一回答你的。”
郭一清没有想到斋西文会以这种方式来为自己送行,既然斋西文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自己也只有舍命陪小人了,于是也连珠炮齐发,说:“这样也好,省得咱们都闷在心里。本来是兄弟,结果因为一些事情,咱俩变成了仇人,我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今天我想弄清楚三个问题,一是我和宁雪纯拥抱的照片是不是你拍的?二是举报王玉春节受贿是不是你做的?三是你是不是急于想当常委办主任?”
“果然与我想的是不谋而合。好吧,我现在就回答你。那张照片确实不是我拍的,我也没见过那张照片,但看到过你们俩拥抱的情景。吉祥市考察团来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想去见一下宁雪纯,结果走到宁雪纯房间门口时碰到了你们拥抱在一起的情景,怕你不好意思,我溜了。后来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躲避时,好像看到我前面有个手拿相机的人一闪而过,但没有看清楚是谁,背影也不熟悉。我不敢断定是不是那个人干的,但我敢用良心保证,我不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举报王玉春节受贿的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我即使想扳倒你,也不敢走那样的曲线啊!这个事情,前一段马秘书长曾向我求证过,而且狠狠批评了我。我很委屈,极力辩驳只能越描越黑,只好先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至于我是否想当常委办主任,说句心里话,有这种想法。走到这条道上的人,谁不想一步一个台阶地往前走,可是得有人提拔你才行。我那些年付出了多少,可只得到了副处的待遇,从此这么多年就停步不前了。再看看你,从正科到副处用了五年,从副处到正处只用了三年时间,为什么?就因为你的位置得天独厚,占得了先机,背靠着市委书记这棵大树。在官场上,权力面前人人不会平等,也不存在公平不公平。权力跟别的东西不一样,你努力了,你想得到的也不一定得到,但必须努力。我的努力方向就是接近市委书记,但我还没有想到要把你踩到脚下去。你被一号专案组叫去谈话时,我曾高兴过一阵,以为只要你回不来,我就等于向市委书记靠近了一步,谁知高兴得太早了。那次你主持市委办工作,向省委迟报信息一事,的确属于我有意而为,但准确地说我的责任占四分,因为没有你的签字,我也不敢报。只要苗书记对你失去信任,我就有可能接任常委办主任。谁知,我又高兴得太早了。这是我的真诚忏悔。”
“这回我又要下县搞援建了,老天爷又给了你一个机会,你要抓住啊!”郭一清又递给了他一块砖头。
斋西文已经双眼迷离,说:“不错,这是一次机会,但已经没有机会。我要走了。”
“走?”
“对,到天涯海角去。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地方,厌倦了官场。我的一个同学在海南办了个公司,他聘请我当副总,年薪六十万元。六十万元抵我一个副处级干部二十年的工资,相当于我多活了多少年,不诱人吗?”
“佟秘书长放你吗?”
“他当然不放了,但我什么都不要了,包括人事档案,净身出户。我明天也要不辞而别,今天是去向常委办弟兄们道别的,也想给你饯行,没想到也碰到你去道别。就凭这一点,你说咱兄弟俩是不是冤家?”
“是,好老兄。”郭一清猛地抱住斋西文,泪如泉涌。
斋西文也哭成了泪人,但仍安慰郭一清说:“你兄弟还前程远大,要挺住。从明天起,咱俩各奔前程。等再聚首时,咱们再契阔叙旧,一比官道与商道的高低,怎么样?”
郭一清已泣不成声,只是机械地点着头。
斋西文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没想到咱们弟兄俩会以这种方式告别。真的很感谢老弟,我今天心里特别轻松,因为我把话说完了。”
郭一清回到家里时,明明正在备战期末考试,他忽然想给儿子做一顿好吃的,尽一下做父亲的责任,于是上街采购了一些菜。他已经指望不上土妮了,自从土妮和他恶毒地摊牌要离婚,特别是从贾春嘴里得知土妮真的和一个男人打得火热后,他已经彻底死心了,唯一牵挂的是明明。尽管明明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已血脉相融。不管将来明明跟他还是跟土妮,都应该得到很好的照顾。同娟红也说过,她会把明明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养的。
第二天早上,郭一清五点半起床,路过明明的房间时,看到明明正靠着床在看书。明明的反常行为让郭一清的心一沉,泪又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这是无言的相送。
郭一清真想把明明带在身边,或者立刻打电话把同娟红叫过来,让她把明明带走。但理性告诉他,现在还为时过早。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给同娟红发完信息后,手机就关机了,下楼时赶紧开了机。一条短信迸了出来:“你呀,怎么说你好呢?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掂起腿就走。吃饭前,我已躲在卫生间哭了一场。九点刚过,我的泪又流出来了。妈妈问我咋了,我说是电视剧太感人了。这时候我才理解了你说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好久没有这么流泪了,挺好。”
上午八点半,郭一清带着一行八人乘坐两辆越野车,绕道三川市往龙峡县进发。在三川市境内,他给斋西文发了一条信息:请老兄保重,祝一切安顺!斋西文回了一条信息:刚下飞机,已踏上海南土地,勿念,亦祝大捷!郭一清笑着进入了梦乡。
下午六点多,郭一清带领的重建队员到达龙峡县境内。越野车驶上山巅的时候,透过车窗就能看到山下黑乎乎的一片尚未被清理干净的泥石流。十几天前在现场看到的体相枕的景象又突然定格在郭一清的脑海里。这画面就像一条皮鞭,死死地抽打着他的神经。他闭上了眼睛,胃也开始翻腾起来。
快到下游土疙瘩村的时候,一辆吉普车早已在路边等候着。从吉普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郭一清认识,是龙峡县主管新农村建设工作的副县长丁业。他和丁业握手后,把重建队员一一作了介绍。随后,丁业坐上吉普车把重建队员带到了土疙瘩村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大家放下行李,丁业又开车带着去镇上吃饭。
土疙瘩村的房屋被泥石流冲毁殆尽,打开车窗,到处是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沿村已建好一些板房,但大部分村民仍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好在山湾镇政府建在高地上,没有受灾,只是雨水淋坏了几间房子,晚上仍流光溢彩。
到了一家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的饭店,早有两个人在等着。其中一个人是山湾镇的镇长解丝晋。去年,郭一清陪苗不居来看鸳鸯村时见过面。另一个不认识,丁亚介绍说是山湾镇的书记景中新。
凉菜上齐后,景中新问喝不喝酒。郭一清说:“出发时,领导有交代,不准饮酒,就免了吧,咱们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就开始工作。”
丁业说:“郭主任真是敬业,咱们边吃边谈吧。”
景中新就把三个村受灾的基本情况讲了一下。三个村所有死亡人员均已火化,泥石流已经清理了百分之七十,通往县城被毁的道路正在加紧施工修复,估计再有一周左右就可通车了。到时候,所有建筑材料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运进来。
郭一清问:“上次在救援时,苗书记已经给安书记说过,下一步三个村都要搞集中安置,建成新型的农村社区,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规划?”
丁业说:“我正要给你汇报这个问题。三个村因为拉的距离比较远,农村又有安土重迁的观念,我们准备建三个小区,规划已经在前天的县委常委会上通过了。县里让我具体负责重建,中新和丝晋协助我,县和镇里还抽调了十二个人。你们这次来,我们更有信心了。”
郭一清说:“既然是这样,我们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力量不是更强大了吗?”
丁业有些为难地说:“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安书记说,还是成立两个指挥部,这样有两个好处。重建中牵涉到县里的事情,我们去办。牵涉到市里的事情,你们出头更为合适。”
郭一清觉得县里够刁的,说白了,就是让自己往市里要钱。钱要来了,他们干活。傻子都知道,有了钱,谁都会干。看来,思想淬火的任务要比重建的任务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