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上去没什么道理,但四面楚歌、福祸越难料的事见多了,路反倒会越走越顺。可是在当时,我以为我毁了自己的前途。我并不知道,正是因为放弃了取悦和姑息,我才有机会开始一段令人兴奋的新旅程。
逃离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时,我只带了一个箱子和一千美元,但我从没后悔过。然而从零开始重建生活并不容易。快十年之后,我小有所成,却面临一个艰难的决定。这可能会葬送我一直以来的努力,让我回到原点。掂量着后果,我有些犹豫不决。
那是1988年,我在曼哈顿,是美林证券抵押支持债券1营销部主管。我的主要工作是分析金融产品,和销售人员一起沟通客户,以及在研讨会上发言,担任主讲。每天早晨,我通过公司内部广播向纽约交易大厅和美国其他分行的交易员宣讲买卖债券的点子,“卖出这个可赎回公司债券,买入那个抵押担保债券部分”,诸如此类。那是很棒的工作。
我们的办公地点位于宽敞的交易大厅,一排排的桌子摆成弧形,上边放着多终端电话交换机、彭博终端2、电脑,最上层是高高挂起的内部广播扬声器,层层叠叠,像环形剧场那样展开。
那是九月底的一个上午。纽约交易大厅中,众目睽睽之下,赫然有个脱衣舞女剥掉上衣,供男人赏玩。那男人是公司的期权交易主管,马上要结婚了,这是为他举行的庆祝活动。脱衣舞女跳完之后,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继续工作。我曾经跟老板抗议过几次,都毫无作用,多说无益。
当天下午又来了一个脱衣舞女,来庆祝另一个交易员即将结婚。她就在我眼前,离我只有五米的地方表演。被迫欣赏这场面的还有我手下的男女职员,以及我的女客户,一位来访的银行投资经理。这闹剧还通过内部广播向全美各分行播放。听到这音乐大家就明白纽约交易大厅的人为什么都不工作了,交易员们只顾看热闹,连电话都不接了。
那个脱衣舞女表演得那样专注,用力之下面颊扭曲。她已经脱到全裸了,两手撑在那个交易员的椅子扶手上,屁股翘到他面前——我猜雪莉·桑德伯格3会叫她赶紧“向前一步”。
男人们都聚拢围观,高声赞扬,说着色迷迷的话。我的老板乔治就站在前排。
“她应该减减肥。”我右边一个男声说。
“绝对不要,”另一个回答,“那她奶子会变小的。”
我手下一位年轻的女员工走开了。从我面前匆匆经过时,她表情痛苦,小声说道:“等这结束了我再回来。”
我的另一位女下属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先是震惊地瞪着这场闹剧,敢怒不敢言,然后埋头处理案头的文件,像鸵鸟一样藏身于工作,假装这一切并未发生。
我拿起电话打给乔治。过去我也抱怨过工作场合的脱衣舞表演。不过我的语气都很委婉——我觉得我得说说这个,不过如果你忙,那我就退下,如果打扰你了,那我也算了。感觉就是这样。
他总是表示同意我的意见,说些个什么“是啊,真糟糕,可是我又能怎样呢?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交易大厅,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不是吗?不过我会关注一下这个问题”这样的话。
我想了一下现在该怎么跟他说。今天这是第二次了。要是这些男人想开单身派对,干嘛不在下班后的私人时间搞呢?
一位交易员接起乔治的分机,说他很忙,不能接电话。我问他:乔治知道是我打来的吗?他说是的,他知道。
我暗暗发笑。1979年6月,我从前夫的国家伊朗逃回了自由的国度。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强迫女性穿罩袍,用一块大黑布盖住她们的身体和头发。那些不情愿的女性也必须接受这样的安排。而现在,在我这自由的美利坚合众国,我这帮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同事,这些“天之骄子”,花钱雇一个女人在上班时间脱光了为他们表演。两种荒唐都是男权意志的体现,他们都在试图控制女人在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女性特征——要么连头发都得遮盖,要么拿着钱当众裸露。在美国还是好过在伊朗,我想。但是女人为什么只能面对这两种选择?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所追求的自由竟然并不存在,我感觉陷入了困境。我做了决定。
我拉开引信,扔出了足以自毁前程的手雷——美林证券全美交易系统都听到了广播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我吐字清晰,压住了音乐声:“我想对我的女性同事和员工表示歉意。这场表演并不代表管理层对公司女性雇员的态度。”
*****
话音刚落,我这里的分机来电提示齐刷刷亮了起来。接入一个电话,我听到一个愤怒的交易员嚷道:“操xx!” 我又接了三个电话,听到了这句话的另外三个版本。我想我听出了某些人的声音,他们没一个自报家门的。
我又接起一个电话,这次是乔治,他现在不忙了。他冲着我大喊:“你胡闹什么?这里90%都是男的,他们喜欢这个!”
他这耀武扬威的态度很有代表性。我告诉他我还有别的电话要接,晚点再打给他。
波士顿办公室主管打来电话,旁边还有他的顶级销售人员。他主动表示可以飞到纽约来,并说如果需要的话一定会支持我。
一位交易员从我这里走过,说他开了个赌局,赌的就是我会不会被开除。他问:“你想下注吗?”我知道,他在以独特的方式告诉我要有昂扬的斗志。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已经下注了。
期权交易主管也来了,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被我的事吓得不轻,还左顾右看的,好像生怕别人瞧见他跟我说话。他下个礼拜就要结婚了,那天的第一个脱衣舞女就是为他请来的,尽管他自己没提这要求,也没出面张罗。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他很难过地问,“有什么意义?干嘛冒这个险?你平常是个那么明智的人。你在我们公司的前途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国内销售部总经理艾德也穿过交易大厅,走了过来。他脸上阴雨密布。“我以为我们已经制止这种行为了。不能再出这种事了,我来解决。”
和很多人不同,艾德一心要阻止脱衣舞女出现在美林。作为国内销售部总经理,他的意见通常举足轻重,不过在这件事上,他也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自己的失败。
很遗憾的是,这些有正义感的人都不是抵押贷款部门的老板,而且,有时候你占不占理儿与结果无关。绿灯时过马路的行人倒是占理了,要是一辆重型卡车闯红灯把你压扁了,那你也得完蛋。
我接起另一个电话,发现又是乔治打来的。“珍妮特,你要知道,”他厉声说,“这里不是乡村俱乐部或是什么上流社会,这是交易大厅,你还是适应环境为妙,没人在乎你怎么想。”他一副傲慢的腔调。
“我的确有想法,而且事关法律。”我温和地说。
乔治不出声了。我看着腕表上的秒针。二十秒钟后他说他会再打来。
*****
四十分钟后乔治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边,一支笔在手指间迅速地转来转去。他说:“当然,没人希望脱衣舞女出现在交易大厅。”
他又开始摆弄那支笔,一直没有抬头直视我。我等着他继续。
他拔高了声调,说的话听上去真像排练过的官样文章:“你用了内部广播系统,我真正反对的是这个。内部广播系统只能用于辅助交易。迈克要你明天去他办公室,他会跟你谈这个问题。”
迈克是乔治的上司,抵押支持债券部门的头儿。说起脱衣舞表演,他可是一场也没舍得落下。他们在教训我,而且可能会开除我,托词就是抵押支持债券部门新出炉的罪名:未经授权使用内部广播。
他们在对我动用美林式私刑。
公司养了一大批律师,还有满屋的目击证人,他们收入多少全看管理层的心情。如果为我出庭作证,支持我的人就要牺牲自己的利益,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我不想卷入一场麻烦的官司,何况是关于脱衣舞女的。可是如果我不保持强硬,他们会像压路机一样直接把我压扁。
“我愿意跟他谈谈这件事,”我平静地说,“对了,他想跟招来脱衣舞女的人聊聊吗?”
“当然不想了,”乔治脱口而出,“谁知道她们是谁请的?不过,我们可知道是你在违规使用内部广播。”
“贴身热舞的音乐这么吵,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真叫人惊讶。”我正面迎击。
“明天可别拿这种态度跟迈克谈。”他挥挥手让我离开。我走出办公室时,还听到乔治在后边喊:“他等着你道歉呢。”
*****
第二天上午,我沉住一口气,推开了迈克办公室的门。走进去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海报,他曾经告诉我那是他的最爱:一个躺着的窈窕裸女、一瓶红酒和一辆法拉利308GTB。上面还有一行字,写着“决定,决定。”
在这个中年已婚秃顶肥男的办公室里,这么一幅海报真是显得格格不入。这要是贴在某间大学男生宿舍的墙上,那倒挺合适的。
迈克冷冷地看着我,说:“你知道我一直百分百地支持你的观点。我想要制止这种行为的,可是你的广播让我束手无策。那帮家伙们会以为我屈从了你的要求。你是个大姑娘了,你懂的。”
为什么乔治和迈克老说我是大姑娘?什么大不大,姑娘不姑娘的,首先我是个成年人。我克制住涌上心头的恼怒,没把这想法说出来。“我知道你一直支持我的观点,如果我的做法给你造成了不便,那我也很抱歉。”我本应该就此打住,可是我还是顶着压力说下去了,“可是,我不记得我广播里提了任何要求。”
“你意识到没有,”他气鼓鼓地说,“我的老板可能也听到你的广播了,你知不知道这会让我很难做?”
“是的,”我说,“我完全理解,你一定觉得非常尴尬。”
迈克很不情愿地再次开口:“交易大厅不会再有脱衣舞女出现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谈论这个问题。”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很显然,我在抵押支持债券部门的事业已经完蛋了。我做出的这个决定挑战了美林当年的现状。多年后回顾往事,我觉得这个决定和我事业发展中的很多其他事件一样,显示了我的决心——我要站出来,对抗那些巧言令色、道貌岸然的混蛋。
虽然听上去没什么道理,但四面楚歌、福祸越难料的事见多了,路反倒会越走越顺。可是在当时,我以为我毁了自己的前途。我并不知道,正是因为放弃了取悦和姑息,我才有机会开始一段令人兴奋的新旅程。就这样,我在最前端亲眼目睹了史上最大的一次金融危机。
1 抵押支持债券(MBS):用居民房贷做抵押而发行的银行债券。银行发放的居民房贷是银行资产的一部分,以此类贷款产生的现金流作为支持而发放的债券就是MBS。当房贷的组成包括越来越多次贷,支持这种债券的现金流就出了问题。这是美国金融危机爆发链条中的重要一环。——译者注
2 彭博终端:彭博公司提供的金融信息、交易平台终端机,是证交所常用的专业设备。——译者注
3 雪莉•桑德伯格:美国商界女强人,Facebook首席运营官。她也是一位有名的女权主义倡导者,为女性写过一本名为Lean In的畅销书,此书中文版名为《向前一步》。——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