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稀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你明明看准无误,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里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陈染《碎音》
红火收到一份录用通知单,是莫利森公司寄来的。
莫利森公司的那份工作使红火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她第一天上班就有人告诉她,她的起点月薪是2800元。
红火刚上班就赶上一个“电脑世界”展销会,她和安小姐负责打前战,布置会场,贴字、挂气球什么的。安小姐名叫王安琪,不知为什么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叫她安小姐。当红火问到她时,她就那么满不在乎地“哈”地一笑,把两只手捂在鼻子上然后松开来,说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是他们瞎叫呗。”
安琪又问红火没来公司之前在哪儿干。红火说在学校教书。“挺没劲的。”红火想了想又补上句。
安琪说:“嗨,其实在哪干都没劲。我在这家公司干了两年了,现在正想找地儿教书去呢。”
红火知道在莫利森像安琪这样负责电脑程序软件设计的人员,月薪高达4800元,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们把一只只五颜六色的气球扎成捆,颜色红黄蓝绿搭配开,一丛一丛地在展厅上空升起来。锯齿型的彩旗是红火设计,挂起来效果非常好。红火很喜欢这份新工作,干起来就很卖力。
安琪说:“红火,我刚来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拚命干,不过我劝你还是悠着点的好。”
部门经理走过来说:
“你们两个怎么总聊天呢?活都干不完呢!”
安琪暗地里冲红火做了个鬼脸,道: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老板永远不会说你好,你就是累吐了血也是你自己活该。”
说完两人就忙着去挂“电脑世界展销会”的条幅去了。
展销会办得非常成功,红火忙进忙出,脸色红喷喷的,谁见她谁说:“这姑娘气色可真好。”红火就那么略带腼腆地一笑,然后很快跑开了,她从来没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做过事。教书是没有什么创造性的,讲台上的大部分人都只能是照本宣科,陈芝麻烂谷子,年年都是老一套。而在公司里干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没人告诉你该怎样,一切都得靠自己去争取。
展销会期间,红火很是出了些风头。老总喊她去当翻译,部门经理黄先生也跟一刻离不了她似地动不动就在那边叫起来:“小红!小红!你过来一下,快点!”
王安琪便明显地表露出一丝掩示不住的妒意。因为以前在这个圈子里得宠的是她而不是别人。
“那边又喊你呢,你去吧。”
她目光流转地推了她一把,过会又走过来拉住她道:“晚上我请你去吃日本料理——你晚点回家没事吧?”
穿了奶黄色西装一副展销会打扮的黄先生正好从旁边路过,安琪和红火的话他就捎带着听了一耳朵,便继续伸长耳朵凑上来说:“安小姐,上哪吃饭呀?可不可以带上我?”
安琪说:“带上你可以呀,顺便带上你的钱包。”
其他几个年轻人在边上听了全都“嗬嗬”地笑。黄中跟女孩子们在一起总是讨不到半点便宜,他笨嘴拙舌却喜欢跟她们贫,贫不上三句五句就被人用套子装进去。在他们办公室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轮流做庄”。下班后不忙回家是一种时尚,这大概是从日本人那里学来的。王安琪告诉红火,你要想在公司里混得好,提升得快,业余时间就应该多跟同事们在一起,打打保龄球吃吃饭聊聊天,不能像只恋家的小鸟,天一黑就往回飞,别人会说你不合群或者性格怪癖。红火想吃饭就吃饭,反正回家也是跟母亲怄气,不如在外面跟朋友或者同事在一起。
那天在热热闹闹的电脑展销会上红火遇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几天前刚从美国回来的高远翔。
红火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因为许多年来他在她脑袋里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代表一种未能实现的梦想,带一点点遗憾却又早已一笔勾销了的旧故事,她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像所有的旧恋人重逢时一样问的是这句老俗套的话。红火对他满不在乎似地笑,又耸耸肩,摊开两手道:“我?我很好啊。”
高远翔礼貌而又客套地说:“过得好就好。红火,这些年没见你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红火冷冷道:“是吗?”
他站在那里似乎还在等下文,但红火觉得已经够了。红火转身忙她的去了,她不知道高远翔是什么时候离开展厅的,以后也没再见过他。
红火和王安琪成了朋友,就常常上她的住处去走走。
安琪爱热闹,自己花一千七百元租了一套带有一个大客厅的房子,房子里总是聚着形形色色的人。大伙都对安琪好,合伙宠着她,买礼物给她或者请她上星级饭店喝夜茶、过了午夜再去蹦迪,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安琪也喜欢红火没事上她那儿去,两人之间虽稍稍有那么一点妒意,但大的方面还是合得来的。
安琪那儿每一次聚会都有新面孔,内容却总是千篇一律的,无非是吃饭、喝酒、聊天、跳舞,有时打打电脑游戏。那天红火在安琪那儿玩“大富豪”,整整干了一夜,简直有些着迷。
这是一个台湾电脑商编制的游戏,游戏的主人公是一个戴草帽、骑自行车名字叫做阿土仔的人。
阿土仔刚来的时候身上有现金两万五,存款两万五。
大老千有现金三万,存款三万。
孙小美和阿土仔一样,现金两万五,存款两万五。
钱夫人和大老千的基数一样:现金三万,银行存款三万。
游戏是在四个人中间展开激烈的“挣钱比赛”。安琪走过来拍拍红火的肩说:
“嗨,阿土仔,一开始你得尽量多买地。”
于是红火就绞尽脑汁多买地。花莲县,桃园县,南投县,到处都有她的地盘,大老千从他的地盘经过时,每次都得留下买路钱。孙小美来到游乐场,这时候钱像下雨一样飘飘而下,孙小美手里拿着兜子跑东跑西地忙着接钱,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接多接少全凭运气。
安琪过来挤走红火说:“我玩会儿,我玩会儿!你去跳会儿舞吧。”
红火心里挂念着阿土仔,跟人跳舞时有些神情恍惚。
客厅里开着一盏紫色小灯,光线暗得几乎看不清舞伴的脸,音响旋钮上的有个米粒大的红点,在黑暗中发着闪烁不定的光亮。
红火被人轻拥着在一首老歌《归去来兮》的调子里缓缓地移动着舞步。“归去来兮,老友将无。”“谁想哭你就大声地哭——”
红火把头深深地埋进舞伴的怀里,感觉到他用手指在背后抚着她的长发。人影重叠着人影,那沙哑的老歌还在继续:“归去来兮,青春将无……”
一支舞跳下来红火再到另一间屋去看阿土仔,已经发了财。买车、买楼、买地,自行车已经不见了,他开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在屏幕上窜来窜去,一会儿到嘉义,一会儿到新竹,在苏澳阿土仔又买一片地准备盖楼。
孙小美却遇到了“穷神”,走过别人领地时要加倍给钱。一不小心还出了车祸住进医院,好在一出院就有机会进游乐场,跑来跑去拚命接钱。游戏里充满机遇诱惑与冒险,变幻动荡,乍穷乍富,无可把握。
十个月以后,阿土仔挣足八亿美金,高高兴兴去了香港。
游戏结束时天已经快亮了。
红火在安琪家的沙发上眯了会儿,等到听见楼下有人走动的声音了,她便爬起来去卫生间梳了两把头发,然后在镜子上给安琪留了张便条:
亲爱的阿土仔,我走了。醒了打电话来。
小红即日。
红火对着镜子把蓬乱的长发编成两根辫子,然后她下楼去坐头班电车。整个城市都还在睡眠状态,电车上只有红火一个人。售票员和司机大声聊着天,说着昨天晚上电视剧里的一些情节。红火想起在游戏里阿土仔挣的那八亿美金,心里忽然觉得十分空虚,想想那些绞尽脑汁的算计、奔波、相互倾轧,转眼间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安琪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两点。
天色有些阴暗,要下雨的样子。小时工已经来过,把客厅收拾干净。中饭已经做好,连同碗筷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人早已不见了。她一天要干好几家,安琪和她很少能打上照面,不过安琪对她还算满意。
安琪到卫生间去刷牙时看到红火留的纸条,她忽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就叼着牙刷到客厅去给红火打电话。安琪说她下午要陪一个女孩去做人工流产,约红火晚上一起去蹦迪,红火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现在一分钟也不想在家里呆,她母亲说她“恨不得死在外面才好”。
放下电话红火就在想安琪那个密密麻麻的记事本,“人工流产”和“上美容院”或“购物”列在一起,仿佛那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这让红火浮想联翩,胸口积郁着许多想法,却又无从表达。在这座城市里,每年死去的孩子比生出来的还要多,那都是些没成形的、不合法的、不该来到这世界上来的人。这样想来红火就觉得每个人的生命纯属偶然,要是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早实行二十年,她的那些现在正在生儿育女的同学大都不会存在。陈小四在哪儿,郭小三又在哪儿?生命就像自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打开就有了,不打开就没有,这太可怕了。
几年前红火曾经极其秘密地陪一位女同学去做过一回这种手术。去的不是一家大医院,而是犄角旮旯的小诊所。手术是事先预约好了的,在此之前红火丝毫也没察觉她有任何异常。她长着一张非常稚气的娃娃脸,红火甚至连她有男朋友了都不知道。她为那件事找到红火的时候,红火的脸也跟着红了。几年前没结婚的女孩如果怀了孕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时人们把这事看成灭顶之灾似的,女孩子为这事自杀的也不是没有。而如今安琪却把这事看得稀松平常了,短短几年功夫人们头脑里的观念全都变了,过去人们非常看重的事,现在全都变得一钱不值了。而过去人们鄙视的、最最瞧不起的那些事,现在倒成了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这就叫做时代变迁。
晚上八点多钟黄中的车停在楼下,用手机跟楼上联络。红火放下电话连句话都不说拿上手提袋转身就走,母亲那屋的电视机开着,仿佛有许多人在里面哄笑。红火看到那屋门框上方那个长形的玻璃窗泛着闪烁不定的荧光,一会儿是紫红,一会是青灰,而红火能够想像得出母亲此刻正坐在电视机前打吨。
红火一下楼安琪就从黄中的车里探出头来大呼小叫,黄中上班和下班都穿西装,是个一刻不肯松懈、领带结紧卡住喉咙的男人。
车上还有一个红火不认识的小伙子,安琪叫他“大街”。
“大街你好!”
“红火你好!”
相识总是这么平淡。街上积着些雨水,车子在玻璃镜面一样的大街上行驶着。所有的路灯都被拉长了,好像路面底下还另外有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灯,有车,有人。只不过这热闹全都是水做的,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红火现在什么都有了。那些灯红酒绿中有她的一分子,她现在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可她心里并不踏实,坐在那些地板光滑的玻璃房子里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有时候红火坐在没有一点声音的办公间里打字,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电脑融为一体,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了。在公司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的,只不过是一个帮人家干活的工具而矣。那么将来是什么呢?这儿的人闹哄哄的似乎谁也不去考虑那么多,关心的更多的似乎只是保龄球的积分、口红的品牌和轿车的价格。公司里好多女孩都拥有自己的车,自己开着来上班。安琪也在张罗着说要弄一辆来开开,只是她对考驾驶本的事有些头疼,因为怕晒黑一直不肯上驾校,说等过了夏天再说。
车内的光线有点暗,红火和大街坐在后排座位上,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红火无法看清大街的长相,只是凭直觉把他归为以前的一个朋友费文革那类。随着年龄的增长,红火接触的人多了,有些类型相同的人便会自动合并成一个人,有时候人和人之间是那般相像,红火简直无法分清楚他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只有左晓军始终没有人来重复他,没人和他一样,也许他在她的记忆里的那一笔拉得太长了,无论是好是坏他总归都是与众不同地存在着。
时间尚早,歌厅里唱歌的人并不怎么踊跃,伴奏的音乐单薄而孤零地往前走着,仿佛一路左顾右盼却寻不到一位同路人似的。座位上懒懒散散坐着一些女孩,她们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有的独坐在那里抽烟。她们身上的衣服不知怎么竟一律是黑颜色的——式样各异的黑衣,有个女孩的黑衣黑裤中间露着一圈雪白的肚皮,这女孩的相貌很有几分像红玉。
红玉已和家人失去了联系。红火曾托消息灵通的春花秋月打听过她,得到的消息是她并没有离开北京,但却居无定所,没人能找得到她。
那个露肚皮的女孩在红火眼前晃来晃去,她抽烟的姿势也像红玉。
黄中唱了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献给安小姐,唱到“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那句,安琪这边爆出哈哈大笑,笑得所有人都莫明其妙。黄中走下来扶了扶紧卡住喉头的领带结,说道:
“安琪最坏了,又把我的意思想歪了吧?”
安琪笑得更厉害了。她在强劲的迪斯科音乐里笑得东倒西歪,红火看到安琪的脸在快速变换着颜色,忽儿红忽儿绿,苍白的霹雳电光把安琪伸展在空中的胳膊变成一节一节的,仿佛一个有千只手臂的女人凌空挥来舞去。所有的人都显得盲从而又兴奋,急于表达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好把身体扭来扭去,再转一个圈,挥两下手臂,一个个都像触了电的猴子,上窜下跳,好不心急。
白色电光在头顶上一次次滚过,天好像裂开了许多条缝隙,不小心泄下一道道闪电一样霹雳光。那光像一条条滑手的鱼,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飞快逃逸,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原来什么也没留下,不过是些光与影的幻觉罢了。
灯光暗淡下来,音乐也变了,像暴君一下子变成个羞答答的小姑娘,让人感到突兀。大街一把把红火拉过来跳这支很柔情的曲子,红火看到黄中和王安琪在跳很亲密的贴面舞。
“我们是什么?公司的高级打工者,电脑机器人罢了。”安琪喝了很多的酒,说话的样子很吓人。那晚她直着嗓子说了许多没头没脑的话,黄中在一旁劝她:“你不喜欢这家电脑公司那就换一家好了,何必这么自己折磨自己呢?”
红火从安琪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预感到这份高薪的工作自己可能也做不长。
第二天大家在公司见面,又都变得工工整整,手里拿着文件,走路走得飞快。红火在自己办公桌前瞥见安琪,她正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双手敲打着键盘,眼睛紧盯着屏幕,和昨晚喝酒胡闹的安琪判若两人。